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风平浪静，只偶有轻风吹起水面一点波澜，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就在刚才这里发生了一场激烈战斗。
青甲军还在处理战场，搜寻是否有遗留的人质或者敌军。
重黎闲着没有事情做，就和燧羽、小狼一起坐在水畔发呆。
玄冥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后，问她：“在想什么？”
重黎晃了晃，散落湖面的空洞视线慢慢收回聚焦，她道：“我说太子怎会突然同意我不去成均，让我跟你来这一趟，是要我向你学带兵打仗吗？”
玄冥回：“倒也没肖想你能光凭这样看着就学会。”
她左边一只小狼，右边一只燧羽，玄冥左右看了看，坐到了小狼的左侧。
眼前的北海虽名为海，却实则是一座巨大的湖泊，和重黎家乡南境之外那真正的大海——南海不一样，没有一阵又一阵拍岸的海浪，湖水清澈而安宁。
两人静静坐了一会，看着北海如镜子一般的湖面清晰映出天空中每一朵云，天与地的界线并不清晰，天即是地，地亦是天。
重黎忽生出一种想把天地翻转过来看看景象是否依旧的想法来。
又坐了一会，她突然开口：
“其实，我不是不明白防御和协作的重要性。只是我们火神族内部力量太不均衡，我爹爹得到了燧山大部分的力量，甚至超越了其余火神族人力量的总和，所以我们燧山征战，都是我爹爹亲征，退敌也大多是靠他一人，其余的族人，不过起到极小的辅助作用。这也是我们燧山没有你们九泉这般强大的青甲军的原因。”
“我现在，还没有像我爹爹那样得到燧山的力量，所以我的力量还有限，还能让敌人威胁到我的后方，待到我变得像我爹爹那样，便没有什么能威胁到我，所以，我并不喜欢学习如何防御，因为到那时，若还有敌人能强大到威胁至我的背后，那么即便我的族人在我背后，他们也没有能够保护我的力量。”
“我必须和我爹爹一样，挡在我的族人前方，用燧山的力量，让世间无人能抵达我的背后。”
“当然，到那时我也将和他一样，再不能踏出南方。”
重黎说完这番话，转头看了眼玄冥，玄冥的目光落在前方，像是若有所思。
玄冥一动不动，她看着看着，不自觉打了个哈欠，于是撤去撑在地上的两手，抱至脑后，大剌剌地闭眼躺在地上。
慢慢地、慢慢地、意识就快要断线之际，她听见铠甲碰撞的声音在耳边，大约有几百个声源。
她睁开眼，知道青甲军已经打扫完战场，该走了。
她坐起来，转头一看，玄冥依然坐着，似乎并没有催促她的意思。
“不是该走了吗？”重黎问。
“还不回天域。”玄冥回。
“那去哪儿？”重黎倒是巴不得不回天域。
“去无白山。”玄冥站起身，朝队伍走去，“接将士们回九泉。”
重黎顺着玄冥的背影望过去，看见将士们的神情沉重而肃穆，她不再一副懒洋洋的姿态，起身捞起小狼爬上燧羽的背，和将士们一道启程回无白山去。
*
距离火山被封印已有段时间，山周围空气里的烟尘少去许多，天幕也不再如此灰蒙蒙。
山下方圆几里的土地上都积压着厚厚的火山灰尘，神军挖掘了许久，除了已牺牲将士的遗体，还找到很多村民。
火山喷发的速度很快，涌入村庄的岩浆瞬间包裹住人体，凝固了他们生命最后一刻的姿态。
玄冥和重黎虽是神族，却没有穿越时光的能力，这被凝固的躯体向他们再现了岩浆来临时村民的反应，就好像将他们带回到那一刻。
这些人死时大多因本能而蜷缩着身体，很多人怀中紧抱财物，或许是带着钱财逃跑时一道被岩浆吞没；又或许是他们已绝望地接受死亡将临的现实，希望能够带着自己的钱财一同去往冥界。
