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的修女为迷途的羔羊带来一小半黑面包,那双手布满风霜,像寒冬的河水浇灌出的紫英石。

    贝琳达低垂着头,意图令垂落下的阴翳挡住自己的肌肤,她难以抬起这样一双细嫩的手,分食他人的黑面包。

    修女似乎并没注意,她温柔地宽慰着贝琳达:“吃吧,亲爱的,贵族经常会给教堂供给,这些本来就是用于救助的部分。”

    贝琳达紧紧护着那半块黑面包,缩躲在角落,背离人群,小心翼翼地啃食。仿佛是只在夜幕下觅食的老鼠,警惕着四周的每一个细微声响,生怕一不小心那微薄的生存希望也会被无情夺走。

    她听到礼堂的颂歌,与一墙之隔的哀嚎,似乎从后院里飘来一股肉汤的香气。

    有人运送着一箱箱的物资进来了,贝琳达被铁甲的银光恍了一下,匆匆蜷缩起来,以免被看到了脸。

    其中一个被称为医生的人,跟领头的贵族结算着绷带钱,贝琳达零碎的听到,那大概是特质的,对伤口的效果会更好些。

    她立刻就联想到格温的妹妹,联想到凡与‘特效’关联的,高昂的制品,都踩在平民的尸骨之上。

    修女们过去,将箱子拆开,空间被伤兵们陆陆续续地填满。那自南面而来的战火蔓延地极快,天空不再有夜的深邃,只有那铁锈味的深红色,如同末日的预兆。

    贝琳达深陷一种人吃人的混乱认知中,她不知道教堂现在是否还在搞赎罪券那种东西,又是否还有用孩子鲜血沐浴这种骇人听闻的恶魔。那些深远的权力结构她已经来不及去探究了,她只能困顿眼前的——贵族们哄抬物价,将百姓逼上绝路,又为教堂捐赠救助物资。平民的血肉被挖下来,做成脂膏,药酒,蜡烛,甚至是绷带,又因走投无路苛求着得到一口救赎。

    社会在逼着吃人发生,吃人就只能是正确的,哪怕自己也是被吃的一员,也不得不去啃食别人。

    贝琳达的胃在抽搐,她对文明的构想分崩离析,曾引以为傲的部分在现在看来只是贵族的矫揉造作。更遑论那些精致的礼仪,那些高雅的谈吐,更不过是虚伪的面具下隐藏的贪婪与残忍。或者说,‘文明’的发展本就是一部侵略史。

    伴随着一阵阵上涌的呕吐感,拼命地往肚子里咽着,可饥饿远不能被半块黑面包填平,干渴就令她更加痛苦。

    她从来没吃过这种东西,这根本不能称之为食物!

    回家的渴望与时俱增,她甚至动摇,也许她该嫁给西奥多的,安稳是多么重要啊!谁又还顾得上考虑安稳之后的代价!

    在安逸中衡量生死的代价实在是太天真了。

    好像生死可以像市场上的货物一样,用尺子量,用秤砣称,然后得出一个精确的数字,就能结论值与不值。

    可生死怎么会是如此简单的事情?它如同狂风暴雨,如同烈火燎原,它在将人活生生溺亡,将人活生生炙烤。

    现在她找不到西奥多,甚至没能等到母亲。

    那两个骑士的话萦绕在她的脑袋里,她想她应该相信自己的亲人,但为什么还没来…。

    为什么,为什么…。

    不,她不想要什么新政权了,反正她是贵族的女儿,她享有一切凌驾平民之上的资源,至于后世,至于其他omega,至于那些平民,和她的日子又有什么关系!

    她只要享福就可以了!

    她为什么要放弃享福!

    贝琳达闷声啜泣,眼泪令晦暗如霉菌般滋生。

    她开始痛恨,痛恨自己的叛逆,痛恨自己的要强,痛恨自己阅读过抄本,窥见过世界的裂隙,痛恨自己想了太多于实际无力的,以至自己沦落到两难之地。

    束腰的疼痛与饥饿的疼痛一并对她施以极刑,她等不到母亲的马车,就像无论如何也不能抵达Alpha的圣地,她推不开那扇图书馆的大门,于是抄本透出的一丝空气也成了杀死她的凶手。

    她必须恨点摆在眼前,最轻松,最容易恨的东西,才好减轻现实的痛苦。

    直到那两个骑士先一步找到了这里。

    贝琳达听到熟悉的声音,牵引着她的记忆再次回到那间牢房,惊慌失措令她下意识揣测阿薇丝泄露了她的行踪。

    天呐,她真是个畜生!

    她怎么能这样想!

    哪怕真的是阿薇丝说的,难道阿薇丝的命就不是命了吗?阿薇丝又凭什么帮她守口如瓶!

