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世有空境。

    浩浩天地间,除了普度众生的佛陀,世间万物种种皆逃不开六界的束缚,轮回往复因果循环,然而,空境却属于六界之外。

    听闻它不入轮回,不负因果,甚至……不计生死。

    就像她一样。

    想到这,穆清不禁心中凄然。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从魔界出来,便一直摸索着往前,走过了荒林,又走过了流沙,而她要去的地方叫做昆仑山。

    据说昆仑仙山乃是众多上古天神的居所,自鸿蒙始化天地初开,便一直受灵气滋养,仙气环绕。

    虽然二百万年前神魔大战,致使神界败落、人员稀零,但那里依旧超凡脱尘不改往日,故此,甚受仙家庇护,后来更成为修仙问道者无比崇敬的一方仙地。

    魔界中人说,那里是她去往仙界的唯一通路。

    已经整整两百年,两百年来她走闯六界游荡世间,遍寻身世未果,如今未到之处,除了那存于传说不知真假的空境,便只剩下了仙界。

    而不日前就在密山深处,那个术法超绝精于造梦,趁她受伤不备最后将落落拐走的,就是个仙人,也许极有可能,就隐于这昆仑山上。

    因此这仙界,穆清是非去不可。

    眼前黑茫茫一片,她看不见,却越发敏锐感觉到,空气中逐渐弥散变得浓稠的气味,是广阔海水掺合周身血液的特殊咸腥。

    从魔界带出来的新伤偶被一深一浅的沙石摩擦,泛起火热般的灼痛,可穆清没有停顿,似乎早已习惯。

    她知道自己眼下看着,定然像个活死人。

    衣着褴褛,血迹斑斑,从头到脚累累入骨的伤痕,许多已经随赶路的匆忙再次开裂,红透衣衫,重又往外涓涓渗血。

    不过这只是短暂,没人比她更清楚,很快那些可怖的伤口便会凝血,结痂,脱落,最后……宛如新生。

    唯独直入心脏的那道伤,愈合比其他缓慢,是被一个无名孩童用剑所刺。

    没有落落相伴,用来指路的迷谷枝也已折损,穆清渐渐失了方向,但脚下越发细密的沙石仿佛在安慰她,这条路已经快到尽头。

    耳边的风声却在这时突然紧促,急啸。

    在远离了茂盛丛林的空旷海岸上,显得更加清晰危险。

    穆清脚步顿住,白纱蒙眼,即使仍不习惯,但她还是凭靠熟悉记忆分辨出,从四面八方迅速席卷逼近的,那众多不同寻常的气息。

    是妖族。

    它们到底追上来了。

    “世外魔,终于找到你了。”

    一道尖邪至刺耳的声音,从正面她大概不远的地方传来,应该是为首的大妖。

    在看不见的地方,团团迷雾接连一个个汇聚成形,化出各色各样的妖人,手持武器,层层叠叠将穆清围住,她被困在万妖中心,却丝毫没有体现任何慌乱。

    清清冷冷的女声随之在空阔沙地响起,就像飘在海面捕捉不住的水雾,没有情绪,无波无澜,她说:“我不是魔。”

    尖邪的嗓音闻之变调,越发刺耳地阴笑起来,“一个称呼而已,真假早就不重要了,你深入魔界,如今却能安然无恙地走出来,在六界眼中,你就是魔。”

    隐在阴影里的手掌握了握,穆清来不及说什么,斜侧方一道粗狂的怒音插进来,“二哥,别跟她废话了,就是这厮杀了妖王和大哥,伤我妖族!趁她眼瞎,赶紧让老子一刀砍了!”

    话音刚落,暴冽的风便像一道闪电劈空而下,视线遭受蒙蔽的黑暗里,只能通过听觉感知判断,穆清急忙侧身,刀风便堪堪擦着右耳而过。

    “三弟住手!你杀不死她的!”为首之妖在不远处急声喝止。

    穆清后退两步才落定,扬起的黑丝垂落,耳边的风动果然恢复平静,即使万般不服,那粗狂大妖还是忍着恶气,悻悻地收了手。

    见他退回来,为首那妖缓了缓语气,才警戒道:“连妖族至宝毁魂刃都除不掉的人,以为就凭你?别忘了,妖师给我们的命令。”

    粗狂大妖听到“毁魂刃”三字似乎极为震惊,立即瞪大眼朝穆清望过去,这才注意到女子薄衫破碎的心口处,那无比熟稔可怖的洞眼。

    的确是毁魂刃之伤,可她……

    居然还活着!

    妖族谁人不知,毁魂刃乃王室世代相传的至宝,由上古阴阳神器所炼化,真正能够斩仙除妖、无往不胜的利器,受此剑者,即使侥幸不死,也必然精魂大损。

    看来传闻竟是真的!眼前这个胜似肉体凡胎、孱弱不堪的女子,在她身体里,却蕴藏着足以毁天灭地的巨大力量,以至于超脱世外,不死不灭。

    粗狂大妖把握长刀的手不自觉紧了紧,这才暴露出几分恐惧,可眼睛却更加不甘地紧紧盯着穆清一举一动,闪过似怕又似喜的诡异光芒。

    就像饕鬄在垂涎而又挑战的猎物面前,摩拳擦掌。

    从它们两三句对话里,穆清听到“妖师”二字,大概明白过来,原来它们是妖师寂吾的座下。

    “所以那个孩子…是你们派来的,他是妖族?”

    她突如其来关心的问题,让为首大妖愣了愣,眼神一转,才狠厉地哼了声,“那么多妖族死士倾巢而出,结果都有去无回,拿你无法,一般的妖族又怎么能靠近你?”

