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朝,德兴九年。

    长夜昏沉,乌云蔽月。

    谨身殿外,万里雪飘,盖过琼楼宫阙,落于御路丹墀,三天三夜,纷纷扰扰,不曾停歇。

    殿内,宫女换过明灯,内侍又添新火。

    灯影憧憧间,年过不惑的羲帝嬴冉负手而立。他盯着跪在地上的綦衣少女,目光中流露出一抹憎恶,但又夹杂了些许失落和不舍。

    “罪民谢晚,孤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要杀便杀。”

    谢晚漆瞳如鬼火,言语冰冷,毫无情绪。

    “放肆!”羲帝低斥一声,他盯着谢晚这张脸,无数的回忆涌入他的脑海,他双眼泛红,竟缓缓背过身去。

    烛光闪烁,羲帝的脸色阴晴不定。

    半晌,他语气略带疲惫,道:“都退下吧。”

    宫人们纷纷退下,内侍总管章先生掩上殿门。

    厚重的大门喑哑一声,偌大的殿内只剩羲帝和谢晚两人。

    羲帝走到玉案旁,他握起一本夹着票拟、尚未朱笔批红的奏疏,他端详了一会儿,霍然将这本奏疏掷向台阶下的谢晚。

    奏疏顺着台阶一层一层滚落在谢晚面前。

    谢晚淡淡地扫了一眼奏疏的内容,却忽而有片刻失神。

    这本奏疏中所写无外乎是说谢晚如何与璃国逆党勾结,通敌叛国等,内容并无意外,只是,奏疏中还夹着一张票拟。

    那张薄薄的票拟上,冰冷冷地写着“赐死”二字,而这字迹,谢晚是认得的。

    谢晚还曾悉心求教过这字迹的主人,拜托他教自己写这隽永恬静的簪花小楷。

    当年鸡鸣寺初遇,骤雨未歇,惊鸿一瞥,自此难忘;但那片刻的动心也已是过去之事。

    这些年,她身为璃国遗孤、亡国公主,想为在羲国流离失所、受尽不公与冷眼的璃国子民做些什么,到头来大业未成,她就被罗唯出卖。

    如罗唯所写,谢晚此生的结局是“赐死”。

    死对于谢晚来说,没什么可怕的,十三年前她的心便已经死了,她本就是这尘世的无心躯壳。

    如今这一死,倒是去了这肉身的累赘,让她痛痛快快做个孤魂野鬼。

    只是,她这早已如死灰的心,在将死之际,竟生出了一丝执念,隐隐对这无情的尘世炼狱产生了一丝镜花水月般的留恋。

    她竟然还有感情吗?她竟然,希望自己的“罪行”,莫要牵扯到……鎏光。

    金月侯谢晏谢鎏光,羲帝义弟,少年将军,内阁首辅,也是她在皇律上、名义上的监察人。

    她自十四岁被鎏光带回金月侯府,如今已过了九个年岁。

    九年,面对那样一个充满矛盾的人,她始终不明白他的心。

    大多数人对他的认知,是他曾经护卫羲国百姓,一心为江山社稷,无心儿女情长。

    谢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问心无愧,此事证据确凿,想必,谢晏亦不会为她求情。

    一想到此,谢晚倒是有些放心了,只是心中难免夹杂了一丝落寞。

    北风呼啸而过,不时敲打着沉闷的殿门,殿外的雪下得愈发大了。

    “按羲朝律法,通敌叛国,当判凌迟。”羲帝紧紧盯着谢晚的双眼,期望从她的眼眸中看到一丝惊恐,“明日午时行刑。”

    谢晚依然如霜雪般,漠然地回道:“要杀便杀。”

    “嬴怀柔!”羲帝愤然一挥手,一个耳光作势就要打在谢晚的脸上。

    掌风到达谢晚的脸侧,她并未躲闪。只是,听到那许久未曾有人唤起的名字,谢晚唇角难得勾起一抹冷嘲。

    忽而,殿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与呼啸的风雪声共奏。

    “金月侯谢晏求见圣上!”

    殿门外,守夜的宫人和侍卫皆惊讶地看着披霜带雪而来的金月侯。

    “侯爷,侯爷,您不能进去!”

