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坡县的“日悬杯”歌唱比赛,能借用市文化中心的大礼堂,是年老师意料不到的。

    晚八点,夜幕黑透。

    年老师站在大门的台阶上,举目一览,底下人头黑压压的,让他颇有感慨。

    “这比赛办了十年,我第一次意识到,咱西坡这么多人爱好音乐……”

    邻近的是个三十出头的青年,穿一件胸前印“日悬”LOGO的黑卫衣。

    一听这话,忙笑道:“今年门票早就卖空了!听票务说,县一中有同学一次性买30张……都是高中生看比赛,冲林公子和转校生苏问雪来的!”

    年老师微微点头,两手后背,像只盛年的公孔雀。

    林暄和转校生能参加今年的比赛,全靠了他,但自夸自卖总不会讨喜,他便不太情愿地把这份功劳让出去,让给了活动的首席赞助商——林暄的妈妈。

    “孔玥女士才是我们的大财神,她的座位必须在第一排。”

    “是是是,我已经安排下去。”

    黑卫衣青年一脸赔笑,说到这里,却戛然而止,直愣愣望着走上台阶的一位中年妇人。

    “孔老师来了!”

    比黑卫衣先一步迎上去的,是今年比赛的主理人,也就是县一中的年老师。

    “走,我带您进场。”

    孔玥穿中式长棉袄,锦缎面料,头发整齐梳在脑后,挽成发髻,显得端庄典雅,与县城里的女人大不一样。

    礼堂内场,灯暗。

    年老师悄悄打量光鲜亮丽的孔玥,心里却陡然出现一个词:装腔作势。

    一个靠继承男人家产生活的寡妇,哪里懂得欣赏音乐?

    思忖间,两人来到第一排。

    年老师做个请,指向最中间的位子,“您坐那边吧,林暄一会上台,钢琴就摆在正对面。”

    孔玥站着没动,“不了,第一排是评委席,我坐第二排就行。”

    说着她已经兀自进入第二排,就近选了左侧的偏位。

    年老师见此,勾唇,跟了上去,“开场还有半小时,咱去后台看看林暄?”

    孔玥正拿纸巾擦凳子,手上不觉一顿,想起什么似的,“不必。”

    也省了麻烦。

    年老师讪讪地告了辞,去男厕所旁的抽烟室。

    一个认识的文化专员,来借打火机。

    年老师不喜欢外人用他的东西,摸摸口袋,说好像忘带了。

    随即,两双眼睛互换一眼,笑了起来。

    又有人进来,贡献出打火机。

    于是三人站在烟雾缭绕里,也不可能不说话,文化专员便起头随便闲聊几句。

    “发现了没?孔玥今天的气色真好,都四十多的女人了,肤白唇红,像吃了防腐剂。”

    文化专员吐出白烟,一圈一圈朦胧了视野。

    而后,像是不过瘾,夹着烟的手掌在胸前画一个高弧,神秘地笑了笑。

    寡妇的话题,似乎很有趣。

    后来的男人立刻学起文化专员的手型,在身后也画一个弧。

    “后面,也相当有看头!”

    唯独年老师不想参与进来,他只是闷闷地抽烟,一口接一口。

    等其他两人笑成一团,前仰后合,他忽然问道:“你们说,孔玥是不是在村里藏了男人?要不,她干嘛不离开这里?”

    “……寡妇,有钱有闲,说不准,她藏的男人不止一个……”

    正闲扯着,黑卫衣的男人进来,看见年老师就吐了口长气。

    年老师以为内场出了问题,拉上他出去,却听他说,“你们学校的那个转校生,真不识抬举!她一人背了两把吉他,我刚才碰见想帮忙拿,就问是不是备用的。你猜她说什么?”

    年老师什么都没说。

    黑卫衣冷冷切了声,尖着嗓子学腔,“不麻烦老师,我表演要用两把的。”

    说完恢复正常嗓音,继续吐槽,“什么表演,用两把吉他?!城里来的,了不起哦!”