    所以……

    “所以啊,只好抓来一个凡人孩童,果然让你放松了警惕。只是没想到连毁魂刃都杀不死你,唉可惜了,一个好好的凡人孩子,就这样被你掐住脖子然后灰飞烟灭……”

    “够了!”

    一阵凄风随话音呼啸而过,卷起沧澜海面波澜汹涌,无尽潮汐。

    穆清良久紧攥衣角的拳头还是松开,深入掌心的指印,仿若同时刻进了喉咙和心里,她睁了睁眼,即使依然看不见——

    “你们和妖王一样,都该死。”

    “你丫说什么?!”粗狂大妖感觉挑衅愤怒上前,立即被身旁出手制止。

    穆清却丝毫没有理会地,喑哑着声音,继续语出惊人道:“不过现在我给你们机会,再杀我一次。”

    为首大妖仿佛被逗笑了,心中却唯恐陷阱,眼神示意周围手下待命,以防再次轻举妄动,“你错了,这次我们不是受命来杀你的。”

    “那是什么?”穆清微微偏头,能察觉四周越发紧密包围的气息。

    像是层层叠叠的海水,又或…密不透风的渔网。

    看准时机,为首大妖不动声色抬起右手,轻轻令下,下一秒,彻彻底底的黑暗便突然降临在眼前,笼罩穆清周身。

    意识模糊刹那,她最后听见大妖得逞的奸邪笑音,“是活捉。”

    ——

    密山山脚,日暮。

    林木参天郁郁葱葱的深山之处,景言屈腿坐在一块光影斑驳的石头上,手握一只水沫玉瓶,正细细打量着。

    只见那瓶身通体透明,里盛半瓶纯白液体,在细碎的夕阳下如凝脂般闪耀。

    传闻密山有玉,能生玉膏,玉膏入酒,饮之香美而醉,经月不醒,且可令脱俗升仙,与天地同寿,能得如此宝贝,也不枉他费了半日,同山中那群吃人妖兽周旋。

    景言笑意满满地盯着玉瓶,突然想起身后还有一人。

    他头也不回,漫不经心地问:“有思,你好了没啊?一盏茶过去了。”

    被唤有思的少年,此时正立在一颗高耸的丹木树顶,白衣束发,手中一柄伏魔剑,一个剑诀幻化出无数道剑影,肃然一声,如满弓之箭朝四面八方射去,气势惊鸿。

    然而千万剑影却在半空中,如遇屏障般被击退,倏地消散,全然白费功夫。

    有思正值烦闷之际,听到某人没心没肺的话,一个闪身落下,却见景言一手撑石,一腿屈膝,玄衣玉冠,腰间系天山冰玉,衣着素净却不失风采,墨发微垂,半是雅观半是闲懒地坐在那里。

    落日余晖下的他,更衬得眉眼清绝,面若流光,举手投足仿佛都能抖落一地浮华。

    对比之下,有思更是气郁至极,如只炸毛的狮子,全然不复沉稳之相,“都是你个混蛋,我们被困在这鬼地方了!”

    也怪他轻信了这厮的花言巧语,陪他来这破山寻什么绝世珍宝,谁想费劲寻到的宝贝,居然只是为了给他酿酒!临走之际,又不巧落入不知谁布下的阵法里,进退两难。

    他想,他真应该出门前先卜一卦,竟遇到这个灾星!

    景言顶着他的怒火,暗暗偷笑,“堂堂仙界佑圣真君,降妖伏魔战无不胜,居然连这小小阵法都破解不了,啧啧。”

    有思仿佛听见自己牙齿咬断的声音,“哼,谁又知道堂堂的仙族二殿下,竟然是个贪图玩乐游手好闲的无耻之徒!”

    景言听完不怒反笑,跳下石台转而搭上他肩膀,讨好道:“别生气嘛,酒若备好,第一个请你喝怎么样?”

    “不稀罕,”有思撇头,“九重天上琼浆玉液什么没有,偏你非要自讨苦吃来这里寻。”

    景言笑笑,不以为意,“你不懂,人生漫漫,去古求新、舍近求远方有乐趣,这没尝过的东西,才最是和我的胃口。”

    有思和他一起长大,最是了解他与众不同的想法和纵情自由的为人,此时此刻也懒得再同他争辩,只想赶紧离开。

    “这阵我一人之力无法破解,你看着办吧!”

    此阵将密山通体笼罩,但其实不过是普通的困灵阵,可无奈布阵之人法力高深,远超他二人。

    景言瞥了一眼四周,环手抱胸,“这阵可进不可出,想必布阵之人还在这里,既然硬攻适得其反,那此间阵眼便是最易破解之处,寻到它就好了。”

    有思听得哑口无言,半晌才道:“既然如此,你方才怎么不说?”

    “方才?”景言抬起手中的玉瓶,一脸无辜,“哦,方才我想着它呢,给忘了。”

    一阵杀人的沉默后,有思转头骂骂咧咧地离开,怕再同某人多呆一会儿,他会忍不住欺君犯上。

    后方景言勾唇一笑,没心没肺。

    ......

    终于在山顶的丛林叠嶂处,让他们找到了所谓阵眼。

    有思在半空中拟出一个剑诀,万剑齐发,果然那里的剑影被吞噬,使隐在半空的气障显形,他随即祭出长剑,景言聚气为刃,二人合力剑气狂斩而去,瞬间破开了阵法。

    有思松了口气,“趁布阵者还没发现我们,赶紧走吧。”

    景言却突然停住脚步,轻皱眉头,“等等,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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