罡风凛冽,破煞阵中,喻星洲垂眸看着足尖那唯一一处完好无损的砖石,轻轻叹了口气。

    保护谢岚意似乎已经成了刻在骨子里习惯,明知道这些乌合之众伤不了她,但在看见阵法拔地而起时,动作还是比理智更快一步。

    那堵谢岚意仓促布下的结界墙外,望舒鬼魅一般搭上他的肩,笑得嘲讽。

    “殿下不顾你的意愿强行将你拖上床榻,你居然不恨她,还想救她。喻星洲,你真贱。”

    他敛目看向肩头那只甲盖漆黑的手,定了定心神:“生死面前,恩怨不过小事。”

    “你没有否认怨恨殿下,”望舒意味深长,“你是不喜欢她这样对你,还是不喜欢自己那副模样?”

    喻星洲眼神一闪,不再作答。

    这才是真正的望舒,感知拔到最高时,直觉不再被情绪左右,细微的语调变化都无法逃脱他的监测。

    魅魔的天赋真可怕,他随口扯句官话敷衍,却因为不够坦荡而被围追截堵。

    望舒没有说错,他对谢岚意生出过浅淡的怨恨——在他一遍遍求饶,她依旧我行我素地按住他的腰时。

    快感吞没理智,压抑的情绪便如出笼的野兽。

    厌恶她,不顾一切地将他涂抹成这种无法自控的模样。

    更厌恶自己,任由贪念滋长,放纵情|欲。

    可再如何,谢岚意也是谢岚意。

    六岁那年他答应过乳娘什么都听谢岚意的,十岁那年他在谢瓒的病榻前承诺会将谢岚意当成亲妹妹,容忍谦让她的无理取闹,十五岁那年,他跪地聆听谢家夫人的教诲,应承把谢岚意当做谢家最尊贵的小小姐,终他一生去侍奉与仰望。

    君子一诺,重若千金。

    谢岚意要杀他,那是他应得的惩罚;谢岚意要玩他,一定是他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

    自厌压过怨恨,付诸实际的行径,可不就是下贱。

    修仙界不同于凡界,凡人谈三六九等,仙门却只以师兄弟姐妹相称,无论前尘出身,同道之人都是平等的,没有什么主子下人的说法,就连等级森严的魔族也如此,望舒和少虞算计谢岚意的唯一顾虑,不是“她是魔君”,而是“她很强”。

    他修苍生道,总将众生万族挂在嘴边,却堪不破自幼年时便局囿着他的蕃篱。

    蓦然如有一只手掌轻柔拂去道心蒙尘的那一角,喻星洲兀自发怔,望舒得不到想要的反应,深感无趣,眼看九幽台中谢岚意已然回过味来,不再犹豫,一脚将喻星洲踹进破煞阵。

    破煞阵是魔族诸多阵法中最简易粗暴的一种,凝聚怨气化作罡风,对付区区筑基绰绰有余。

    谢岚意轰开阵眼时,没有见到预想中血肉模糊的场面。

    喻星洲站在阵法中心,除了盘发的玉簪断裂外,似乎一切安然。他捏住法诀,眉目垂敛,温和从容,保持着入定的姿势,鲜血从他掌心淌落,伤痕见骨,应当是曾握住过一缕怨气。

    谢岚意在破煞阵外接住的血滴,便来自他的手。

    人没事就好。

    她稍微松下一口气,被长枪贯穿的伤口这才后知后觉地剧痛起来。

    该死的,少虞还真敢下手!

    她低头咳出一口血,抬眸冷冷地看向对面年轻的护法夜叉。

    他握紧银枪,鎏金面具在她施展的灵压下裂出细密的蛛纹,而后如老旧的墙皮一般一块块落下,露出那张苍白的英俊脸蛋。

    他并不好受。

    谢岚意的强大出乎他的意料,只是远远对抗着,他便生出了怯意。

    这是绝不能出现在魔将身上的情绪,他握枪的手微微颤抖,强行提起魔息,这才惊觉半边身子已经麻了。

    谢岚意很少真正动怒,天巧宗那一回,喻星洲一身挡剑去救百里牧遥,当众违逆她,她也没有拿出全部实力,将二人斩杀。而今日今时,她的杀气有如实质。

    魔息凝成巨硕的荆条朝他攻来,他只能狼狈挥枪架住这可怖的杀机。

    鲜血如注,谢岚意的面色一点点苍白下去,但她的手很稳,少虞坚持不过十数息便被荆条抽飞。

    借此空档,她扭头瞥了一眼喻星洲,打斗的动静惊扰了他,强行从顿悟的状态里脱身,他身周温润的微光刹那委顿。

    视线交汇,目光落在她用力捂住的伤处,转瞬填满惊愕与惶然,他三两步上前试图搀扶,却被她一眼瞪在原地。

    她又在生他的气。

    为什么?

    喻星洲茫然无措,谢岚意一把握住他悬在半空的手,将半身重量倚靠过去,挥袖便是两道魔息直攻少虞。

    他支着枪咳血,避无可避,但在看向谢岚意时,他还是勾了勾唇角。

    是大局在握的笑。

    谢岚意心微沉,果不其然,九幽台下响起一声轻微的“咔嚓”,不知道是谁启动了什么开关,连魔鼎都肉眼可见地颤动了数息,少虞浑身泛起浅金色的光芒,那两道势如破竹的魔息顿如泥牛入海,消散无踪。

    他的身后渐渐凝聚出一道金色的虚影,谢岚意一刹想到了须弥狱前那两尊魔将。

    原来如此……

    她呕出一口血,不甘愿地朝少虞瞥去一眼,朝稳稳扶住她的喻星洲低喝:“走!”

