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

    一阵铃音在屋内激荡,烛台燃着的烛火似乎都有些摇晃,床边的炭火还在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斗帐内的女子此刻已经没了安睡的模样。

    朱樱色的斗帐在烛光的映照下,散出昏黄朦胧的光晕,她眼里有瞬间的怔愣,待看清眼前的几个金字后,她的神思才逐渐清醒。

    她现在应该是到了蟠螭界。

    蟠螭界是将死之人的梦境,也是他们的执念,这些梦境偶有破损,需要幽都渊殿之人修复,梦境里被修复的执念,是幽都赖以生存的能量来源。

    这是她头一次来蟠螭界做任务,一切都是陌生的,只有方才体会过的,同僚口中所说帝钟的威力算是有些熟悉。

    帝钟响了十息方止,她的头被吵的生疼,这才从棉被中探出头,仔细消化着那几个金字——「守天下一统,护天命之人」

    可这符牒内容太过于模糊,谁的天下?谁是天命之人?还有她这副身体,根本不是该有的婴孩模样。

    她用棉被盖住自己时,就在考虑是否要接下符牒,她没有机会走错一步。

    她一路从幽都最底层的溪阙走到离高位只差一步的渊殿,期间的艰辛她都受着,只因她不愿做没有过去的人。

    幽都之人无过去。

    这是她踏入溪阙第一天就耳闻的事实,可她不信,不信那些个位高权重的人真的愿意活在空白之中。

    所以她得把每一步都走稳当了。

    错误的时间点,笼统的符牒都可以是她捏碎符牒换个任务的理由,可她还是在犹豫。

    她不知道捏碎符牒的这一步是否是她能承受的。

    她和符牒对峙着,烛台上蜡烛仍燃烧着,火盆里的炭火也没有减弱,屋内还是她刚睁眼时的温暖,只是她的手心似乎有些湿润。

    烛光太亮了些,或许她在黑暗里能自在些,她拨开帷帐,赤脚走向烛台,她有些着急,不知磕到了什么物件。

    她捂着脚,倒吸了一口凉气,好在屋里暗了下去,只剩金字和它的光芒在她身前。

    “叩叩”

    她接了符牒。

    不属于她的记忆呼啸而至。

    单家世代居越州,是巫傩世家,而她出生在雍州,在她爹单忌入职钦天监的第一年。十二岁时她和她哥单乔回了越州,单乔觉醒了巫傩能力。

    到她十五岁时,她同样觉醒了巫傩能力,同年她被皇帝指婚给了前朝太子,安北侯徐岘。

    虽然她从小与徐岘交好,但她只当徐岘是儿玩伴,绝没有没有风月之情。

    于是笄礼当日她跑了,丢下一干人等,去了极北之地的扶州投奔师兄元不器。直到单乔冠礼前一日她才回越州。

    记忆到这里为止,她仿佛活过了半生,幼时的调皮,与长兄朋友嬉闹,父母及各长辈的宠爱都直抵心胸,涤荡着她身躯的每一处。

    她明白这些情感的澎湃、热烈,但总感觉她与这些感情隔着一层薄雾。

    像是下过雨的清晨,想要看清影影绰绰的远山,却只能在薄雾里感受细雨落在身上的清凉。

    “叩叩”敲门声再次响起。

    “何事?”她不知道门外是谁,只能硬声问。

    “不知小姐是否需要掌灯?”

    “不必。”她精简着话语,避免门外之人察觉出错处。

    听到离去的脚步声,她紧绷的神经才逐渐放松下来。屋内只剩下烧得正旺的炭火,金字已经消散,她仍蹲在地上。

    脑中只有十七年的记忆,难道这女子只活了十七年?那往后的年岁都得由她来扮演,并且没有可参照的事物,仅能凭借符牒上的寥寥几字,来缝补她的余生。

    符牒所书便是这女子的念想吗?

    她又是因何而亡,为何想守天下一统,护天命之人?

    记忆里的女子还未展现这等野心,她只是在家人羽翼下活得恣意的孩子,不高兴了会闹,喜怒全堆在脸上。

    活得这样自在欢畅的人,怎会想入权力的牢笼?

    突然,有一个语气生硬的女声强硬的充斥在她的脑海,这两个字仿佛有千钧,瞬间压盖在她脑海里。

    「活着」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感觉周围空气变得稀薄,忍不住张嘴大口呼吸,脖子上的青筋鼓胀,有汗从额头滑下滴到地上。

    原来这就是所谓“刻印”。

    刻印是渊殿主对到蟠螭界执行任务之人的关照,从前只从同僚口中听到,现□□会了一番才知他们所谓“深重”是何含义。

    她想笑,却在吸气时咳出了声,真是笑话,“活着”算是何种关照?

    看来她的气运确实不佳。身体,任务接连出差错,连这个所谓关照都像个玩笑。

    “回来了?”