还有一部分人则是怀揣着神像，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还在向神明祈祷求救。
将死一刻，人们所留恋的往往是他们一生中最在乎的。
重黎观摩着这一具具塑像，直到一具姿态有些特别的塑像出现在她眼前，她停下来仔细查看。
这座塑像的主人是一位女子，她背朝火山的方向，双腿弯曲跪地，上身匍匐贴地，乍一看像在祈祷，但仔细看去，她的双手却不是祈祷模样，而是紧护在身侧，她的四肢极力缩紧，后背微微拱起，像是要把自己的身体拢成一个密闭的罩子。
重黎俯下身，透过女子身体和地面形成的缝隙看去，看到她怀里紧抱着什么。
是襁褓，一个裹着婴儿的襁褓。
这个女人怀中保护的不是钱财也不是神像，而是她的孩子！
当灼烫的岩浆覆上她身体，她没有挣扎，而是选择用身体为自己的孩子挡住岩浆。
重黎久久没有说话，她想起了自己远方家乡的父亲母亲。
她坐在那座神像旁，良久良久，像是透过它在看自己。她是火神族人，没体会过被火烧有多痛，于是她去回忆当初被九泉的纯水溅至皮肤的痛，她抚摸着那座神像，思考着是什么让这位母亲这样做。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重黎听见玄冥走到自己身边。
他说：“方才你问我挚祁为什么让你来这，我想，他还有另一层意思。”
“什么？”
“他应该是想让你看看火山喷发之下的这些无辜生灵。无白山喷发尚且如此，若是燧山喷发，又该如何？”
重黎有些疑惑：“只要火神在，燧山就会一直封印，怎会喷发？”
“哦～他怕我爹爹谋反。”重黎嗤笑。
火神族没有强大的军队，如果火神真有意谋反，必须亲自动手，而一旦火神踏出南方，燧山便会解封……
可即便火神离开南方，燧山给予的力量也不会消失，所以，真正将火神锁在南方的，不是燧山，而是苍生性命。
而是火神对苍生的爱。
昆吾爱苍生，所以甘愿舍弃自由和权力，可重黎未必。
她盯着那座女人塑像沉思许久。
过了不知多久，身后的军队整装完毕。
重黎听见玄冥在身后唤她：“走吧。”
她伸出手，一寸一寸拂掉那母亲塑像上的灰，然后转身和将士们一起离开无白山。
他们还是没有直接回天域，而是带着牺牲将士的遗骨回了九泉神域，神域最北处有一座名为玉湖的神泉，是水神族人的神冢，他们在那里水葬了将士们的遗骨。
神泉边矗立着一道又一道高大的冰蓝色墓碑，上面铭刻每一位战死沙场的战士姓名。
将士们唱着慷慨悲歌，为战死的袍泽送别最后一程。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在经久不息的歌声中，重黎生出由衷的敬佩与愧怍。
她不该笑嘻嘻对玄冥说把战场当作游乐场。
这场被她当作游戏的杀戮，对其他平凡普通的战士而言，是跨不过的生死永隔。
战士们为之挥洒鲜血的信仰，下是苍生性命，上是君主荣耀。她踩在将士们鲜血之上享受着荣耀与安定，最没有资格游戏战事，游戏这一条条为他们而死的平凡而勇敢的生命。
葬礼结束，玄冥催重黎回天域。
重黎自然不肯回，脑子快速转动着思考拖延回天域的理由。
“这一行所有事都已结束，你没有理由不回天域了。”玄冥对重黎心中所想了然。
“你送瘟神呢？”重黎不满。
玄冥不怀好意地点点头，本以为重黎会和他吵几句，而她根本忽略了他的挖苦。
“我想家了。”重黎有些落寞地低声喃喃。
“什么？”
她昂起头，提高声音，一字一顿又重复一遍：“我想回燧山！”
玄冥忽觉此刻的重黎和往日有些不一样，尽管她语气依旧强硬。她平日里总是趾高气昂，鲜少流露出软弱的一面。