    乌云密布,大雪纷飞,几盏宫灯照亮着殿外空地,四方虽不明亮,却也尽收眼底。

    谢晏乌黑的发丝凌乱地披散在白衣轻裘上,他如玉的脸被冻得泛红,在众人惊诧的眼神下,他霍然跪在殿外满是霜雪的台阶上。

    “侯爷,您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章先生连忙上前去扶金月侯,“圣上谕旨,您此生都不必跪拜任何人,求您快些起身……”

    “多谢章先生。”谢晏依然长跪不起,他目光坚韧,如玉竹静立于风雪之中。

    几名身着锦衣、提灯持刀的仪鸾司匆匆赶了过来,他们看到金月侯跪在殿外,也纷纷跪在了雪地中。

    “请皇上恕罪,金月侯深夜无诏、持剑入宫,说不开宫门便自刎于宫门前,奴才们实在是没有办法……”

    “皇兄,今夜之后臣弟自当领罪。无论如何,谢晚不可杀。”

    殿内。

    谢晚听到殿门外熟悉的声音,漠然的神情忽而有了一丝动容。

    镜花水月的期冀,亦真亦幻的回音,最是令人煎熬。谢晚心中,仿佛是湖面幻化作琴弦,被一阵微风拨弦而过,惹得整片湖水都被激荡开来。

    层层涟漪,再难停息。

    羲帝听着殿外的喧闹,心里一沉,“来人,传孤旨意——”

    谢晚目光凛然望向羲帝,“一人做事一人当,莫要牵连旁人。”

    “侯爷!这是谨身殿,无召不能硬闯!”

    羲帝听罢,彻底冷了脸,对着殿外吼道:“谢鎏光,你要造反么!”

    “臣弟不敢。”殿外,谢晏清俊锐利的脸庞上尽是坦然之色,“血浓于水,还请陛下三思。”

    此言一出,殿外众人皆惊,“刚刚你们什么都没听见,都给我捂住耳朵。”章先生捂着耳朵,其他宫人和仪鸾司也照做,众人皆是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

    “……”羲帝气得双手打颤,他拿起手边不远处的砚台,一下便砸在了殿门上。

    “谢晏,你给我滚进来。”

    “臣弟遵旨。”

    谢晏在殿外起身,却在提步时、眉头一皱,大概是天冷跪久的缘故,他左膝的陈年箭伤隐隐发痛。

    谢晏佯装无碍,只是紧握住剑柄,撑住自己的身躯。

    宫人推开了大殿沉重的大门,殿外的风雪胡乱地刮入殿内。

    谢晚听着门开的声音,跪着的身子一僵,却不敢回望。

    谢晏关切焦灼的目光落在殿内,一眼便定在了谢晚身上,他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他快步朝谢晚和羲帝走来,跪在了谢晚身侧。

    “罪臣谢晏,叩见圣上。”

    羲帝恼怒地看向谢晏,“此事孤意已决,判谢晚凌迟,不会牵连于你。”

    谢晏抬眸望向一旁的谢晚,谢晚的反应极为平淡,仿佛被判凌迟的人不是她;谢晏转过头来,攥紧了手心。

    谢晏抬头望向羲帝时,眼神冷毅,还有一丝偏执,他决然说道:“九年前,臣弟请命领羲国天和公主回府监察、教养,臣弟是她的监察人,若她有罪,那便是臣弟失察,按律,臣弟当与她同罪。”

    “谢鎏光!孤判你无罪!”

    谢晏也不起身,而是拔出长剑,身躯伏地,将长剑置过头顶,道:“请圣上降罪!”

    “谢鎏光!你疯了吗!”羲帝不可置信地望着谢晏,气得怒拍桌案。

    谢晚看着谢晏这般执拗,竟是要以性命来换她平安。

    为什么?

    九年了,此人的所作所为,谢晚始终看不明白。

    今日,或许是她与他的最后一面。死之前,她要一个答案。

    谢晚望向谢晏,她眼神掺杂了太多不曾有过的情绪,其中有热烈的期许、也有一触即溃的情意,她问道——

    “为什么要为我舍命?”

    谢晚不顾羲帝的震怒,此刻,她的眼中,只有谢晏。

    谢晏静静地回望着她,眼神温柔平和,忽而又戏谑地一笑,像个潇洒不羁的少年郎,道:“无他,惟听命于心尔。”

    “听命于心……”羲帝忽而自顾自念叨起来,他望向四周高耸坚韧的梁木,望着空荡荡的大殿,又喃喃自语道,“听命于心……”

    谢晚看着谢晏脸上的少年意气和沉稳之态,一时却红了眼。

    半晌,她笑着流下泪来,“谢鎏光,我不值得你这样做。”

    谢晚忽而伸手夺向谢晏手边那柄锋利的长剑。

    “怀柔!放下!”谢晏惊呼一声,他心思紊乱,左膝旧疾复发,步伐一瘸,一时竟难以起身夺过长剑。

    谢晚挽剑,靴底发力,她的剑身化作残影,一剑刺向羲帝。

    这是她唯一习得的剑招,此剑一出,必是见血封喉。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蝴蝶状暗器袭来,打偏了谢晚手中的长剑。谢晚的剑锋擦过羲帝头顶,将他的冠冕一瞬打了下来。

