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院里的拉锯战已经持续了半下午,楚家步步紧逼,慕家坚守阵地,力求用这门注定要退的婚事为家族谋取更多的利益。

    “......下半年灵脉所出的所有灵石,允慕家独占一成,这等诚意,慕家主可接受?”

    好大的手笔。千淮停在门外,听着里面讨论不停。

    远枫城统共只有这一条矿脉,还只是小型,仅供楚家和几个大佣兵团平分。

    小型矿脉一年所出的灵石不过几千枚,其中杂灵石占了大半,净灵石能有七八百都是撞了运,更别提只有个位数的纯灵石。

    连这等有价无市的修炼珍品也分了出去,楚家为保全仁善宽和的名声换一门好亲事,确实是下了血本。

    慕家敢凭着区区一纸婚书死磕到这种地步,无非是见识过了楚江月的态度,觉得他们手里有人就是拿捏住了楚家的少家主。

    可惜,她跟楚江月不同。

    楚江月是整个家族从小捧着、真金白银供着养出来的继承人,不管他自己愿不愿意,明面上都得和楚家系一根绳、荣辱与共。

    ——而她慕千淮最喜欢干的,就是让整个慕家不高兴。

    大门被她轰然推开,少女踏进只有族中长者才能进入的大厅,在一众或惊诧或异样的眼神中站定。接着视线向周围扫了一圈,掠过慕家众人,径直落在楚家长老身上。

    她下巴微微扬起,明明已是废物之身却没有丝毫畏惧,坦然与在座唯一的八阶强者对视,在满场寂静中掷地有声地吐出四个字。

    “我不接受!”

    没有一个人能想到她有这么大的胆子,场面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闭嘴!”

    慕家大长老回过神来猛地起身,急切的斥责声响起,打破了这片寂静,“这哪里有你一个小辈说话的地方!还不快回去!”

    他一直都看不惯慕千淮。明明是个女孩却打小修炼出挑,丝毫不懂娴静柔顺。早晚都要嫁出去的人,却哪哪都要压华曜一头,从来不顾华曜作为少家主的脸面。偶有长辈教导更是屡屡顶嘴,几次三番让他们下不来台——如今楚家的肉都已经叼在嘴里,怎么能让她再搅和了去。

    他想在楚家人反应过来之前把她压下去,可已经晚了。

    “等等。”

    楚家长老开口,看着眼前的小姑娘略眯了眯眼。他目光沉沉,面上喜怒不显,问道:“慕小姐有哪里不满意?”

    千淮半点没被吓到,听到大长老的斥责也只轻轻一挑眉梢,连眼神都没分过去一丝。

    她唇角上翘,抱起手臂不卑不亢地望着楚家长老,一条一条梳理清晰。

    “退我的婚却不告诉我本人,此其一。”

    “容慕家以我的名义收受重礼,此其二。”

    “听你的意思,还有其三?”楚家长老摸了摸胡须,脸上泛起不明显的笑意。

    “两相结合——这份好处我没拿到半点,却平白占了个收人重礼的名头,我当然不满意。”

    她说得不紧不慢,在座的慕家族亲却都忍不住了。放任千淮这样说下去,他们争了半天的利益指定要被搅黄。

    旁支的叔伯最先跳出来:“千淮!你是慕家人,慕家的东西自然也有你一份,想要什么和我们说便是了,何必这么急吼吼地出来,没点女儿家的样子!”

    “是啊是啊。”另一位族老附和着指摘,“慕家生养你十几年,何曾亏待过半分?这般自私自利,哪里有嫡支儿女的气度,还不快点回去反省。”

    有两位在前,剩下的人更是七嘴八舌地指点议论开来,明里暗里都是说她如何自私又不顾规矩,不孝不义。

    “……何曾亏待过我半分?”

    千淮听了良久,直到人声渐息,低低笑了一声才开口反问。接着她抬起头,定定看向坐在上首、从她进门后便未发一言的慕景。

    “父亲,您说呢?”

