云蒸雾霭,霞光漫天。正如它的名字般,垂星宗远离西南纷争之地,静谧清幽,同样是山脉连绵处,缙山的烽火狼烟尚未波及到此处。

    清晨的水汽还未消散,有青年郎君披着蓑衣,驭马从山脚集市街铺间穿过,翻飞的衣袂被打湿。

    骏马疾行直至山腰处人烟稀少的山门外,马蹄渐停,宋期翻身下马,有垂星宗弟子迎上前,接过缰绳拉着马匹低声招呼后离去。

    山门不远处的广场上,身着天青色宗服的一众弟子整齐排开,掌中的长剑似乎与自身融为一体,招式间灵活轻盈,剑意浮动。

    在这里,时间似乎是永恒的,恍若从前。

    为首引领的弟子看到了他,眼神惊诧。

    姜随收回长剑,惊诧后笑着迎了上来:“小师弟?怎得忽然回来,也没提前告诉师兄一声。”

    他走近看到宋期身上打湿的蓑衣,又着急着引他去了近处的院落,“你身子才恢复,怎么又折腾自己,有什么事可着急的,怎得你连夜冒雨过来。”

    宋期接过姜随递来的宗服,转身去往内室。

    他眼底莫名发烫,快速眨了下有些雾气的眼睛。

    待到换好衣物后,他走了出来,天青色的宗服是他从前下山时留在这里的,应是大师兄着急翻找出来的,衣袍仍旧合身,内里舒适柔软,外袍绣着飘逸云纹与起伏连绵的远山。

    宋期暗自吐了口气,沉声道:“师兄,我遇到了些事,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姜随心中感叹,不知该说些什么劝慰,直言开解:“垂星宗屹立数十载,成为此处颇有名望的宗门,靠的不是一人,而是师父师娘,也是我们众多的弟子,是一件件琐碎平凡的善事小事攒下来的百姓的信任。子殷你性子闷,总是把事情藏在心里,我们都看在眼里,回了那都城后,性子是越发冷了,尤其是前阵子……方师弟将去了半条命的你带了回来,要不是实在为难,你是不是打算跟这里断个干净。你要始终记得,如今时今日般,你是宗门疼爱的弟子,有疑惑有难题随时可以找我们,我们都在呢。”

    宋期紧抿着唇,苦涩道:“垂星宗不能被我所累,坏了名声,引了灾祸。”

    姜随重重拍了他肩膀:“师弟一向是清醒的,怎么这时候犯傻?侯府的事是不是真的,我们难道眼盲心盲么?师兄看着长大的弟弟,是什么人我还能看不清么?罢了罢了,如今不太平,我又提这些做什么,师父晨起去了侯爷的院子,此刻也该回来了,你想问的想知道的,尽管去问,若是需要师兄们做些什么,只管提就是。”

    有暖意在心间肆意流淌,宋期温润笑着:“多谢师兄。”

    姜随摇了摇头,又道:“方师弟前阵子跟着秋棠姑娘去了战场,这小子混惯了江湖,也不知道如今怎么样了?”

    宋期似乎想到了什么,眼中亮起些光,打起精神说:“大师兄还不知道么。方师兄认了秋棠姑娘做义妹后,可是言听计从,指哪打哪,他心思灵活,江湖闯惯了常常用些稀奇古怪的点子折腾地那些敌军看见他就像遇见了老虎一般。”

    姜随放下心来,又笑骂道:“那便好!好小子,从前在宗门捉弄惯了我们,如今总算是派上了点用场,勉强不给我们垂星宗丢人!”

    山中有钟声响起,悠久深邃,回荡在林野间,惊起几只飞鸟,扑簌而过。

    垂星宗宗主点起些檀香,又扣上熏炉盖子,这才起身看向青年。

    “殷儿对佛门经文可有涉猎?在你提问之前,为师考考你如何?”

    青年恭敬垂首,烟气缭绕中沉静回复:“回师父的话,徒儿年少游历时,曾宿在古刹中,略同一二。”

    宗主抬眸看他,慈爱问道:“既如此,这山间钟声响起时,徒儿的心里在想什么?”

    宋期呐呐无言,思索片刻才道:“是子殷如今的心思不静。佛经所说,‘闻钟声,烦恼轻,智慧长,菩提生,离地狱,出火坑,愿成佛,度众生’。”

    他眉眼半阖,强压下心头乱绪,抬眸看向鎏金熏炉上层层盘旋而上的炉烟,继续道:“师父,大师兄曾为我卜卦,福祸相依,苦尽甘来……您也托方师兄告诉我‘火星冲日,命运犹存,虽有乱世之象,亦有贵人相助,坚守清明心,或有一线生机’,可时至今日,事情变得愈加复杂了,我甚至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宗主转身拿起一方纸笺,念出其间的内容,声音沉稳,带着能平和一切的气息:“凡尘乱,硝烟起,亡魂重生,时间往溯……是么?”

