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隐入进山林的怀抱。

    人都跑得干净,只留下一片焦土和丝丝缕缕不甘的烟。她们成了这焦土上稀罕的活物,与那些无声的尸体为伴。

    一个坡脚,一个孕妇,脚程实在是太慢。用‘逃’已经不合适了,她们只能靠‘躲’。

    怕被士兵发现,贝琳达不敢用火柴生火。

    两人紧紧相依,以彼此的体温抵御着夜的寒冷,呼吸在黑暗中交织,隐隐发颤。

    “你该告诉我你真正的名字了,真狡猾,我们通信了一年呢,你什么都知道了,我却什么都不知道。”贝琳达握着她的手,在唇边时不时吐出一股白烟,寒气便在眼睫上凝结下了一层水珠。

    女人深感意外地睁大了眼睛,她激动的声音中带着颤抖,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心底最深处抽出的丝线,“露西。小姐,我叫露西。”

    “真没想到,您还愿意询问我的名字!”

    “当然。”贝琳达回答,“名字很重要,我得知道我的朋友是谁。”

    “可我做了这样的事,以为您不会原谅我了…。”露西眼中闪烁着泪光,如同破碎的珍珠,散落在苍白的脸颊。

    贝琳达轻轻用衣角去擦拭,“我不可能不生气,但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她眺望向山下,清晰地感知到死亡的临近。

    这一路,她无数次濒临崩溃,总能凭借意志与精神撑过一天又一天。现在不同了,她的意志,她的精神,在锋利的刀剑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

    “也许下一刻就是死亡,那我们为什么还要白白浪费这稀薄的喘息之机?感情是如此珍贵,露西,我不想它变成悼言。”

    “要是都死在这儿,那就连为对方凭吊的机会都没有了。”

    听着贝琳达的话,露西的泪珠戛然而止,憋成了个哭嗝,呆呆看着她。

    贝琳达轻轻地张了张她那纤细的手指,仿佛在空气中绘制一幅无形的画。逗引着露西,让她去瞧那映照在枯树上的影子,“你看这像不像只小鸟?”

    “真的!”

    影子在微光中摇曳,似乎真的有了生命,轻轻地,在她们的心间扑腾着翅膀。

    姑娘们轻轻笑着。

    “对了,你怎么就知道我是贝琳达?我都狼狈成了这副模样。”她现在可不是贵族小姐的行头了,这让贝琳达尤其觉得奇妙。

    她不禁想象,如果此刻有一面镜子摆在她面前,那镜中的影像是否会像是一个陌生的幽灵,一个在现实与幻觉之间徘徊的影子。她的身份,她的过去,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所吞噬,留下的只是一片模糊的记忆。

    露西摇了摇头,“我怎么会知道呢,如果不是这场意外,我这辈子都不敢见您,更不敢想您会出现在面前。甚至,在书信中断后,我知道灾难临近了,也以为您肯定会在父母的安排下过得万无一失。”

    “只是我觉得,如果喊救命真的有用,会有一个人帮我,那那个人一定是您。”

    她陷入回忆之中,缓慢地揭开心中隐秘的伤口与那些不堪的算计,声音十分艰涩。

    “这些年来,我拼命地做工,供他在福利政策后继续读书,自己却从来不曾识字。他又根本不认同您的理念,像所有Alpha那样,认为是幼稚的,天真的,甚至是没有良知的无稽之谈。他就不得不一边写,一边跟我讨论,要怎么写才能让信的内容看起来更动心,更诚挚。于是那些寄给您的抄本,里面的东西,还是为了骗您,我才有幸听说。”

    “我就无数次地想,天呐,这世界上谁还会聆听omega的苦难呢?所有人都在沉默。哪怕是我,我深知omega处于怎样的境遇当中,也不会拥有那样的勇气,去帮助另一个同样受难的omega。因为我害怕会惹祸上身,害怕自己被打得更惨,害怕对方会怪我多管闲事,破坏她的家庭。”

    “您也许不能理解,婚姻对于我们这样的omega而言是如何重要的事,帮忙反倒可能成为对方心里的罪人。”

    “所以,我听您的信,听您刊登在报纸上的内容,我也曾觉得刺痛,觉得不满。因为您是贵族,您拥有一个慈爱的家庭,宽容的父母,才能说得那么轻松,那么理所当然。可是随着一次又一次来往的信件,我一次又一次试着解读您,理解您,脑海里就一点点勾勒出了您所说的那个世界,而我在无尽的黑暗中感觉自己被您拥抱。”

    “所以当您冲进来,大骂他是猪狗不如的畜生,将水桶狠狠砸在他脑袋上,我的心里,脑海里,就只有您的名字。它跃动着,让我不顾一切‘不可能’,呼唤您。”