玄冥话在嘴边辗转好几回：“你知道的，此次入成均的各族公子神女，无旨意不可私离天域，更不可私自归家。”
“知道啦——”重黎本也没寄希望于玄冥真的会让她回家，她边朝前走边施了个法术，将小狼藏入自己袖间，然后背对着玄冥挥了挥手，抬手间，燧羽降落，她攀上燧羽，径直往天域飞去，也没有回头等玄冥。
*
这次在南方天门迎接重黎依然是勋尧，唯一不同的是，勋尧身边还站着一位大美人。
美人一席水蓝罗衫，舒窈清丽，衬得雪白肌肤比昙花更多一分皎美，比白玉更胜几分莹润。她对着归来的重黎款款行礼，一颦一笑都令人心旷神怡。
重黎也向青珥端端正正回了一礼，她看看美人，又看看身边的玄冥，心想着分明是一母同胞，怎么青珥就那么让人愉悦，玄冥却如此令人生厌。
玄冥打量着青珥：“胖了。”
青珥轻嗔他：“哥哥！”
上回挚祁向各方神族下达的成均入学令里，青珥其名也在册，她同玄冥一道入了天域，兄妹两人起初互相也有照应。后来玄冥领命清剿钉灵，离开天域之前，他担心青珥一人难以适应，就把青珥托付给自己最信任的勋尧照顾。眼下见青珥面色红润，玄冥又抬手揪了揪青珥的脸蛋，转身对勋尧道谢：“谢了，勋尧。”
这边勋尧也正接过重黎，对玄冥摆了摆手，笑他见外。
重黎的目光始终落在青珥脸上，她看见青珥在玄冥道谢时向勋尧投过来的脉脉目光，可当勋尧也回望过去时，她又很快将那目光移开，眼睑微垂着，睫毛簌簌轻颤。
她觉得她实在是美极了，就连脸颊泛起微微绯红的样子也犹像一朵含苞的芙蓉花，羞而不怯，柔而不媚。
她悄悄也观察着勋尧的目光，他虽言谈举止皆如往常般落落大方，可看向青珥的视线却也有几分微妙，这视线深邃却隐忍，缱绻又克制。两人的视线分明都忍不住往彼此身上落，却又都会在视线的交汇刹那慌忙移开。
勋尧对谁都温声细语，但重黎能察觉出，他对青珥的温柔与对旁人的温雅不尽相同。
为什么勋尧看向青珥的眼神这般温柔？温柔得好像微热的糖丝，黏腻得不像话。重黎心觉疑惑，难道是因为勋尧与玄冥交好，所以也把青珥当自己的亲妹妹？
她又去看玄冥，看玄冥是怎样看待青珥的，可玄冥此时的视线并没有落在青珥身上，而是投向自己这边，这视线在她看来并不友善，像挑衅又像讥嘲。
她不示弱，蹙起眉毛，朝玄冥狠狠瞪回一眼，然后视线移回青珥脸上，继续欣赏起美人儿。
勋尧见她看得出神，伸出手轻拍了拍她道：“父帝有旨，此次你和玄冥封印无白山有功，要嘉奖你们。”
“奖我什么？我想要大司乐不罚我抄写！”
“父帝闭关许久，此次也是让兄长代为嘉赏，绯绯自己同兄长要吧？”
重黎大喜，拉着勋尧就要走：“走！去玄宫。”
走出几步，她见玄冥和青珥未动脚，又回头询问：“你们不去吗？”
玄冥回：“挚祁够忙的了，不和你一起去给他添乱。”
青珥行礼：“我陪哥哥回去。”
“好吧。”重黎这便朝青珥挥手道了别，往玄宫而去。
路上，重黎时不时转头看看勋尧，表情古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勋尧问。
“我觉得你看青珥的眼神怪怪的。”
勋尧呛得轻咳一声。
“...什么？”
“和看别的女子、看我时的眼神都不一样。”重黎抬起双手，在自己的左右脸颊上各画个圈，又指指勋尧的脸，“你脸有点红。”
“我...”勋尧稳了稳神情，正要开口解释，突然被“嗷呜”的一声叫音打断。
两人大眼瞪小眼看着彼此，重黎脸上是错愕，勋尧的脸上则是疑问。
“嗷呜呜呜呜...”声音更响亮。
勋尧脸上的疑问加深，重黎则是转为心虚又紧张的一番模样，她像是被这叫声定住一般，梗着脖子，只剩眼珠滴溜地来回转。
