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宫之中,岱舆立在正殿中央,见到挚祁,还是会恭敬行礼,也是他主动开口:“太子殿下,您都看到了。”

    挚祁年幼时,在扶桑与句芒的一众公子都下过棋,唯有岱舆让他难得棋逢对手。

    挚祁没有踏上王座,而是站在他面前:“你想杀重黎还是东穆。”

    岱舆直视他双眼,答:“东穆,但我更愿他们同归于尽。”

    挚祁道:“理由。”

    岱舆答:“重黎实在不是个合格的神储,就像我弟弟一样。您也看到了,如果东穆当初不用青鸾捉弄重黎,我无法用同样手段欺骗重黎误以为是他,如果东穆不三番四次挑衅重黎,重黎对他不至有如此仇恨;同样,但凡重黎能有一点理智判断,不可能落进如此简单的圈套,但凡她不那么霸道嚣张,不可能敢在天域公然杀害另一位神储。哪怕他们两个有一个正常,都不至于发生这场闹剧,而这样的两人,一个是我木神族未来的首领,一个是未来燧山力量的主人,掌握着木火两神族命运。”

    挚祁道:“杀了东穆,你也不会成为木神储。”

    岱舆说:“我明白,神位天定,既我出生一刻没有神储之命,我便永无继承神位可能。但我的妻子即将生产,如果东穆死了,扶桑会选择新的神储,父亲年老不会再诞育孩子,我的孩子将可能成为新的神储。”

    岱舆说着落下泪:“殿下,您生来高贵,既是长子,也是帝储,您得父亲厚爱,您兄友弟恭,您可会明白我生为长子却得不到尊重,处处被混账的神储弟弟压抑的处境?可会明白,我事事面面做得优秀出彩却得不到父亲青眼、得不到世人注目的痛苦?我的孩子将是他众多堂兄弟中最年长一位,东穆不死,下一任神储只会是东穆的孩子,我不愿我的孩子重复我的命运,一辈子活在被弟弟欺压的阴影之中,一辈子壮志难酬!”

    岱舆眼中,不甘与仇恨愈渐浓重:“在成均,我是众多弟子中礼学最贯通一位,连大司乐都挑不出我的错处,讽刺的是,我通识天礼,却比谁都痛恨那要求神位天定、本分守序的天礼!我无法为自己改命,只希望用我的命为我的孩子换一次改命可能。”

    挚祁眸光终于轻颤动一分:“改命?”

    “殿下,我杀东穆,不光是想为我的孩子改命,也是为我族人改命,我神农族德厚源远,我不能眼睁睁看家族未来于东穆手中式微。”

    挚祁眸色深重:“为了你的族人?可曾想过若重黎当真身殒虞渊,祝融会如何做?”

    “祝融夫妇年富力强,再生一个孩子并不难。”

    挚祁眉头紧锁。他错了。

    “其实我并非非杀重黎不可,我并不和别人一样厌恶她,相反,我有几分欣赏她。”岱舆露出遗憾神情,“在虞渊畔,我一直暗中帮助她,暗中为她化解扶桑藤,为她治愈伤口,只希望她撑得久一些,能在重重劣势下成功杀掉东穆,可惜,还是差一点。”

    挚祁道:“选择她,是因为她是最轻易能借到且最利的刀。”

    岱舆笑:“是的,殿下。我知害她必死,所以我抱着必死之心做此事,虽失败,我不后悔,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或许旁人看来我在杀人,但我知道,我在救人,我在拯救木火两族,拯救那些未来死于东穆与重黎手中的苍生。”

    挚祁转身:“重黎醒之前,你会被囚禁于无间台。”

    岱舆望着他背影,仰头痛苦落泪,许久之后,他说:“殿下,幼时扶桑那局棋,我们没有下完就被东穆打翻,他不满我受您赏识,您虽训斥他,却并未与我重启棋局,后来,我再未有机会与您下棋。”

    岱舆坚定抹去泪水:“我一直梦想能与您下完那局棋,但如果败局已定,我不会走至满盘皆输一步。”

    挚祁斟酌着,决定将岱舆的生死交由重黎醒后自己定夺,他说:“我暂不杀你。”

    “即便您不杀我,祝融不会放过我,以重黎睚眦必报的性格,她醒来更不会放过我,我无法确保他们只报复我一人而不牵连我妻儿和族人。”岱舆神情微妙,“也无法确保您,不会因心疼重黎而株连我妻儿和族人。”

    挚祁回身正视岱舆,终于目露杀意。

    岱舆却对挚祁面露怜悯,亲手斩断自己最后一线生机:“您深爱着重黎,不是吗?”

    挚祁抬掌叩住他印堂。

    岱舆毫无畏惧,只悲哀笑了笑:“连您亲弟弟和最亲近的兄弟都未看出来的心事,我却能看出来,我有如此洞察力,本有能力像玄冥一样与您并肩,或是成为您最大的对手,可只是因为我没有神储的天命,再出众的能力都不被人看见!”

