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兰即手腕拴着的铁链重达十几斤,一旦入水,会带着她下沉。

    白兰即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跳入忽忽河的。

    师友噩耗、青梅命丧、副将战亡,大昭都城里她在意的一切都灰飞烟灭。白兰即不是自轻的人,她只是在肠穿肚烂和留个全尸里选择了后者。

    冰凉的河水很快漫过她的四肢,没过她的头顶,濒临窒息之前,她看到了和皇后的最后一面。

    雍容的女人正在给护膝收尾,见到白兰即进来,招手让她来试戴,皇后温和的嗓音言犹在耳:“小阿兰,明日要出征了,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娘娘,没给你报仇,我好不甘心。

    白兰即的热泪滚落,却在温暖的木屋里醒来。

    外面的风声很大,催得屋里的火炉噼啪作响。

    她只懵了一瞬,意识到这是被人救了,正躺在火炉片柔软的垫子上,外衣已经快被烘干。

    昏厥之前所有的一切扑面涌来,白兰即有瞬间赤红了眼,余光却瞥见边上黑乎乎的脑袋,有个形象乌七八糟的人跪在地上正专心钻研她手边的玄铁链。

    白兰即猛地撑坐起来,可身上的药劲还没全解,动作微滞,铁链哗啦啦从男人手里抽走,打破了木屋静谧。

    “这东西到底怎么解?”他讲了句潜北话,抬头看她。乱七八糟的长发披在耳后,脸却意外年轻,瞧着要比她小好几岁,虽然还是脏兮兮的,但能看出来底子很好。

    天然的小麦色的肌肤和明显的高原红。

    粗眉、挺鼻、窄脸,面部并不那么流畅,但棱角分明,因此额外区别于中原男人的白净俊秀,野性而俊健。

    潜北人。白兰即眼中掠过一丝极快的厌憎,身体已经防御般弓了起来。

    “你救了我?”

    话说出口想起他大概听不懂,转而用潜北话说了一遍,关于潜北,她知道得并不比一个当地人少。

    没想到那人用流畅的中原话回答了:“是啊,你还吓跑了我的鱼。”

    “你是商人还是牧民?”

    “都是。”

    白兰即一点点收回铁链,警铃大作。已是九月,不管是牧民还是猎户都不会独自在潜北的边界,他们应该早就完成了迁徙,紧急做着过冬前最后的御寒和储粮准备。

    白兰即不动声色在木屋中扫视了一圈,这只是临时搭建的避风地,简陋原始,一张睡觉的毛毯,一个火炉,墙上挂着两张动物的皮毛。

    这里唯一复杂的是占据了房间一半大的木桌,上面堆置着杂乱的医疗用品和稀奇的狩猎工具。工具巧妙精致,种类颇多,有捕兽夹、骨朵、连锤,更有许多连她也没有见过。

    白兰即的目光在一柄短刀上微微停留。

    “土生土长的怎么会中原话?”她佯装对这里好奇,下床去看墙上的动物皮子,缓缓靠近木桌。

    那人道:“父亲说学了将来有用,他带我去过中原。”

    白兰即:“你的父亲是商人?”

    “算是。”

    青年接了一碗水递给白兰即:“我叫菩疑,你叫什么名字?”

    白兰即背对着木桌伸手,利用接碗晃动出铁链声响,掩盖去摸短刀的动静。

    她将水饮进,递还给菩疑,粲然一笑:“多谢。”

    菩疑被晃了眼,呆愣愣去接,白兰即却猛然松手翻了碗,攥住他的手腕,用尽全力踹在了他的膝盖上。

    她现在体力不支,必须一击即中。

    菩疑毫无防备,被踹得擦地趴下,白兰即迅速将他的手反拧背后,跪压在他后腰,冰凉的刀刃横在了菩疑的脖颈。

    “老实一点,我问你什么答什么。你是哪个部族的,是不是乌赫?!”

    菩疑为自己的轻敌失笑:“漂亮又狡诈的中原人。”

    白兰即反过手,刀柄狠狠给了菩疑一下:“问你什么就答什么。”

    菩疑:“……节虞部。”

    那是个小部落,跟乌赫有姻亲关系,但是极少参与过战争。白兰即声色冷凝:“你来边界做什么?其他人呢,你们有什么目的?”

    菩疑挣扎了一下,尝试扭过头来看她,后腰却传来钝痛,脖子上又挨了一下。他佯怒:“你们中原人都像你这样喜欢恩将仇报吗?”

    白兰即面容沉冷:“想要再挨打吗?”