她略尴尬地轻咳一声，做贼似的将勋尧拉到一旁角落处，提起自己的手臂，神神秘秘撑开衣袖叫勋尧往里瞧去。
勋尧看清了重黎衣袖里的小狼，一时哭笑不得：“这是从哪里寻来的小狼崽？”
“于漠北救下的小狼，全家都被钉灵杀害，我见它举目无亲，便带回天域养着。”
“天域不豢养凡兽，你藏好它，别让他人发现。”
“好！”重黎连连点头，“我就知道你会支持我的。”
“你若带着它去玄宫，让兄长听见叫声怕是不妥，我陪你先回重明宫，将它安置好再去玄宫。”
重黎拢起袖子，将小狼藏好，“太子很凶吗，他知道我带小狼回天域会如何？”
勋尧摇头：“我不知道。”
“那你为何紧张？”
“我没有违反过天规，所以并不知兄长会如何做。兄长并不凶恶，他贤明、克己，是我心中最敬重的兄长。从玄帝陛下以来，历代天帝皆秉持治国以礼，兄长作为帝储也严循此法。以礼而治家国者，须得先以礼治其自身，所以他对我很严厉，对自己更是严厉。因而，我想此事还是不要让他知晓为好。”
“带小狼到天域，如何就是违背天礼了？”
“天礼要求三界生灵各安其分，各处其位，不得打破原有的秩序，故凡兽应守其分居于凡间，不得进入神域。”
“既如此，为何我们神族可以随意去往人间和冥界？”
勋尧闻重黎此问，脸上神情微妙，“是啊，因为神族的无穷力量，我们在三界之中居于统治地位，礼是一种自上而下的约束，由下而上对神族的约束却是没有，不过，这并不代表我们神族可以为所欲为，神族之上还有天道的约束，我们有比凡人妖魔更严格分明的等级秩序、更细密繁重的礼数法度，每一位神都必须遵守这些秩序和礼度，这也是你如今正于成均所学之物。”
重黎似懂非懂，越听越皱眉，想反驳但不知从何处辩起，努了努嘴也没说出什么，最后只道先回重明宫安置小狼。
重明宫离挚祁的玄宫不远，二人于重明宫藏好小狼便去了玄宫见挚祁。
重黎告诉挚祁她不想再被罚抄，且这一条要求是作为她成功封印无白山的嘉赏，所以挚祁不能再向她提出诸如“不再旷学”的条件来交换。
挚祁很快应允，这有些出乎重黎意料。
“还有吗？”挚祁询问。
既然他给了颜色，重黎也顺势开起染坊，她撅嘴轻呼一声，道：“我想回家。”
挚祁手上动作止住，好像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过了一会，他移开望着重黎的目光，回道：“不行。”
重黎不太在乎地耸耸肩。
“有一事须告知你。父帝下旨，成均第一季课学结束后将举办考会，他将亲自查验诸位弟子的学成情况。”
重黎瞳孔快速放大，她深吸一口气：“太子殿下，我们回到刚刚那句话，我想回家。”
太子没接话，继续往下说：“考查的结果将放榜昭示于各神族。”
这也就是说，重黎要和成均中的其他弟子比出个排名来。
除了青珥，此次入成均的弟子几乎都和重黎打过架，她既以往那般嚣张，又怎肯在此事上拜他们下风；此外，金神族的少敛、木神族的东穆、水神族的玄冥、土神族的居祀，还有她，五大神族的神储身系家族脸面，他们在榜上的排名关乎家族荣誉，重黎这样骄傲好胜之人，就算不为自己，也不可能不为家族荣誉而争，更不要说临阵脱逃这样落得全天下神族耻笑之事。
既是这样，重黎不再提回家之事。
“我不会输给他们。”重黎道。
挚祁点头：“你离开天域这段时日的功课须有人帮你补上。”
“好。”
“大司乐等大神官除成均授课之外，还有公务繁忙，无法亲自为你补习。”
“那可太好了。”重黎正不愿被神官们板着脸教呢。
挚祁说：“勋尧自小熟读经书、熟习术数，让他教你。”
勋尧也正有此意：“好，父帝闭关，鲜少出面，这次却要亲自考查，我不放心绯绯。”