    眼前一花,他们已身处金印十二层,喻星洲来不及打量陌生的环境,忙低头查看谢岚意的伤势:“有药吗?”

    “不打紧。”谢岚意哼了一声,推开他,慢悠悠去点上壁灯。

    喻星洲皱起眉:“这么重的伤怎么可能不打紧?”

    她摔进从前练功留下的蒲团里,扯着唇笑了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解开冕服的腰带,将外袍脱下。

    里衣雪白,片红不染,在看清所谓的“伤口”后,喻星洲的神情顿时从焦急转为惊愕:“你……”

    谢岚意如同招小狗一般朝他招招手,示意他靠近些。

    她盘膝坐着,手肘支在膝头,单手托着脸,朝他狡黠一笑:“好玩吗?”

    喻星洲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无言地按住突突直跳的额角。

    简直……太胡闹了!

    他受过差不多的伤,清楚当胸贯穿有多痛,意识半梦半醒间感知着生机流逝,却什么都做不了,绝望漫上来的时候,连剧痛都不重要了,谢岚意一定不会喜欢这种滋味。

    提着的心终于落下去,他深吸一口气,平复好心绪,没有计较她方才的轻慢,乖顺地走到她跟前蹲下身,与她平视,确认般问道:“真的没事吗?”

    谢岚意没有回答,而是凑近他,眼疾手快地按住他后撤的身躯,与他气息交缠,弯起眼眸:“喻小六,你好像快哭了——真的这么担心我吗?”

    喻小六。

    铺陈在地上的冕服动了动,拱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木偶娃娃撅着屁股从过于宽大的衣袍中爬出来,咬着木头手指泪眼花花。

    木头不会掉眼泪,却因为是喻星洲情绪的载体,那双肖似他的漂亮眼睛变作荷包蛋的模样,与下撇的嘴角配合,俨然一副哭惨了的可怜模样。

    喻星洲的那句“没有”顿时卡在喉咙里。

    这也太具象了……他没有想哭,只是情绪几经大起大落,发现最担心的事情不仅没有发生,还是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被难言的酸与涩催得有些难受罢了。

    它表现不出过于精细的情绪,木头脸上只能呈现最简单的喜怒哀乐。

    他满心复杂,劫后余生的百般滋味涌上心头,放在它脸上,似乎也的确只有大哭这一项符合。

    小木偶趴在谢岚意的膝头,享受着她有一下没一下的揉脑袋安抚,伸出小小的手掌试图抚摸她的伤处。

    “想检查?”谢岚意挑起眉。

    喻星洲眼皮一跳,顿觉不妙。

    下一瞬,谢岚意贴过来,抓起他握成拳的手往胸口处摸:“那就好好瞧瞧,连皮都没破呢。”

    屈起的指节被强硬地按在柔软中,喻星洲浑身僵硬,不争气的耳尖再一次红透了。

    他想从谢岚意的手劲中挣扎出来,但半蹲的姿势显然受不住力,谢岚意觉察了,干脆整个人扑进他怀里,将他结结实实按倒在地上。

    她如前几次一般坐在他腰间,笑得格外得意:“距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不如我们……”

    她眼眸澄澈,没有半点黑沉的欲望,喻星洲可以确定,她在逗他。

    他无奈地将手从她的钳制里解脱出来,就着这个奇怪的姿势问道:“天黑之后,你要做什么?”

    谢岚意伏在他的胸膛上,环抱着他的脖颈,舒适地蹭了蹭。

    他屏住了呼吸,而后才稍稍放松,听她好奇问道:“你是怎么在破煞阵中活下来的?”

    以喻星洲的筑基修为,这堪称神迹,如果她早知道他有这一手,她就不陪少虞演戏了,虽然学他们用了障眼法,但枪尖抵在身上也怪痛的。

    她不去救喻星洲,说不准就能直接杀了少虞,不必等到他亮底牌了。

    但话又说回来,能逼出这两人的真正实力,也算一桩好事。

    喻星洲解释道:“破煞阵以怨气为支点,而苍生道专克它们,用道法安抚,它们便不会伤人……望舒是故意的?”

    他修炼苍生道一事在天巧宗一事后不再是秘密,望舒不可能不知情,却还是用破煞阵来对付他,在先前短暂的交锋中,他不像是会因轻敌而生出这种疏漏的人。

    谢岚意沉默了一下,含糊嗯道:“所以我也是故意的。”

    他们都是聪明人,很多事情不必明说,几乎一瞬间,喻星洲便想清楚今日这一局的关窍。

    他轻声问道:“他们的目的是想将你重伤逼入此境,而你将计就计,实则等待天黑伺机而动。但我不明白,他们希望你做什么?以及,你想做什么?”

    谢岚意支起脑袋看他,他的眉头微微蹙着,思索时目光不自觉地游离,特别认真。

    喜欢,想亲。

    她这般想,便也这般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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