    宋期呼吸急促了几分,险些要从席上站起,他平缓了些心情,惊喜问道:“师父都已经知道了么?”

    宗主笑着看他,又摇头说道:“为师看这些日子的天象,有些乱了,约莫勘出了些苗头,不过,想必还有什么为师没有测到的,这才是你真正难言的事罢?”

    宋期捋了捋思绪,回道:“最近云国发生了许多事,多少有天外来客的干扰……徒儿刚解忘魂蛊时,曾在宗内被人掳去,侥幸回到了楚城,这件事,我与长公主考虑再三,没有声张,事后也未向您提起。”

    宗主正色道:“怪不得,那时我与你师娘还当着,是你一时激动,刚解了蛊眼睛还没恢复,就着急去了公主府上。为师还当你儿女情长难得冲动一次。怎么回事?掳走你的是谁?天外来客又是什么缘故?”

    宋期停顿片刻,斟酌回答:“正如师父初时所说,忘魂重生,时间往溯。这件事的背后,是一位自称宸绛的……神灵在谋划。他用了我父亲的容貌与身份,私下筹备人手,欲将云国颠覆,登上高位。解蛊后爆发的眼疾与他有关,靖远侯府谋反叛逆之事也不是空穴来风,此事被圣上得知,引来了我侯府的灾祸,他的真实身份,圣上似乎也有所知晓。”

    宗主缓缓捋了捋胡须,道:“殷儿现在遇到的难事,是这祸端难除。而如今的局势,也万不能再有什么波折,乱世之象频生,再不将这为祸之人解决掉就来不及了。”

    宋期沉静出声,“正如师父所言,我想过许久,也试过了许多手段,此人实在是无法用寻常手段诛杀。子殷思来想去,解铃还须系铃人,此人与我关系密切,引我重生,恐是唯有一法可解。”

    宗主回神看他,猜到他话中意思,失手打翻了杯盏,面露怒色:“你是想做什么!从小告诫你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是么?”

    宋期离席,跪在宗主身前,沉闷叩首,辩驳道:“师父说我此生有生机,有贵人相助。可是,若真如卦象与天机所言,这贵人与生机是长公主殿下,子殷实在不想让长公主承受丝毫风险。若真如那人所说,若我与殿下是他存在的缘由,那徒儿希望这个事情起因在我,结束也在我!徒儿不希望云国被那外来者所侵占,不想百姓受穷兵黩武带来的苦难,不希望世间黑白颠倒,奸佞高坐朝堂,子民易子而食……徒儿不想让云国将士受内患所困,若需要人命填平这欲海沟壑,没有比我更好的选择,我如今身份合适……”

    “混账!”宗主拿起桌上的藤条,又心疼又恼怒,他将那藤条放下,桌上杯盏打在宋期身侧,碎瓷飞溅却不曾沾身半分。

    他怒道:“我与你这满门的师兄,都是些吃干饭的么?且不说那人所言是真是假,你如今来这宗门是为了什么,给为师交代遗言吗?还是要为师替你收尸?”

    宋期再次将头磕了下去,沉闷声响起:“求师父与大师兄替我卜算,如何才能,才能彻底让那人消失。我想,那人既然敢将这些直言,必定也有所隐瞒,诸如,需要何时何地,或是何种兵器或手段,徒儿斗胆,请师父与师兄帮我,为徒儿增添几分把握。”

    宗主哑口无言,许久后将他扶起,叹道:“殷儿,你既然知道命只有这么一条,怎么能这么不珍惜?为师该将你养得任性些,你这脾气,真是得你父兄几分真传。你且放宽心,我与你师兄想想办法,那人已经困在公主府上,那就从此地入手,必有其破绽与弱处所在。”

    “这也正是我与殿下不解之处。据近些时日那人的情形,他的恢复能力明明已经逐渐削弱,表面上也是大限之期了,若是寻常之人恐是无法再耗下去,可徒儿替他诊脉,这脉象反而依旧平稳有力,表象与内里差别太大了些。”

    “你的医术为师心里有数,他既不是寻常人,要彻底解决怕是也要采取些特别的措施,他如今身受重伤,这也是有进展的,只差这最后一步彻底将他解决掉。无妨,天下玄门道法不知凡几,这样,为师这就将你师兄叫来,事不容迟今日就下山去。”

    宋期与两人一道下山,事情似乎有些转机,可心中不知什么原因总有些不安,他看向已经远去的村庄与集市,缥缈云雾间是若隐似现的垂星宗山门,雨后的林间小路有些泥泞难行,前途似雾,未知吉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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