    羲帝仍没反应过来,他不可置信地望着谢晚,“你……你竟要杀孤……”

    又是数道蝴蝶镖飞来,谢晚挥起长剑抵挡,被蝴蝶镖逼得后退数步。

    一道绯红的身影落在羲帝身前,他面部被绯纱遮住,一袭太阳纹的绯红长袍,穿戴着皮套的双手正握着一把流星锤。

    谢晏看到来人,连忙护在了谢晚身前。

    谢晚霍然将剑架在了谢晏的肩膀处,冷声道:“让开。”

    “他是仪鸾司的星使,你不是他的对手。”谢晏却仍在关心她,“圣上,还请开恩,怀柔是您的女儿,她就算行差踏错……”

    “住口!她不是孤的女儿,她是要杀了她亲生父亲的璃国余孽!”羲帝红了双眼,他头发披散着,震怒道,“天枢,杀了这个弑父叛国的璃国余孽!”

    “走!”谢晏忽而回头,也不顾谢晚架在他肩上的剑,反而握住谢晚的手,牵着她往殿外跑去。

    谢晚手中的剑垂至一侧,她盯着谢晏握住自己的手,有些失神。

    两人霍然推开殿门,北风萧萧,飞雪迎面而来。

    流星锤自两人后方袭来,谢晚刚想出手,谢晏却回身挡住流星锤,又用力朝谢晚一推。

    流星锤狠狠砸在谢晏身上,谢晏借助这股巨力的冲击,掌心聚气,也一瞬将谢晚推出到殿门外三丈远的雪地中。

    “鎏光!”谢晚高呼一声。

    谢晏倒在布满雪的石阶上,猛地吐出一口鲜血,他喊道:“快走……”

    四周的仪鸾司见状,纷纷上前围住谢晚。

    谢晚却也没逃,仪鸾司的星使遍布暗处,她那一剑刺杀未成,便已然走向绝路。

    殿内,羲帝在天枢星使的搀扶下正踏过殿门,羲帝双目赤红,他挥起手正欲下旨杀死谢晚,却见谢晚拖着剑,朝殿门缓缓走近。

    “鎏光……”谢晚一步一步踏在厚重的雪地上。

    四周的仪鸾司纷纷围上前,谢晚四面八方遍布刀刃,但她恍若未见,只是执着地朝殿前阶下的谢晏走去。

    谢晏望着走向自己的谢晚,他唇边流露出一抹苦笑。他从雪地中艰难地爬起来,可是左膝的旧伤让他无法站立,他踉跄两步,最终只能跪坐在雪地上。

    谢晚走至谢晏身边,也跪下身,手抚过他泛红的脸颊,后不顾一切地扑入他的怀中。

    谢晏将她环抱怀中。

    两人静默片刻,仿佛是在听雪闻风。

    “鎏光,你曾说给我一个家,你做到了……是我让你失望了。”

    说罢,谢晚缓缓推开了谢晏,她执剑架在自己脖颈处,快准狠地一剑割破了自己的喉咙。

    鲜血飞溅,划过谢晏眼前。

    “不要!”羲帝望着自刎的谢晚,手下意识向前一伸,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往事重现眼前,十三年前,他的发妻也是这样自刎于万军之前……没想到,十三年后,他竟会目睹自己的女儿以同样的方式死在自己面前……

    对,她是怀柔,他曾经最疼爱的女儿嬴怀柔。不对,她是璃国余孽,死了好,只要她死了,璃国的皇族血脉就此断绝,他再也不用担心璃国谋反了。

    羲帝心觉大事落定,但心中莫名空洞。

    “怀柔……怀柔……”谢晏尝试帮谢晚止血,却眼见谢晚脖颈上血越流越多。

    谢晚笑了笑,她此刻牵着谢晏的手,死在他的怀里,她竟感受到一抹轻松。

    此生大业未成,诸事不甘,但唯一令她心安的是,她死在了所爱之人的怀中。

    九年前,或许是更早,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这般想着,谢晚看着谢晏的脸庞,唇边勾起一抹平静的笑……

    “怀柔……说好给你一个家……说好一辈子陪着你……”谢晏拿起谢晚手边的剑,对准自己的心口,一剑刺了下去,“我来允诺了。”

    血模糊了谢晚的视线,她目睹这一幕,她想制止却没有力气,她想说些什么却也吐不出一个字,她只能望着,谢晏眉眼含笑地抱着她,紧紧地抱着她……

    直到两人的呼吸消失。

    谨身殿前的雪地,红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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