重黎在天域中最亲近的便是勋尧，除了他，她没有更满意的老师了，当然也是愿意的。
勋尧给重黎做老师补习功课的事情这便定下了。
青甲军还在处理战场，搜寻是否有遗留的人质或者敌军。
重黎闲着没有事情做，就和燧羽、小狼一起坐在水畔发呆。
玄冥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她身后，问她：“在想什么？”
重黎晃了晃，散落湖面的空洞视线慢慢收回聚焦，她道：“我说太子怎会突然同意我不去成均，让我跟你来这一趟，是要我向你学带兵打仗吗？”
玄冥回：“倒也没肖想你能光凭这样看着就学会。”
她左边一只小狼，右边一只燧羽，玄冥左右看了看，坐到了小狼的左侧。
眼前的北海虽名为海，却实则是一座巨大的湖泊，和重黎家乡南境之外那真正的大海——南海不一样，没有一阵又一阵拍岸的海浪，湖水清澈而安宁。
两人静静坐了一会，看着北海如镜子一般的湖面清晰映出天空中每一朵云，天与地的界线并不清晰，天即是地，地亦是天。
重黎忽生出一种想把天地翻转过来看看景象是否依旧的想法来。
又坐了一会，她突然开口：
“其实，我不是不明白防御和协作的重要性。只是我们火神族内部力量太不均衡，我爹爹得到了燧山大部分的力量，甚至超越了其余火神族人力量的总和，所以我们燧山征战，都是我爹爹亲征，退敌也大多是靠他一人，其余的族人，不过起到极小的辅助作用。这也是我们燧山没有你们九泉这般强大的青甲军的原因。”
“我现在，还没有像我爹爹那样得到燧山的力量，所以我的力量还有限，还能让敌人威胁到我的后方，待到我变得像我爹爹那样，便没有什么能威胁到我，所以，我并不喜欢学习如何防御，因为到那时，若还有敌人能强大到威胁至我的背后，那么即便我的族人在我背后，他们也没有能够保护我的力量。”
“我必须和我爹爹一样，挡在我的族人前方，用燧山的力量，让世间无人能抵达我的背后。”
“当然，到那时我也将和他一样，再不能踏出南方。”
重黎说完这番话，转头看了眼玄冥，玄冥的目光落在前方，像是若有所思。
玄冥一动不动，她看着看着，不自觉打了个哈欠，于是撤去撑在地上的两手，抱至脑后，大剌剌地闭眼躺在地上。
慢慢地、慢慢地、意识就快要断线之际，她听见铠甲碰撞的声音在耳边，大约有几百个声源。
她睁开眼，知道青甲军已经打扫完战场，该走了。
她坐起来，转头一看，玄冥依然坐着，似乎并没有催促她的意思。
“不是该走了吗？”重黎问。
“还不回天域。”玄冥回。
“那去哪儿？”重黎倒是巴不得不回天域。
“去无白山。”玄冥站起身，朝队伍走去，“接将士们回九泉。”
重黎顺着玄冥的背影望过去，看见将士们的神情沉重而肃穆，她不再一副懒洋洋的姿态，起身捞起小狼爬上燧羽的背，和将士们一道启程回无白山去。
*
距离火山被封印已有段时间，山周围空气里的烟尘少去许多，天幕也不再如此灰蒙蒙。
山下方圆几里的土地上都积压着厚厚的火山灰尘，神军挖掘了许久，除了已牺牲将士的遗体，还找到很多村民。
火山喷发的速度很快，涌入村庄的岩浆瞬间包裹住人体，凝固了他们生命最后一刻的姿态。
玄冥和重黎虽是神族，却没有穿越时光的能力，这被凝固的躯体向他们再现了岩浆来临时村民的反应，就好像将他们带回到那一刻。
这些人死时大多因本能而蜷缩着身体，很多人怀中紧抱财物，或许是带着钱财逃跑时一道被岩浆吞没；又或许是他们已绝望地接受死亡将临的现实，希望能够带着自己的钱财一同去往冥界。
还有一部分人则是怀揣着神像，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还在向神明祈祷求救。