    年老师拍拍他的肩,抬步往后台去。

    他从事音乐教学十多年,确实也没见过同时用两把吉他的表演。

    现在听说了,他一方面好奇,更一方面,是惊喜。

    所有参赛者的曲目都印在单子上,年老师找后台负责人拿来看,这才注意到苏问雪今天表演的是国外的摇滚曲,并非她更擅长的古典声乐。

    墙边。

    苏问雪的两把吉他都被她提在手上,她的羽绒服长到脚踝,很低调,全身上下只有鞋上的闪钻是亮点。

    此时,那双鞋在暗影里闪烁,一点一点地打着节奏。

    如果仔细些看,就能看出她的唇瓣开合,一直在练习演唱。

    “她要表演的是柯林斯的曲?”

    黑卫衣男人不知何时来,一把拿过年老师手上的曲目单,双眼睁圆。

    “那要算我寡闻少见了。上月,我儿子还拿某站的视频给我看,说现在的年轻人个性自由。但我真没想到,苏问雪自幼学古典,居然还同时喜欢摇滚。”

    年老师不置可否,只玩味地盯着角落里练唱的苏问雪。

    半晌,他推了下黑卫衣,小声问:“你瞧着,她将来会不会名声大噪?”

    黑卫衣想了想,“我看过她在深城比赛的简历,拿过少儿组的冠军,先天嗓音优秀。但古典路太枯燥,她的性格……不适合。而且,她留在西坡比赛,绝对算大材小用!”

    年老师抿唇,“你说的都对。”

    开场临近,苏问雪唱完第五遍,停下来舒了口气。

    往周围看了一圈,大家都在加紧练习,她也不敢放松,但站太久,腿脚发麻,就原地跳了两下。

    一杯热腾腾的白水递到她眼前。

    她顺着往上看,见来人是林暄,摇摇头,“我不渴,也怕一会跑厕所。”

    林暄扁扁嘴,收回去,喝了一口,笑说:“以你的实力,不该紧张。”

    “哪能不紧张?我都快无法呼吸了。”

    苏问雪讲出心里话,尴尬地耸耸肩,“没想到观众这么多……感觉村里也来了不少。”

    林暄看看她,“今晚有资格和你争第一的,只有我。”

    这话引得苏问雪愣了瞬,“抱歉。我怕拖你后腿,才没同意组队。而且,我的曲子,不需要钢琴伴奏。”

    林暄抬手压住心脏,玩笑道:“旧伤没好,又被你刺了一箭!但我心里是希望你能拿第一的,你……几岁学的吉他?”

    苏问雪仰头,“五岁吧。那时,我妈送我学古典声乐,我爸看我不高兴,就偷偷教我吉他。”

    想起童年趣事,她忍不住弯唇,“后来,我开始自学,已经十三年了。”

    “你爸爸?”

    林暄捕捉到关键,面容一滞,“是有名的吉他演奏家?”

    苏问雪摸了摸耳朵,“算吧,他曾经是,现在,不太行。”

    猛然想起她爸苏囿明,有好长一段时间不露面,也不知他在哪里混日子。

    比赛开始,选手们依次登台献唱。

    其中多半都是传统曲型,少数一两个唱了网络热门的流行曲,台下观众顿时互动热烈,甚至一起合唱,气氛瞬间高涨。

    但评委们眼光刁钻,压根不买人气的账,规规矩矩从专业角度,一分一分评价。

    终于到苏问雪。

    林暄站在台下,目送她上场,默念“加油”。

    而后,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飘向台下第二排左侧的位子,与他母亲孔玥对望了一眼。

    孔玥拘谨地笑,冲他比了个大拇指。

    台上。

    苏问雪摆好两把吉他,一把六弦的背在胸前,另一把七弦的横在架上。

    木色的响板放在七弦吉他内侧,她轻轻压几下试了手,这才转头,示意主持人可以开始。

    “让我们掌声欢迎来自县一中高三三班的苏问雪,她要表演的曲目是……双吉他弹唱,《another day in paradise》。”音响里传来报幕声。

    掌声响起。

    苏问雪提醒自己该笑,视线无意识地在台下扫了一圈。

    下面灯光太暗,她很难看清人脸的轮廓,但她还是很快认出了倒数一排中间区的几个熟人。

    尤玲玲在。

    李峰在……

    忽然她心里生出一种奢望,如果李峰都来了,是不是秦淮也会来?