    她不知门外的人站了多久,只是听他的声音似乎有些颤抖,大约是站的久了,被寒风影响的。

    “是。”

    门外应该是他的兄长单乔,那个放任她逃跑的兄长,那个永远为她收拾残局的兄长,

    她不愿单乔多问,我也不想看门让他看见她的模样,此刻的她一点也不像单乔的妹妹。

    “天凉,兄长早些回去休息吧。”

    “担心你怕黑,又抹不开面子让人为你掌灯。”单乔语气里全是真切关怀。

    倒是她忘了,这身子的主人是怕黑的。她刚想解释,却又听到门外传来了声音。

    “阿渔,从前你说叫兄长太过生分。”

    她忘了,忘了现在她不是编号肆玖,是单乔的妹妹,单渔。

    单渔只在外人面前叫他兄长。

    她背上有一层冷汗,立刻从地上站起,朝门口跑去,期间又撞到了矮凳,顾不及脚疼,她打开了房门。

    她只是不想再让单乔起疑,看门让他看看妹妹是否无碍,应该很快就能将人打发走。

    房门一开,单乔一身鸦青色站在檐下,融入黑夜,他一动不动,没有责怪,仿佛是在为她抵挡茫茫黑夜和肆虐的风雪。

    她是真的羡慕这女子,从前来自黑暗里的风刃都是她一人接下的,她无人可诉苦,这一刻她竟十分希望她真是原身本人。

    这样,为她担心的人就是独属于她的亲人,是她的哥哥。

    她紧扣着房门,指尖有些泛红,看不清单乔的神情,只见单乔取下大氅披在她肩上,不知怎的她刚才的惊慌瞬间就消散了。

    “急什么,又不会怪你。”

    “哥,我脚疼。”

    说完这句话,单渔低下了头,眼眶滚烫,她不愿让单乔看见。

    单乔抬手抚了抚她的头:“还像个孩子。”

    单渔手心有些湿润又滚烫至极。

    单乔让人重新点燃了烛台的烛火,又往火盆里添了碳,还给她换了手炉。

    隔着斗帐,单渔只能看见单乔坐在床边的榻上,周围有脚步攒动,在这寂静雪夜里不算恼人的动静,让单渔逐渐舒心。

    “哥,你明日的冠礼我给你备了贺礼。”

    “好。”

    “哥,其实我真的长大了,不怕黑了。”

    “好。”

    “哥,我没有跟你生分。”

    “好。”

    “哥,我感觉你有些敷衍。”

    “好。”单乔一愣,“早些睡吧。”

    “哥……”

    “等你睡着了我就走。”

    “好。”单渔迷迷糊糊的回应着,只是不知单乔是否听到了。

    单渔睡的很熟,作为编号肆玖的她从未像这样安心的睡过,在溪阙时她要时刻警惕,毕竟能到幽都得没一个不想往上爬。

    把溪阙称为炼狱也不为过,在那里要抢着学好一切技能,以保证能活下去,却也要提防有人抱团攻击,不能太耀眼也不能太平庸。

    在溪阙她从不敢熟睡,手边时长捏着根磨的锋利的树枝,不时戳向自己,也防止有人夜晚偷袭。

    最后她到了渊殿,渊殿主抹去了留她在身体的疤痕,殿里也没有整日的你死我活,但那些伤痕仿佛长进了她的血肉里,旧疤痕和新骨肉一时难以共存。

    在渊殿她没能把睡不熟的毛病改过来。通常在黑暗里睁眼到天明。

    “知正。”

    “何事?”

    单乔走出单渔房门有些距离了,手里还握着单渔递给他茶水,这一打岔才放下把茶杯递给丫鬟。

    “小姐有些……”

    “就算她私下里让你们随意些,她也还是知正。”

    丫鬟听了这满是警告意味的话,忙不迭的跪下认错,额头磕的很是响亮。她不明白刚刚还和颜悦色的人,怎么迈出了房门变得如此不近人情。

    “可去告知长老。”

    身后的人没一个出声,只是有两个眼疾手快的人把那多话的丫鬟拖了下去。

    回到房中,单乔见左伯还在屋里等他,他连忙迎上前去,关切道:“左伯为何不早些休息?”

    “就算是为了见阿渔,你也心疼心疼自己的身体,在寒风里站那么久,迟早冻出个好歹来!”

    左伯自单乔出生起就陪伴左右,也是族长为他觉醒巫傩能力所挑选的助手,他也算是看着单家两兄妹长大的人,所以有不同于旁人的亲昵。

    “左伯,我都多大人了。”

    “就算你身强力壮,叫人磕头也该进屋来磕,好过落人口舌。”

    左伯的担心不无缘由,自单乔十五岁起,他像是换了个人似的,缠着他要学兵法,了解各世家关系,学着做事用人,这才得以在单家有更多的话语权。

    外头的风言风语更是一刻不停,单记远在雍州,单乔让自己背负了不该他承受的重担,想着劝人缓缓,可他知道劝不住。

    “你听到了?”

    “磕的可响,怕是明天参加你的冠礼的人都能知晓。”

    “那最好,省的我去说了。”

    “你…唉…睡吧,老头子我也去歇着了。”

    “左伯。”单乔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开了口,“阿渔她……”

    阿渔她变了很多,我唤回来的真是阿渔吗?

    “她是你妹妹,她究竟如何你应该最清楚不过。”

    左伯说完便走出了屋子,为单乔关上了房门,风雪越来越大,他只希望他所做之事能为单乔抵挡哪怕片刻风雪。

    已经走出房门好几步,左伯还是忍不住朝那扇紧闭的房门看去,屋里的人影依旧端正,他却能感受到站着的身影有了久违的放松。

    单乔觉着手里还有单渔递给她茶水留下的余温,他实在不该怀疑,单渔就是他唤回来的妹妹,她就是单渔。

    他等着收单渔送她的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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