    贝琳达绝望地唾弃自己,连滚带爬,趁还没被发现,拼命地往外跑。

    善良比白面包更加奢侈,一切美好都建立在剥削之上,一旦自顾不暇,那些曾经的光辉与温暖,便如同泡沫般在现实的洪流中破灭。

    伤腿又在作痛了,夏季的正午,太阳,大火,轰然倒塌的石墙。

    干裂的唇贴在一贫如洗的土地上,贵族亲眷搬迁的马车,满载着食物,在骑士队的护送下,仿佛地震来临前的飞禽走兽,仓惶北去。

    贝琳达艰难地支撑起身体,她混在难民堆中,饥渴交加,死死盯着那些车队。

    她知道那些食物本该属于他们,属于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但现在它们却成了贵族们逃难的资本,成了他们长盛不衰的保障。

    她要怨的又变多了,时而怨逆反的自己,时而怨疯狂的百姓,时而怨掠夺走所有生机的贵族。

    这些恨成了支撑她前行的动力,却叫她化成一具骷髅,变得空洞而麻木。那颗殷切盼望活着的心,与铁甲的马蹄同频共震。如同一片悬浮在无垠海面的枯叶,既无法触及那遥远的岸边,也未能沉入深邃的海底,只是在那无情的波涛间飘荡,飘荡。

    贝琳达仅凭着那紧绷到岌岌可危的求生欲,沿着马车留下的深深辙痕一步步向前探寻。肉/体的沉重如铅般压在她的肩上,饥渴交加,她就快要晒成土地的一部分,与那无尽的沙砾和尘土融为一体。倘若恶魔能降下甘霖,她将毫不犹豫成为它的信徒。

    天灾,人祸,灾难带走了太多。山河破碎,生灵涂炭,文明的光芒在瞬间黯淡 ,人不过是飘摇的柳絮,脆弱的芦苇。

    天空又一次暗下来时,贝琳达已经躺在了林道上,四周的草丛早被饥饿的生灵蚕食殆尽,仅剩高耸的枯枝如死神的指骨般悬于她的头顶。大地真烫啊!被炙烤了一整日,哪怕是血,也浇不透它的饥肠辘辘。

    贝琳达并没能找到母亲车队的方向,她头脑昏花,甚至搞不清自己所在的方向。但身边的场景倒像是排练过千百遍的歌舞剧场,那年幼的孩子又死在了父母怀里,又或者那不是他的父母,而是他世上所剩的某个亲人罢了。

    头颅终究被引力捕获,诱惑着进入梦中苟且,但稍稍向下一沉,命运的掌心落在她的肩膀,那样轻轻一推,就令她再度惊醒。

    贝琳达再次眼睁睁看着一辆马车在眼前掠过,车轮下溅起的尘土仿佛是她心中贪婪的火花。她身陷于熙熙攘攘的难民之中,每一个细胞都渴望着那不期而至的‘意外’,那能让她分得一杯羹的‘意外’。

    她不停诅咒着那辆马车落难,可贵族的堡垒总坚不可摧。这令她更加嫉恨了,又凭什么她成了落难的那一个!

    如果她从一开始就把格温视为一头驴子,无情地践踏、残酷地鞭打、肆意地侮辱,那么格温绝对不敢反抗,甚至连一丝反抗的念头都不敢萌生!又如果她未曾向格温展示知识的浩瀚、启迪丰沛的思想,那么格温自己就会陷入浑浑噩噩的境地,心甘情愿地自割腿肉,卑微地供奉。

    人权阶级化又怎么样,她是享有方啊,她是高高在上的享有方!只要忍受一点点束缚,一点点侮辱,就能在贵族Alpha的后花园里得到一个名额,那她这辈子——总不会像现在这样,因为诅咒不成,将指甲断进了肉里只为挖一口土吃。

    贝琳达走了太多路,血在这无尽的跋涉中失去凝结的机会,她没心思去看,甚至渐渐模糊了前行的目的,越缩越小,小到脚下哪一块土比较松软,比较好挖。往嘴里塞还不够,她恨不得用裙布兜着多装一些,就能再多活一点。

    难民们开始抢夺尸体了,抢不过的抓住身边的活人也要拼死咬上一口,如果没见过格温滚烫的内脏在空中被撕裂,她定吓得晕过去。

    血能解渴吗?

    可怕的是,她已经在这样想。

    人性成为了遗产,只有死人才曾拥有。

    但她终究没能迈出那一步,参与进这场残忍的分尸。她的天真似乎又回来了一瞬,令她错过了最佳的争抢时机。

    如果母亲就在附近,如果母亲就快要寻来了,只要再撑一撑…,她还不想那样做!

    尽管贝琳达的心灵伴随着那一颗颗火药的降落,四分五裂地献祭给了魔鬼,可她的脑海,那来自过去十八年的自己,仍呐喊出一丝声音,在最深处警戒着:一旦她屈服于那禁忌的诱惑,一旦她吞下那人肉的毒果,她将不仅仅是肉/体的消亡,更是灵魂的永恒沉沦,与这片腐朽的土地同归于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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