    挚祁明白岱舆一心求死,但他还得确保此事没有他人知晓,他问岱舆:“什么时候。”

    “乞巧宴之上,您酒后向重黎投去的一眼,我也是男人,有我深爱的妻子,怎会不知深爱一个人是什么眼神。”

    挚祁问:“告诉过别人吗?”

    岱舆答:“没有,我需要用这个秘密向您换一个保障。”

    挚祁说:“还有什么话。”

    岱舆神情真挚恳求:“只求您放过我妻儿和族人。”

    挚祁说:“你恐怕高估了我的仁心。”

    “您杀了我,就可以给祝融一个交代,有了这个交代,您便有理由阻止祝融和重黎迁怒他人,此事是我一人所为,再滥杀无辜,悠悠众口纷纷流言会淹没她,对她实在没好处,这个道理您比我懂。”岱舆微笑。

    “不过,您既爱她至此,就不打算也抗一抗天命吗?”

    挚祁没回答,岱舆盯着他,试图在他脸上寻找答案,但很快,岱舆释然而笑。

    挚祁的沉默就是答案,不是吗?

    岱舆解脱地舒出一口气,平静阖眼,在他双眼闭上一瞬,挚祁从岱舆印堂抽出元神,顷刻间粉碎,给了他痛快。

    *

    重黎昏迷第九日,挚祁深夜将勋尧带入玄宫一道偏殿。

    勋尧看见满屋的珍宝,他不解挚祁的意图。

    挚祁解释:“我为你成婚备的聘礼。”

    勋尧困惑:“兄长,我眼下并未要成婚。”

    挚祁说:“如果重黎醒不过来,父帝会要你立刻成婚,无论你想娶谁,他都会答应。”

    勋尧更迷茫不解:“为何?”

    挚祁答:“一旦我不在,父帝需要你尽快有孩子,天域需要有新的储君。”

    勋尧身体都晃了,重黎醒不过来,兄长为何也会不在?

    他一再压下的担忧再度被唤起:兄长这些时日做的事情已远远超越了勤勉政事的限度,像要抓紧时间把一切交付给他,再加上他突然给聘礼,一个可怕想法出现在勋尧脑海——兄长在交代后事。

    勋尧哑声:“兄长?”

    挚祁静静看着他,仿佛了然他要问什么。

    “您对绯绯…”

    “如你所担心的,”挚祁微笑,“但情况比你想象得更糟。”

    “你问过我为何一次都不去看她,”挚祁闭上眼,“因为再看一眼她满身伤痕的样子,我一定会立刻屠完所有伤过她之人,一定。”

    挚祁平静温和说着话,但勋尧有种强烈直觉——天将大变。

    挚祁神情淡然:“如果她能醒过来,一切都来日方长;如果她醒不过来,我依然会永远陪着她。”

    “我所做的一切退让都只是为了她平安,可她现在又至此番境地,那我的退让还有何意义。勋尧,你想要的,退让同样无法带给你。”

    勋尧听懂他话中之意,望着聘礼道:“兄长要我如何做。”

    挚祁轻抚勋尧肩膀:“有件事我们谁也做不到,唯有重黎可以。”

    勋尧不问为什么,既然兄长如此说,便定是如此,他抬起头:“绯绯的肉身已完全愈合,岐伯尊上说,她的求生欲望很强,她一定能醒过来。”

    *

    重黎迷路了,在一片无比严寒的世界。

    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她不知自己身处哪里。

    她擦了擦自己双眼,没有任何改变,又擦了一遍,依然什么也看不见,直到擦了数十遍也毫无改变,她才明白,自己双目失明了。

    她回忆着师父教的医法,可是掌间神印怎么也结不起来,她感受着自己身体,又意识到,她现在已没有任何神力。

    四周越来越冷,她没有神力,点不了燧火为自己取暖,她抱着胳膊缩着身子坐在地上大声呼救,但没有任何人回应。

    更绝望的是,她发现自己听不到自己的呼喊,这意味着她双耳也失聪了。

    她还是不断呼喊,喊到喉咙都嘶哑才终于放弃,接受了自己孤立无援的事实。

    她爬起身,双手摸索着爬出去几步,掌下的触感告诉她,身下不是地面,更像冰面。

    不,不行,她不能长久待在这里。

    她哆嗦着站起身,不辨方向地朝前跑。

    只往前跑出几十步,她突然脚下一空,失足落水。

    周身的水立刻如尖刀刺进来,剧痛和恐惧霎时一道袭来——这是神水。

    重黎忍着剧痛在水中奋力挣扎,手四处摸索着寻找水岸,冥冥之中,她感觉到水里有一股力量在托举她。

    挣扎许久,她终于摸到了水岸,她死死抓着那里,用尽全力爬上岸。

    惊魂未定,痛不欲生,她一动不动趴在岸上,没有继续爬起来朝前跑。

    她几近万念俱灰。这里居然有神水,而她不光失明失聪还丧失神力,该怎么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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