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宫。

    挚祁回宫时,宫内的天侍向他递了一道帝旨。

    当初天帝应允挚祁不杀重黎,条件是重黎入成均,为质子。

    既为质子,何来随意出入天域的自由,自重黎踏入天域的那一刻起,整个天域的边界便对她下了禁制。那是天帝亲自下的禁制,世间也唯他能解。

    禁制一事只有天帝和太子知晓。重黎不自知,挚祁也并不打算让她知道。

    漠北无白山喷发,火神昆吾不可踏出南方,能封印火山的,眼下只有神储重黎。

    挚祁向天帝上书,请求他暂时解除对重黎的禁制,允她出天域封印无白山。

    眼下帝旨已到,天帝虽允许了重黎出天域,却只给了半个月的期限。

    此外,天帝还有一道命令,是交给玄冥的。天帝命玄冥全程护好重黎,尤其是要将重黎完好无伤地带回天域。

    自昨日收到禺疆书,玄冥便彻夜待在玄宫之中与挚祁、勋尧商讨军情,挚祁下命要他亲自带兵。

    他接了帝命,此刻就要启程。

    勋尧叫住他:“照顾好重黎,不要让她受伤。”

    玄冥笑谑:“你的好妹妹不要伤我便是万幸了。”他拍了拍勋尧肩膀,示意自己知晓,领命而去。

    这边重黎正酣睡得香甜,梦中被宫中侍女昭昭推醒,昭昭虚着声道:“殿下,玄冥殿下在宫外等您。”

    重黎坐起身,嗯了一声,很快出门。

    重明宫外,玄冥一身青冥色战甲,乌发高束,星眸溢彩,和往日青衫款款的模样大不相同。

    重黎第一次见他这般装束,残存的困意烟消云散,她打量了玄冥一番,赞许道:“你今日倒打扮得人模狗样。”

    玄冥正双手抱胸倚靠着坐骑,听见重黎的话,眉峰微扬,侧头轻笑了一声。

    他放下手,缓缓站直双腿,直视向重黎,笑意中是毫不掩饰的理所当然:“军中寻常装扮。”

    说话间,青空中传来一道长鸣,燧羽从上天出现,落至重黎身侧,翎羽间燧火流转,映得重黎眼眸光亮。

    玄冥挑眉:“呦,换了只红色的鸟。”

    下一瞬,燧羽扬首,口中喷射出大束燧火,直冲玄冥胸口而去。

    几乎是同一瞬,玄冥抬掌,青蓝神印凌空乍现,与烈红燧火交锋。

    一蓝一红两道光碰撞,各自相抵。

    玄冥不屑:“怎么和你的脾气一样臭。”

    重黎轻嘁一声,跳上燧羽的背,对玄冥说:“给我带路。”

    *

    一路向北,重黎看到了和南方迥异的风光。

    辽阔大地上,一道九曲黄河蜿蜒盘绕,河畔沃土连绵千里,青翠麦田中,一位小小放牛郎斜斜叼着麦穗,摇头晃脑哼唱歌谣: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凿井而饮,耕田而食。”

    “帝力于我何有哉?”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凿井而饮,耕田而食。”

    “帝力于我何有哉······”

    歌声落,猿啼起。

    凰鸟坠入云海,川流隐入山峦。

    壑谷青林中,白云雾霭空流,鸟啭鹿鸣交响。千峰百嶂两侧,有横亘石壁如带,有参天松柏如柱。

    御风又疾行,云海退潮,大地再次慷慨展开。

    天地苍茫,无垠阔野由碧毯铺就,厉风割过低草,裹着牛羊哞音、马蹄声声,直入渺渺大漠。

    风儿梭梭,风声渐厚。

    琵琶琴弦拨起黄沙漫天,粗风勾勒孤烟皓袅。悠扬羌笛声声引路,神军营映在日落雁归处。

    “燧羽,落!”

    凰鸟向下俯冲,倏忽急停在营前。

    绯衣少女踩入黄沙,眸中光彩比天边红日更明亮,比塞上狂风更张扬。

    军号骤响,将士集结,齐齐跪地相迎。

    不是跪重黎,而是她身后的玄冥。

    少年将军青甲铄铄,大步流星踏过,直入军帐。

    副将云泽递上舆图,向玄冥呈报战况。

    重黎入帐时,正听见云泽说到无白山周围的死伤。

    神族有修为可抵挡,妖魔有法术可逃跑,鸟兽天生对环境感知敏锐,唯有凡人,既无修为,也无法术,更无法像鸟兽般提前感知灾难的到来。

    他们和往日一般平静生活,直到火山爆发、末日降临。

    神军赶到时,岩浆已开始喷发,水系法术阻不住滚烫的岩浆,反倒会瞬间汽化作炽热的水汽,犹如抱薪救火,伤人更广。

    将士们用不了水系法术,只得用肉身营救。岩浆不分神人地吞噬一切,不少将士被高速涌出的岩浆一并掩埋,抑或倒在毒烟、浮石、尘灰之下。

    云泽见神军折损严重,不敢继续冒险,遂下令撤退,于此处扎营等候禺疆的命令。

    重黎听完云泽的呈报,问:“救出多少人,折损多少将士?”

    云泽回:“禀重黎殿下,救出凡人三百余,折损将士一百一十八位。”

    重黎急道:“那救什么?这些凡人甚至都不是你们北垠的子民,为何要做这么大的牺牲!”