    “如果不是您,又还会是谁这样傻,这样义无反顾,这样仁慈,这样善良,来帮我这样一个非亲非故,素昧平生的omega。”

    “噢,露西,你把我说得太神奇了。”贝琳达第一次没有在被追捧中汲取到快感,她能感受到露西虔诚的崇拜,这让她更加惭愧。

    “我在和母亲意外离散后,从夏天就在逃难,往北方去。这一路遇到了太多事,太多人,我才知道,曾经的自己究竟有多么傲慢。”

    露西却显得有些执拗,“我愿意相信,您是看到了更远的发展。请不要怀疑自己,因为无论是过去的您,还是现在的您,她都救了我。”

    原本她会如同那千千万万的omega,注定要在无知与浑噩中度过一生,如同被蒙上双眼的驴子,只知绕着磨盘打转。然而这场欺骗为目的的开始,却为她带来了思想的甘露,将干涸的心田灌溉,让她在黑暗中窥见了光明,在混沌中找到了方向。

    她不允许贝琳达自贬,无论那是对的还是错的。

    现在,她终于能以自己,以‘露西’而不是‘安迪’的身份与贝琳达谈天说地。于是学着贝琳达的手势,笨拙地比划着,在空中划出一道波浪。神色兴奋地打开了话匣子。

    “您知道吗,种地的时候总有麻雀来偷吃,我们会扎稻草人,或者悬挂布条吓它们,久了它们不再害怕,就不得不敲铜盆,敲铁罐,它们才不情不愿地,呼啦啦地全跑啦!”

    “我的那个雇主是个特别凶的老头,只要不顺心就总要骂我们,有时候太顺心了也得骂两句。我们也不能还嘴,忍下一肚子气,等他走了就偷偷地骂麻雀。”

    “他的Alpha丈夫倒是‘和善’,最开始我们以为他是个难得的好主子,但老农户却从不跟我们一起讨论,后来有人被他摸了屁股,才知道,那些和善不过是陷阱。可是他给得多,有的omega赶上他来巡视,被偷偷地欺负,为了那点钱,为了家庭,也强忍着不出声。”

    “可是那些Alpha不这样想,他们嫌恶omega抛头露面,本来就满腹怨言。少不得拿钱回去却还要挨打。”

    “更过分地,反而逼着自己的omega丈夫,omega妻子,干脆去讨好他,但遇上这样的,他就耍起吃白食的无赖,也没人能怎么办。”

    “偶尔忙到夜里,我就与麻雀说悄悄话,‘麻雀啊麻雀,你看到那边的小鼓包了吗,那就是他们家的粮仓,快带着家人去狠狠地饱餐一顿吧!’我们巴不得他倒霉呢。”

    “战乱一来,他们家跑得也快,村子里无序地乱作一团,反倒过了几天舒心日子。”

    说着,露西突然停了下来,有些忐忑地望向贝琳达。

    “…,您会觉得,听我说这些,很失望吗?”

    “嗯?不会啊。”贝琳达正听得入神,“为什么这么问?”

    露西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双手,自惭形秽。

    “我没法跟您谈论另一片大陆,什么草原,大象,气候…。离开了安迪,我的脑袋就是空空一片。这远不如当初披着‘安迪’名号的模样,不是您所期待的朋友…。”

    “噢,露西,别这么说。”贝琳达再一次握住她。

    “要知道,我也没见过另一片大陆,什么草原,大象,气候。离开了安迪的抄本,我也一无所知。”

    “不过如果我们能活下来的话,总有一天会看到的。我们就一起漂洋过海,一起去另一片大陆,看草原,看大象。听说世界上还有黑皮肤的人,黄皮肤的人,他们连头发都是黑色的,红茶就是从东方传来的呢。”

    说着,贝琳达注意到火光中的异动,搀扶着露西站了起来。

    “现在我想我们得动身离开了,如果不想被那群‘鬣狗’抓到的话。”

    露西紧抿唇瓣,点了点头。

    贝琳达又捡拾起一根粗壮的树枝,在地上轻轻敲击探路,缓慢地摸索前行。

    视觉的退却让听觉变得异常敏锐,每一声细微的响动都清晰可辨。

    听着彼此的呼吸,在耳边粗重而急促。

    贝琳达就接着说笑,“偷偷地告诉你,我可是爬树的好手。以前那些Alpha老笑话我,他们觉得我做不到的,我就偏要做到。等找到棵合适的,我就爬给你看,摘叶子摘果子吃。”

    “好。”

    她们不敢停下,更不敢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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