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遮天,山雨欲来。

    城中阴暗沉闷,送亲队伍锣鼓喧天,十里红妆艳丽如梦。喜轿抬过主街,耳边满是悲泣之声。

    “这常宁公主也是个命苦之人,如此娇嫩的少女,到了西蕃也不知能活多久。”

    “我听闻那不毛之地皆是黄沙万里,大漠孤烟。常宁公主正值碧玉年华,又如何斗得过西蕃那群猖獗妄为的鹰狼!实在是令人惋惜……”

    “那日我瞧见常宁公主,真真是桃花玉面,盛颜仙姿,如此一代绝世佳人……真是命途多舛呀!”

    姜予曦一身喜服,端坐在喜轿中,眼前一片红艳。隔着喜帕,轿子外人影绰绰,想来应当都是些送亲的百姓,此刻周围唏嘘声不断。

    也难怪百姓如此,姜予曦垂眸,眼泪划过脸庞。

    自己即将嫁与大漠中的“狼王”,和赴死也无甚区别,可即便是留在京中,她迟早也会嫁作人妇,成为冠夫姓的姜二娘,无论何种结局皆是惨烈。

    这一程沿途逆风,尽是寒凉……

    百年间,中原王朝与西蕃外族纷争不断。而今沙州境内羌人擦掌磨拳,众臣上奏请求公主和亲西蕃,以除患宁乱。

    然圣上龙脉单薄,膝下荒凉,本朝唯一的公主去岁已成亲,也算是躲过一劫。

    正在圣人为此愁眉之时,不知何人提议可从宗室中挑选一位适龄少女,封为公主替嫁和蕃。如此,她便坐上了这喜轿。

    也只能怪天意凉薄,命数如此。

    世人只知她为宗室之女,替嫁和亲的常宁公主,却不知她本名为何,世间女子皆是这般凄惨。

    她自幼沉溺书海,除却女红,便是整日手不释卷。待字深闺十余载,仅识得寥寥数人,谢辞渊便是其一。

    长于绮罗,世代簪缨。扬威大漠,封狼居胥*。弱冠之年便被封为镇国大将军,两百年来仅此一位。

    史书中关于谢将军的记载并不多,她只好从只言片语中拼凑出谢辞渊的人生。如此震古烁今,彪炳千秋的战神,却在二十岁时无故骤亡,留下千古谜团。

    她尤其喜欢他的名字,“辞去深渊,梦于晨曦”,于是便悄悄按着谢将军的英名,给自己取名为“予曦”。

    从此,她不再是无名的姜二娘,而是予以深渊一缕晨曦的姜予曦。

    ……

    三月后,沙洲。

    日落夕照,余晖下金色沙丘连绵起伏,浩浩渺渺,百里内萧瑟至极。驼铃声渐起,和亲队伍蜿蜒向前,红妆十里绵延不绝。

    “启禀常宁公主,此处有片绿洲,公主可要歇脚?”护驾田将军的声音从喜轿外传来。

    沙漠中的绿洲么?实属罕见。

    姜予曦抬手撩起珠帘,窗外绿茵繁茂,郁郁葱葱,不远处的湖泊烟波浩渺,空气中夹杂着久违的泥土清香。

    他们已在大漠中行走半月有余,每日醒来便是飞沙扬砾,无垠黄沙中处处透露着一股荒凉之气。

    此地与西蕃毗邻,即便她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亲眼看到此番场景还是心生恐惧,此刻她才愿意相信自己当真嫁到了个寸草不生的地方。

    眼前这片绿洲,让她不禁想起中原,河清海晏,承平盛世。而今自己却只能在百里外的残垣断壁里暗自神伤,连带着那段天真烂漫的豆蔻年华也离她远去,姜予曦顿觉心中酸涩,悲不自胜。

    “玉露,你便留在这儿给田将军打下手罢,我去去就回。”姜予曦走下马车,金缕鞋踏在沙土中,染上几分尘埃。

    不远处,田将军正带着几名侍卫拉弓搭箭,依稀听闻两声笑。

    “此处真可猎鹰?不若让田将军来示范一下罢”

    “这又有何难,待我捕到几只鹰,今夜给大家加餐……”

    姜予曦独自朝着湖泊后的沙丘走去,身后哄笑声四起。众人在大漠中行了千里路,难得碰到水源,欢喜得三两成群地说笑着。

    此刻夕阳余晖,日暮下秃鹫飞腾,大漠西边红霞满天。站在沙丘朝下望去,绿洲旁燃起点点星火,那群跟随自己的人正围着篝火语笑喧阗。

    若不是因为自己,他们此时应当能在京中与家人欢笑罢,也不知这一走,此生能否再与亲人团聚。姜予曦抱膝坐在沙丘上,将脸埋入双膝,嬉闹声衬得她愈发孤寂。

    不待她收拾好情绪,忽觉脚上一疼。

    姜予曦猛地站起身低头看,只见一只身披金鳞的长虫缠绕在脚边,血口大张,露出锐利毒牙。

    “玉露!田将军!”

    姜予曦一边后退,一边朝着绿洲那处大喊,奈何自己离众人实在太远,无人注意到沙丘上的情况。

    长虫正缓慢地朝着她蜿蜒爬行,翠色瞳孔死死盯着姜予曦,一幅捕猎姿态,似是将她当作少见的猎物。

    耳边传来阵阵“沙沙”声,姜予曦蓦地回头一看,脚下的沙丘不知何时冒出个个鼓包,正朝她蛄蛹来,逐渐将她包围在其中,她已来不及逃跑!