    慕景沉默片刻,遥遥注视着自己唯一的女儿,复杂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描摹那双与记忆中极为相似的眉眼。

    他暗自叹息,再开口时语调平静沉稳,没有半分波动。

    “往日里修炼灵石少了你的,确实是为父有失偏颇。但你天赋本就卓然,用不用灵石有多大区别,何必与更需要的兄弟姐妹相争?”

    他顿了顿,又补上几句:“如今你无法修炼,要灵石更是浪费。你受伤未愈心情欠佳,闹这一场也就罢了,现在回去好好休息,日后女儿家的衣裳首饰族里多拨你几成,权当补偿你之前的委屈。”

    好冠冕堂皇的说辞,和她预料中居然没有丝毫差别。

    千淮闭了闭眼,唇角扯起冰冷的弧度,讽刺至极。

    幼时她母亲惨死,想要父亲陪伴,他说:“淮儿要独立,爹爹很忙。”

    五岁她开始修炼,分到的灵石不及堂兄十分之一,他说:“淮儿要忍让,他是你兄长。”

    六岁她展露头角,被族中同辈嫉妒孤立,他说:“淮儿要包容,他们都是孩子。”

    十岁她远超同辈,独闯兽林扬名一时,他说:“淮儿锋芒太过,该收收心。”

    十五岁她同阶斩灵兽,九死一生,他却在为慕华曜花高价收集进阶用的灵草。

    如果说她的委屈早已被数不清的失望消磨殆尽,那么这一句轻飘飘的补偿,则是彻底击碎了她心底最后一丝幻想。

    满堂血脉族人,她竟举目无亲。

    千淮紧握的手指放松下来,缓缓吐出一口气,连呼吸都轻快不少。

    她抬眼看回楚家长老,神色悠然没有改变半分,话语微顿:“我和江月自幼相识,兄妹也好、挚友也罢,独独没有伴侣情谊。平时长辈说笑也就算了,如果有人要拿这个做文章——”

    她环视四周,灿然一笑间涌现森森寒意。

    “在座各位叔伯知道我从小疯到大,想必也不会让我这个废物狗急跳墙、撕下慕家一块肉来陪葬的,对不对?”

    满场骇然,连带头发难的大长老都停滞了一瞬。

    无他,之前十几年的经验——慕华曜断过三次的腿、长老阁焚毁大半至今仍未复原的册籍、挂在家主屋里的狰狞兽首……桩桩件件,都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慕千淮此女,言出必践。

    曾经作为天才前途光明的她尚且有睚眦必报的一面,如今落入绝境孑然一身,没人想赌她能做出什么来,没人愿意承担被撕下血肉的代价。

    一旁的楚家长老捏着胡须,除了惊叹于千淮的气性外,也不免为他们对话中透露的信息和慕家人的反应感到些许震撼。

    他先前以为慕家费尽资源才捧出这么一个天才,还说慕家主爱女心切,这遭怕是承受不能。谁曾想这个精彩绝艳的天骄之子,居然一直以来都被亏待着修炼资源,甚至看起来是……受尽了不公。

    要知道如今不过四阶中期、被她压了整整两个小段的江月少爷,可是从小众星捧月,被灵脉包围着长大的!

    这等环境这等成绩,靠的不仅是天赋,更是难得的心性。

    楚家长老内心遗憾,看向千淮的目光也和蔼了,甚至因为她和慕家对着干的态度愉快地摸起了小胡子,整整半下午的憋闷疏解不少。

    他心里盘算着,如果千淮向着楚家,私底下把人接过来送给江月少爷,也不是不行。

    可谁料下一秒,让他心喜的矛头就对准了自己。

    “楚长老今天来,是为了代楚家庆贺我的成年礼。只是楚少家主年纪尚轻又过于重情,贺礼准备得太重,千淮受之有愧,这才闹了半天没停。”

    少女不急不缓,三言两语将事情彻底颠倒。

    “楚家大义,千淮铭记于心,只留下一......”

    “——一百八十枚净灵石,取你年岁做贺礼,恰如其实。”

    清朗的少年音从门外传来,楚江月大步走进厅里,身后跟着的侍从手捧锦盒,盒盖大开,一百八十枚净灵石码得整整齐齐,泛起幽幽荧光。

    慕家众人瞪大了眼,被这么大的手笔惊得倒吸一口气。

    要知道慕家全族的净灵石凑起来,也不定能有面前这盒的一半之数!楚江月倒好,这么贵重的东西一拿将近两百枚,居然只是做贺礼!