    想法不可压抑,心跳莫名加剧,她努力在暗淡的光线里,找寻那张再熟悉不过的冷脸,怀着满心的期待。

    但她一个一个看过去,终究没发现秦淮的身影。

    和上次一样,她今天还是不能遂愿,他还是没来。

    听歌的MP3躺在她的羽绒服口袋,她伸手握住它,掌心感受到碎红宝石的坚硬突起,数来数去,都是不变的13颗,不可能变成14颗。

    13。

    他特意贴13颗红宝石,有什么特殊含义。

    荒唐闪现的想法,通常是令人惊奇的。

    苏问雪回想刚在后台,与林暄介绍自己学习吉他的经历,从五岁,至今十八岁,正正好好,十三年。

    “莫非他在五岁那年见过我?”

    苏问雪小声自语,说完就笑了,不可能,世上没有这样恰如心意的巧合。

    “苏同学,请问可以开始了吗?”

    音响里是主持人在催促。

    苏问雪回过神,对着面前的话筒说,“好了。”

    随即,她摘下肩上的六弦吉他,脱掉身上的羽绒服,露出底下的红绸裙。

    台下众人捂了嘴,纷纷低声惊呼。

    她的裙摆长及脚踝,贴身的剪裁,绒布的质地。

    领口点缀一圈红钻,并无繁复,是简单高级的款式。

    位于台下第二排左侧的孔玥,看到这一幕,不由屏住呼吸。

    片刻,她点开手机微信,发了一道语音出去,【苏老师,好奇怪,你女儿竟然一点不像妈妈。】

    秦淮回场内时,一身红裙的苏问雪正背着吉他在台上踱步。

    她眼神哀伤,看过台下每位观众,却得不到一丝帮助,最后,垂头跌坐在地上。

    顷刻,秦淮的喉头哽咽。

    他听过无数遍她唱的这首歌,知道她在表演流落街头的女人。

    同情是应该的,谁见了如此可怜的女人,都会同情,都想尽其所能帮她。

    “出什么事?”

    秦淮一坐下来,李峰就注意到他的失落。

    “没事。”

    秦淮收起微发烫的手机,转向台上。

    苏问雪唱完了,已经站起身,对观众鞠躬感谢。

    也是在这一刻,他看见苏问雪裙摆上的补丁,也和苏问雪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不知为何,她的脸色明显一僵。

    主持人上来打圆场,扶她走下台,与大家解说刚才那首歌的故事背景。

    战后废墟,流离失所的主题,再次博得全场的掌声,连第一排的评委都齐齐鼓掌,互相点头赞许。

    “第一次看苏问雪装弱……平日看她嚣张得很,谁知她柔弱的时候,更有杀伤力!”

    尤玲玲身边的朋友,抽了下鼻子。

    “给你出息的!”

    尤玲玲快把手机壳捏碎,一下推开朋友,起身走出了内场。

    比赛开始不久,现在打电话通知,正是时候。

    天空飘着雪,和圣诞节的气氛相衬。

    电话接通后,传出一道疲累的女人嗓音。

    尤玲玲喊声姨,捂着手机说,“小雪今天有比赛,怎么没见您来加油啊?您不知道,大家听完她唱,都说她就是今天的第一。小雪她啊,真的很优秀!”

    那头一片沉默。

    尤玲玲不放心,又喊了一声,“李娟姨?”

    “浑蛋东西。”电话被李娟挂了。

    尤玲玲满意地笑,收好手机,转身回场内。

    却不知,秦淮就在她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尤玲玲,你想干什么?”秦淮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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