    坏了!

    姜予曦心下一惊,不用猜便知道这些鼓包底下必定是只只长虫,自己已是在劫难逃。此刻她的头脑中一阵风暴,骤然转身便朝着另一边跑去。

    脚下细沙柔软,似是踩在棉花上,每落一步便是尘土飞扬。风起,卷着沙砾扑面而来,沙丘随着她的动作下沉塌陷,出现道道沟壑。

    动静之大,远处绿洲里的众人反应过来,只见田将军朝着沙丘奔去,神色仓皇。

    黄沙漫天,姜予曦被尘土迷了眼,无法回头。她更不敢停下脚步,此刻身后的沙丘已然崩塌,若是被卷进去便再无生还的可能。

    流沙沉底愈来愈快,姜予曦逐渐感到身体脱力,双腿陷入沙中,她已无力挣扎。

    未等田将军等人赶来,流沙已恢复平静,方才沙丘上的倩影此刻却消失不见,只余满天风沙。

    “常宁公主!您在何处……”

    “公主,您能听到吗?”

    耳边嗡嗡作响,田将军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话音微弱,听得不甚清楚,似是隔了一堵墙。

    “咳……”

    姜予曦摇摇头,睁开眼长出一口气。她揉了揉眼睛,待适应黑暗后,站起身扫视四周。

    眼前是一个空旷的石室,石壁上色彩斑斓,不知是何物。回头看,身后沙土堆积成山,将唯一的出口堵住,自己适才应当是从上面掉下来的。

    姜予曦不敢动这堆流沙,生怕一个不小心便将自己所处的石室给填满了。她抬腿缓慢朝着石壁挪去,此刻她已完全适应黑暗。

    “这是……何物?”

    姜予曦玉手覆上石壁,画上人物神色各异,亦或身着盔甲,亦或手持长剑,唯一共同点便是……勾勒的均为同一人。

    她抬手将壁画上的沙土拂去,手下触感粗粝,一排小字展现在眼前。

    “大漠英魂在,孤城鬼魅惊。”

    姜予曦情不自禁念出声,她缓慢移动脚步,顺着壁画上的故事往下走去。

    画中人自幼习武,年少时领军奋马扬鞭,带兵浴血疆场,立下赫赫战功,未至加冠之年便已成为一代战神。

    姜予曦百感交集,心潮澎湃。

    眼前的故事于她而言自是如数家珍,壁画上的人便是她倾慕已久的前朝将军谢辞渊。

    画中描绘中原王朝与西蕃之间的战事,这场纷争已持续百年之久,她此次和亲也是为了安抚西蕃外族的动荡之心。

    如今边疆早已是狼烟四起,满目疮痍。世人都说乱世出枭雄,可便是连两百年前的谢将军都无法平息汉藏纠纷,单凭自己又如何能做到?

    两族本是同根生,为何会发展到如此境地……

    姜予曦只觉心口剧痛,万千思绪涌上心头,不禁潸然泪下,眼前逐渐模糊,随后便滑落在地。

    ……

    “叮——宿主已就位,‘嫁妆’系统自动绑定。”

    “叮——宿主新身份:随军女医。”

    姜予曦意识混沌,脑中声音刺耳难耐,然而未等她听清,声音便消失在脑海中,似乎只是一场梦境。

    “姜女医,姜女医!”

    耳边呼声急促,来人掀开营帐,光亮透过缝隙照进帐中,洒在姜予曦的脸上,柔和明亮。

    “姜女医,快带上药箱和我来!”

    话音未落,姜予曦睁开双目。竹编草席,木质箱柜,满地药材……身旁灶火燃烧发出“噼啪”声,灶台上炉子沸腾着,鼻腔内尽是草药味。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她记得自己在沙丘崩塌后掉入石室中,还看到了祭奠两百年前那位谢将军的壁画,随后……随后不知发生了何事,醒来便是这幅场景。

    姜予曦手撑着草席,缓慢坐起身打量着四周。适才说话那人并未进来,似乎是碍着男女之别,那人又在帐帘外扬声催促。

    “姜女医,您快出来罢!今晨那副药未起作用,将军如今热病难耐,已陷入昏厥,您快随我过去看看!”

    听闻此话,即便自己对眼前情况仍是茫然不解,姜予曦依旧快速起身,随手抓起地上的药箱,打开帐帘抬腿走出去。

    举目望去,艳色旌旗随风飘扬,苍穹之下,万里黄沙百丈冰,茫茫大漠中皆是冰天雪窖。

    近处军营驻扎,不时走过身着银甲的士兵,服装与旗帜均是自己未曾见过的,也不知这儿究竟是何处。

    营帐之外,寒风凛冽,姜予曦猛地发觉自己一夕间竟从初夏进入了深冬。

    且不说别的,身上的和亲喜服也换成了曲裾深衣,此地处处透露着不属于当下中原王朝的风格。

    “姜女医,莫要再发呆了!眼下军中环境艰苦,赤地内更是缺衣少食,将军也明白医师们的苦衷,可若是再这么下去……将军可如何带兵出征啊!”

    眼前人铠甲下身形魁梧,面上连鬓胡须,如此壮汉此刻却仓皇失措,面露难色。看到姜予曦出了营帐,便快步朝她走来。

    “现下情况紧急,将军已躺在营帐中,您快随我来。”

    姜予曦点了点头,抬腿便跟了上去。

    她倒是要看看,士兵口中带伤征战的将军究竟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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