    云泽眼角微颤,一百一十八位将士,每一位都是同他出生如死、情同手足的袍泽,他没有说话。

    玄冥接过话:“因为我们神族,受天地恩赐,受苍生供奉,受万物滋养。因为青甲军立军之初,便是为了守护北境生灵。”

    他的声音坚定而自豪:“计较代价、畏惧牺牲者,不是战士,更不配为神。我的将士们是英勇的神族战士。”

    重黎不解:“我不懂这些!我只知道我绝不会要我的兄弟舍命去救毫不相干的凡人!难道你还要你的袍泽、你的子民继续去送死吗?”

    玄冥踏出军帐,帐外数百青甲将士列队严明、整装待发,他们知道他们的储君绝不会撤退,就如同玄冥坚信他的将士绝不会退缩一般。

    玄冥踏上祭台,指尖化出青色冰刃,他割破手掌,滴血入酒。

    台下所有将士同他一道。

    他举杯:“敬天道、敬父神、敬我们的同袍!”

    “敬天道、敬禺疆、敬同袍!”

    酒毕,他道:“将士们,我知道你们在等候我下令前往无白山,但今日,我要你们在此等候。”

    “只有先封印无白山,这一切才会真正停止,否则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扬汤止沸。我和火神储会先行前往无白山,待到火山封印,你们再依我命令行事。”

    喷发的无白山宛若人间炼狱,每一位死里逃生的将士都不愿让他们的储君亲自涉险。将士们闻言齐齐下跪,数百战甲碰撞地面,沙沙作响,云泽道:“请殿下于军中坐阵!末将愿自请与重黎殿下前往封印无白山。”

    玄冥肃声:“这是军令!”他神色坚决,抬掌示意将士们不必再劝。

    青冥泑玉面具覆上他面颊,蛇形护甲缠入双腕,他朝重黎颔首示意,二人随即往无白山而去。

    *

    漠北少雨,眼前苍穹却有如黑瀑倾泻。

    黑雨淋漓,远山山顶却爆发出鲜红火柱。

    眼前的情景荒谬而震撼,浓烟入鼻,重黎皱了皱眉头。

    生于燧山的燧羽如何会怕火山?它朝无白山长驱直入,甚至兴奋地不住嘶鸣,半途却被玄冥截停。

    玄冥手中变幻出另一只泑玉面具,递至重黎面前:“戴上。”

    重黎望了眼前方火山口的冲天岩浆喷发柱,眸中光焰闪亮,她爽朗一笑:“我不需要这个。”

    玄冥坚持:“戴上。你若有事,我无法向挚祁和勋尧交代。”

    重黎推开他的手:“我生于燧山,凭这座小火山,还没有能耐伤我!”她又迟疑了一下,想起什么:“对了···倒是你······我差点忘了。”

    她抬掌,掌心凝出一枚火纹神印,她将那神印推向玄冥胸口,神印印入他的胸膛。

    “这会保护你免受焰火和岩浆灼伤,你不必跟上来,我一人去便足够。”

    重黎说完,绕过他飞向无白山。

    玄冥目送她背影离远,随后转身朝山下的村庄而去。

    庄子外,人群尖叫着往外涌,拼命奔跑的他们在汹涌逼近的火海面前却如蝼蚁一般。岩浆吞噬他们就像黄河吞走一颗沙粒、飓风卷起一缕枯絮般轻而易举。

    在造化的力量面前,生命的消逝是如此微不足道。

    浓烟蔽日,天地看不见他们的乞求。

    火海轰鸣,神明听不到他们的哭喊。

    万幸,女娲偏心,却也博爱,她创造的凡人弱小,却也有爱的力量,这力量无声无形,足够换来上神的悲悯。

    女人们用弱小身躯抱紧怀中幼孩,朝着生的方向拼命奔跑,岩浆扑近也死死不弃。怀中血肉不是累赘,反倒让她们强大、无畏。爱的力量超越恐惧,小小凡人此刻比肩上神,足以被称为伟大。

    所以天地尚为之动容,神明也为之恻隐。

    也是此时,岩浆伸出火舌,死神就要降临。

    生死一瞬,玄冥降下青蓝神印,死死冰封住滚烫岩浆。

    他的力量足够与死神掰一场手腕。

    岩浆在他掌下冻结,生与死之间,隔出一道冰墙。

    远方火口,还有源源不断的岩浆持续喷发。火海的浪拍击冰墙,一道比一道更强。

    身后的凡人逃得太慢太慢,他不知自己还能挡住岩浆多久。

    这时,他身后却传来行军声音。

    玄冥不必回头,那声音他太熟悉。

    是云泽,和他带领的青甲军。

    云泽跪在玄冥身后:“末将死罪!然将士们宁愿因抗命而死,也不愿眼看殿下涉险而自身苟活!”

    岩浆在层层突破冰封,玄冥回身下令:“带这些凡人撤离!”

    神兵们遵他命令,驾驭着坐骑将凡人救往安全地域。

    玄冥望回前方的火山,他开始发现火山口出现异样。

    四散迸烈的火星停止,山口不再冒出黑烟。

    再然后,山巅的一个光点突然爆发出明亮到刺眼的光束,像是一颗太阳炸开在火山之口。

    明光让玄冥无法直视,身体的本能让他抬手遮住了双眼。

    光线逐渐落下,他缓缓放下手。

    岩浆停止了涌动。

    待视线再清晰,他看见重黎从火海中向他走来。

    岩浆在她周围温顺地臣服,火光在她赤红裙下一寸寸熄灭,黑暗蔓延。

    是了,她是火的女儿,是这里的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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