将死一刻，人们所留恋的往往是他们一生中最在乎的。
重黎观摩着这一具具塑像，直到一具姿态有些特别的塑像出现在她眼前，她停下来仔细查看。
这座塑像的主人是一位女子，她背朝火山的方向，双腿弯曲跪地，上身匍匐贴地，乍一看像在祈祷，但仔细看去，她的双手却不是祈祷模样，而是紧护在身侧，她的四肢极力缩紧，后背微微拱起，像是要把自己的身体拢成一个密闭的罩子。
重黎俯下身，透过女子身体和地面形成的缝隙看去，看到她怀里紧抱着什么。
是襁褓，一个裹着婴儿的襁褓。
这个女人怀中保护的不是钱财也不是神像，而是她的孩子！
当灼烫的岩浆覆上她身体，她没有挣扎，而是选择用身体为自己的孩子挡住岩浆。
重黎久久没有说话，她想起了自己远方家乡的父亲母亲。
她坐在那座神像旁，良久良久，像是透过它在看自己。她是火神族人，没体会过被火烧有多痛，于是她去回忆当初被九泉的纯水溅至皮肤的痛，她抚摸着那座神像，思考着是什么让这位母亲这样做。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重黎听见玄冥走到自己身边。
他说：“方才你问我挚祁为什么让你来这，我想，他还有另一层意思。”
“什么？”
“他应该是想让你看看火山喷发之下的这些无辜生灵。无白山喷发尚且如此，若是燧山喷发，又该如何？”
重黎有些疑惑：“只要火神在，燧山就会一直封印，怎会喷发？”
“哦～他怕我爹爹谋反。”重黎嗤笑。
火神族没有强大的军队，如果火神真有意谋反，必须亲自动手，而一旦火神踏出南方，燧山便会解封……
可即便火神离开南方，燧山给予的力量也不会消失，所以，真正将火神锁在南方的，不是燧山，而是苍生性命。
而是火神对苍生的爱。
昆吾爱苍生，所以甘愿舍弃自由和权力，可重黎未必。
她盯着那座女人塑像沉思许久。
过了不知多久，身后的军队整装完毕。
重黎听见玄冥在身后唤她：“走吧。”
她伸出手，一寸一寸拂掉那母亲塑像上的灰，然后转身和将士们一起离开无白山。
他们还是没有直接回天域，而是带着牺牲将士的遗骨回了九泉神域，神域最北处有一座名为玉湖的神泉，是水神族人的神冢，他们在那里水葬了将士们的遗骨。
神泉边矗立着一道又一道高大的冰蓝色墓碑，上面铭刻每一位战死沙场的战士姓名。
将士们唱着慷慨悲歌，为战死的袍泽送别最后一程。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在经久不息的歌声中，重黎生出由衷的敬佩与愧怍。
她不该笑嘻嘻对玄冥说把战场当作游乐场。
这场被她当作游戏的杀戮，对其他平凡普通的战士而言，是跨不过的生死永隔。
战士们为之挥洒鲜血的信仰，下是苍生性命，上是君主荣耀。她踩在将士们鲜血之上享受着荣耀与安定，最没有资格游戏战事，游戏这一条条为他们而死的平凡而勇敢的生命。
葬礼结束，玄冥催重黎回天域。
重黎自然不肯回，脑子快速转动着思考拖延回天域的理由。
“这一行所有事都已结束，你没有理由不回天域了。”玄冥对重黎心中所想了然。
“你送瘟神呢？”重黎不满。
玄冥不怀好意地点点头，本以为重黎会和他吵几句，而她根本忽略了他的挖苦。
“我想家了。”重黎有些落寞地低声喃喃。
“什么？”
她昂起头，提高声音，一字一顿又重复一遍：“我想回燧山！”
玄冥忽觉此刻的重黎和往日有些不一样，尽管她语气依旧强硬。她平日里总是趾高气昂，鲜少流露出软弱的一面。
玄冥话在嘴边辗转好几回：“你知道的，此次入成均的各族公子神女，无旨意不可私离天域，更不可私自归家。”