    千淮倒是不意外,但这家伙一口气在她预估好拿的数目上多加了六十枚,明摆就是奔着把楚家怄死去的。

    他开着盖子走了一路,现在人人都知道楚少家主给她送了一整盒净灵石当生辰礼。这么一来楚家送出去的东西不好反悔,慕家更不敢生抢,也算是给她后续省了不少事。

    至于为什么他们都没提纯灵石和杂灵石?笑话,纯灵石的贵重程度她现在拼了命也守不住,而同样价值的杂灵石要笨重许多,如果她要分家,搬起来多费事儿。

    楚家长老显然也明白了他们所做所想,险些咬碎了一口老牙。

    一百八十枚净灵石!楚家一年到头分到的净灵石也就是这个数了,若是今年出的少了,连以往的库存都得赔进去!

    这是楚江月作为少家主能动用的底线,但凡再多十枚,族里都得当场派人把他们的少家主半路绑回去。

    两家谈判谈了大半天,最后让个小姑娘几句话捞了个盆满钵满,传出去都得让人笑话。

    “你还是帮了我一把。”

    众人散去之后,千淮单独截住了楚江月,说:“不管怎么样,谢了。”

    “这本就是你自己争来的,我只不过加了把火。”

    楚江月望着她,目光柔和又歉疚,“之前对你说的话,我很抱歉。我只是...”

    “只是想到了你姐姐。”千淮接过话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她知道楚家那位早逝的大小姐。

    天赋一般,早早联姻出嫁。夫家暴戾极尽苛待、母族撒手不管只顾利益关系,最后从楚家高楼上跳了下去,死状惨烈。

    这就是每个世家女最恐惧的结局。

    但不是她的。

    “我不是你姐姐,慕家也不会成为我的坟墓——如果你想以她来看我,那就大错特错。”

    “今天算我欠你一次,以后只要有我能帮的,开口就是。”

    她说完便走了,独留楚江月一人在原地。

    少年嘴唇紧紧抿成一线,望着千淮的背影喃喃低语,眼里有隐忍的泪光闪烁。

    “不是以她来看你。是我恨自己当年护不住姐姐,如今......也留不住你。”

    *

    千淮在院子里坐了半晌,直到太阳西落,残月初升,才起身回到自己的小屋。

    白天的狠话是要放的,但她此刻也确实迷茫,不知道未来的路通向哪里。

    她推开门,还没点灯就看见阴影中宽阔而熟悉的背影。

    “父亲。”千淮淡淡喊了一声,“有何贵干?”

    “没有别的事,我就不能来看你了吗?”慕景皱起眉头,转过身看着让他分外陌生的女儿,叹息出声。

    说归说,他指尖火苗一窜点起灯,略侧了侧身,露出桌上摆着的一只古朴木盒。

    “这是什么?”千淮自然而然地略过慕景略带责备的话语,一边仔细观察这个盒子,一边问道。

    灯火下,漆黑的硬木缝隙里泛着隐约的金色,她认出这是源自兽林深处的碎金木,木质坚硬,极其稀少也极其昂贵,一寸便价值千金。上面雕刻着十余种兽类的图腾,有常见的如神龙和凤凰,更多的是她辨认不出的种族。

    木料名贵,这些图腾却分布得异常凌乱,甚至有几处边缘重叠,像是雕刻者匆忙中完成的。

    这绝不是慕家的东西。

    她心里隐隐一阵悸动,慕景的回答也验证了她的猜想。

    “这是你母亲留下的东西。”

    慕景退开一步,任由她察看木盒,嗓音沉沉。

    果然如此。千淮快步上前,低头轻轻摩挲盒子上繁复的刻纹。她触碰得小心翼翼,指腹不自觉地微微颤抖,仿佛那里仍残留着母亲的温度。

    然而下一秒,慕景说出来的话就打破了她此刻尽力控制下的平静。

    他说:“你母亲......或许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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