“知道啦——”重黎本也没寄希望于玄冥真的会让她回家，她边朝前走边施了个法术，将小狼藏入自己袖间，然后背对着玄冥挥了挥手，抬手间，燧羽降落，她攀上燧羽，径直往天域飞去，也没有回头等玄冥。
*
这次在南方天门迎接重黎依然是勋尧，唯一不同的是，勋尧身边还站着一位大美人。
美人一席水蓝罗衫，舒窈清丽，衬得雪白肌肤比昙花更多一分皎美，比白玉更胜几分莹润。她对着归来的重黎款款行礼，一颦一笑都令人心旷神怡。
重黎也向青珥端端正正回了一礼，她看看美人，又看看身边的玄冥，心想着分明是一母同胞，怎么青珥就那么让人愉悦，玄冥却如此令人生厌。
玄冥打量着青珥：“胖了。”
青珥轻嗔他：“哥哥！”
上回挚祁向各方神族下达的成均入学令里，青珥其名也在册，她同玄冥一道入了天域，兄妹两人起初互相也有照应。后来玄冥领命清剿钉灵，离开天域之前，他担心青珥一人难以适应，就把青珥托付给自己最信任的勋尧照顾。眼下见青珥面色红润，玄冥又抬手揪了揪青珥的脸蛋，转身对勋尧道谢：“谢了，勋尧。”
这边勋尧也正接过重黎，对玄冥摆了摆手，笑他见外。
重黎的目光始终落在青珥脸上，她看见青珥在玄冥道谢时向勋尧投过来的脉脉目光，可当勋尧也回望过去时，她又很快将那目光移开，眼睑微垂着，睫毛簌簌轻颤。
她觉得她实在是美极了，就连脸颊泛起微微绯红的样子也犹像一朵含苞的芙蓉花，羞而不怯，柔而不媚。
她悄悄也观察着勋尧的目光，他虽言谈举止皆如往常般落落大方，可看向青珥的视线却也有几分微妙，这视线深邃却隐忍，缱绻又克制。两人的视线分明都忍不住往彼此身上落，却又都会在视线的交汇刹那慌忙移开。
勋尧对谁都温声细语，但重黎能察觉出，他对青珥的温柔与对旁人的温雅不尽相同。
为什么勋尧看向青珥的眼神这般温柔？温柔得好像微热的糖丝，黏腻得不像话。重黎心觉疑惑，难道是因为勋尧与玄冥交好，所以也把青珥当自己的亲妹妹？
她又去看玄冥，看玄冥是怎样看待青珥的，可玄冥此时的视线并没有落在青珥身上，而是投向自己这边，这视线在她看来并不友善，像挑衅又像讥嘲。
她不示弱，蹙起眉毛，朝玄冥狠狠瞪回一眼，然后视线移回青珥脸上，继续欣赏起美人儿。
勋尧见她看得出神，伸出手轻拍了拍她道：“父帝有旨，此次你和玄冥封印无白山有功，要嘉奖你们。”
“奖我什么？我想要大司乐不罚我抄写！”
“父帝闭关许久，此次也是让兄长代为嘉赏，绯绯自己同兄长要吧？”
重黎大喜，拉着勋尧就要走：“走！去玄宫。”
走出几步，她见玄冥和青珥未动脚，又回头询问：“你们不去吗？”
玄冥回：“挚祁够忙的了，不和你一起去给他添乱。”
青珥行礼：“我陪哥哥回去。”
“好吧。”重黎这便朝青珥挥手道了别，往玄宫而去。
路上，重黎时不时转头看看勋尧，表情古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勋尧问。
“我觉得你看青珥的眼神怪怪的。”
勋尧呛得轻咳一声。
“...什么？”
“和看别的女子、看我时的眼神都不一样。”重黎抬起双手，在自己的左右脸颊上各画个圈，又指指勋尧的脸，“你脸有点红。”
“我...”勋尧稳了稳神情，正要开口解释，突然被“嗷呜”的一声叫音打断。
两人大眼瞪小眼看着彼此，重黎脸上是错愕，勋尧的脸上则是疑问。
“嗷呜呜呜呜...”声音更响亮。
勋尧脸上的疑问加深，重黎则是转为心虚又紧张的一番模样，她像是被这叫声定住一般，梗着脖子，只剩眼珠滴溜地来回转。
她略尴尬地轻咳一声，做贼似的将勋尧拉到一旁角落处，提起自己的手臂，神神秘秘撑开衣袖叫勋尧往里瞧去。
勋尧看清了重黎衣袖里的小狼，一时哭笑不得：“这是从哪里寻来的小狼崽？”
“于漠北救下的小狼，全家都被钉灵杀害，我见它举目无亲，便带回天域养着。”
“天域不豢养凡兽，你藏好它，别让他人发现。”
“好！”重黎连连点头，“我就知道你会支持我的。”
“你若带着它去玄宫，让兄长听见叫声怕是不妥，我陪你先回重明宫，将它安置好再去玄宫。”
重黎拢起袖子，将小狼藏好，“太子很凶吗，他知道我带小狼回天域会如何？”
勋尧摇头：“我不知道。”
“那你为何紧张？”
“我没有违反过天规，所以并不知兄长会如何做。兄长并不凶恶，他贤明、克己，是我心中最敬重的兄长。从玄帝陛下以来，历代天帝皆秉持治国以礼，兄长作为帝储也严循此法。以礼而治家国者，须得先以礼治其自身，所以他对我很严厉，对自己更是严厉。因而，我想此事还是不要让他知晓为好。”
“带小狼到天域，如何就是违背天礼了？”
“天礼要求三界生灵各安其分，各处其位，不得打破原有的秩序，故凡兽应守其分居于凡间，不得进入神域。”
“既如此，为何我们神族可以随意去往人间和冥界？”
勋尧闻重黎此问，脸上神情微妙，“是啊，因为神族的无穷力量，我们在三界之中居于统治地位，礼是一种自上而下的约束，由下而上对神族的约束却是没有，不过，这并不代表我们神族可以为所欲为，神族之上还有天道的约束，我们有比凡人妖魔更严格分明的等级秩序、更细密繁重的礼数法度，每一位神都必须遵守这些秩序和礼度，这也是你如今正于成均所学之物。”
重黎似懂非懂，越听越皱眉，想反驳但不知从何处辩起，努了努嘴也没说出什么，最后只道先回重明宫安置小狼。
重明宫离挚祁的玄宫不远，二人于重明宫藏好小狼便去了玄宫见挚祁。
重黎告诉挚祁她不想再被罚抄，且这一条要求是作为她成功封印无白山的嘉赏，所以挚祁不能再向她提出诸如“不再旷学”的条件来交换。
挚祁很快应允，这有些出乎重黎意料。
“还有吗？”挚祁询问。
既然他给了颜色，重黎也顺势开起染坊，她撅嘴轻呼一声，道：“我想回家。”
挚祁手上动作止住，好像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过了一会，他移开望着重黎的目光，回道：“不行。”
重黎不太在乎地耸耸肩。
“有一事须告知你。父帝下旨，成均第一季课学结束后将举办考会，他将亲自查验诸位弟子的学成情况。”
重黎瞳孔快速放大，她深吸一口气：“太子殿下，我们回到刚刚那句话，我想回家。”
太子没接话，继续往下说：“考查的结果将放榜昭示于各神族。”
这也就是说，重黎要和成均中的其他弟子比出个排名来。
除了青珥，此次入成均的弟子几乎都和重黎打过架，她既以往那般嚣张，又怎肯在此事上拜他们下风；此外，金神族的少敛、木神族的东穆、水神族的玄冥、土神族的居祀，还有她，五大神族的神储身系家族脸面，他们在榜上的排名关乎家族荣誉，重黎这样骄傲好胜之人，就算不为自己，也不可能不为家族荣誉而争，更不要说临阵脱逃这样落得全天下神族耻笑之事。
既是这样，重黎不再提回家之事。
“我不会输给他们。”重黎道。
挚祁点头：“你离开天域这段时日的功课须有人帮你补上。”
“好。”
“大司乐等大神官除成均授课之外，还有公务繁忙，无法亲自为你补习。”
“那可太好了。”重黎正不愿被神官们板着脸教呢。
挚祁说：“勋尧自小熟读经书、熟习术数，让他教你。”
勋尧也正有此意：“好，父帝闭关，鲜少出面，这次却要亲自考查，我不放心绯绯。”
重黎在天域中最亲近的便是勋尧，除了他，她没有更满意的老师了，当然也是愿意的。
勋尧给重黎做老师补习功课的事情这便定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