    菩疑挣扎:“只有我一个,来这里打猎。”

    白兰即哼笑一声,显然不信。

    “那只独狼在半夜闯入我的羊圈,它只吃了两只羊,可是却将其他的羊全部咬死,只有一只小羊羔因躲在母亲的肚子下侥幸存活。我已经追踪了它半年,引诱过、厮打过、做过陷阱,我们几乎跨过了大半个草原,彼此都精疲力尽。为了不在冬天被饿死或者冻死,它必须要做出反扑了,就在这几日。”

    菩疑一口气解释了一大堆,中原话出乎意外的流畅,但还是带着些潜北的口音,讲得快的时候声音变得黏糊,听起来带着些嗔怪的味道。

    白兰即审视他:“物竞天择。”

    “是啊,所以它猎食,我报复,这很合理。”男人说到此处脸上浮了丝狂放,这让白兰即觉得他乐意于此。

    她短暂地陷入沉默。

    一个骗子或许会潇洒,或许会拙劣,也可能古怪,却不会有这样具象的生命力。

    大昭的皇宫里,无一人有。

    她也没有。

    白兰即松了口:“我要离开这里,有办法吗?”

    “有啊,沿着忽忽河往左边一直走,走上一夜,会看见峡谷,那里地地势险峻,难以攀登,且不能骑行,是潜北的天然屏障,也只有那没有驻军。”

    菩疑摇头,朝着东南方抬了抬下巴,“你独身一人,过不去。”

    白兰即忍不住顺着菩疑示意的望向窗子。

    就在这霎那,菩疑双腿猛然弯曲、弓背,巨大冲击撞开了白兰即的压制,与此同时他的身体往白兰即怀里滚了一圈,解开了被拧住的胳膊,反扣住白兰即手腕,带着她旋身。

    白兰即心中微惊,立刻抵挡,可她的左手在入水前被厄今踩伤,一直忍痛不显假装强悍,如今背菩疑捏住,轻易便被反制了。

    不过一个呼吸间,压在上方的人成了菩疑。他钳制住白兰即双手,自然也发现了她的伤,往上摸了摸,毫无犹豫将她的左手粗鲁地往地上一砸,短刀清脆落地。

    白兰即在震痛中对上了他的眼睛,其实自醒来,白兰即最先注意到的,就是这双眼睛。眼皮像打开了一半的扇子,平平无奇,不出彩又不温柔,可是往这张脸上一放便即刻生动。

    黝黑、叫嚣,像草原上的奔腾的动物,生机盎然。

    冷汗从白兰即额上滚落,白兰即闭眼:“要杀便杀。”

    菩疑逼近一寸:“你还没有告诉我,手上这铁链要怎么解?”

    他离得太近,白兰即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滚来的草木味道,板着脸将脑袋撇到一边,脖颈绷得笔直:“你喜欢中原的机关术?”

    眼光倒是不错。

    这是五皇子程桓命人给她特制的,外面瞧不出什么端倪,却动用了大昭最精巧的匠人,制上了三十三道锁,环环相扣。又用玄铁锻造灌溉,刀剑难断,运力时里面三十三根银针一齐扎出,疼痛难忍不说,经脉全封。专束白兰即这一身功夫,很是费心。

    “想要,我可以把送给你,但有个条件。潜北人永不背叛长生天,我要你用长生天起誓帮我做一件事。”

    菩疑觉得有意思,眼里生了笑意:“可以,只要我力所能及,我用长生天起誓。那你现在该回答我了,没有钥匙,你如何把它送给我?”

    白兰即:“杀了我之后,把我的双手砍掉,就解下来了。你再带回去好好研究,总能悟出来。但是你需要带着我的尸体碎块,走过界碑,埋入大昭的土地里。不需要麻烦你太远,过界碑就足够了。”

    事已定局,翻涌的情绪反而落定,她说得沉静、冷漠,火光映照着清冷的面容,明明晃晃分割成一块块白玉。

    菩疑眼神微沉,将她双手合住,一只手强势锢住了她一双手腕。解下只袖子给白兰即咬着,却瞥见上面的泥土草屑,又从怀里翻出一块干净的白帕塞进了白兰即嘴里。

    “痛就咬紧,别把狼招来。”

    下一瞬,她猛地咬上白帕,只是微微颤栗的肩头和紧抿的唇线泄露了这痛楚。缓过神后才意识到什么,怔愣半晌。

    经过刚刚的治疗,她的发髻散了,碎发落下来,给冷硬的五官增添了一抹狼狈。

    此刻的白兰即看起来单薄、易碎,仿佛用力一捏,就能够摧毁。菩疑不懂玉石,却觉得这样的玉应当细润的养着,而不是去撞碎,可是没有哪块玉有她那般坚毅的神色。

    他将白兰即拉了起来,一块坐在地毯上:“尺骨茎突骨折了,把尺骨二次打断,然后把骨头压下去就好了。”

    潜北人没有男女大防地观念,他抓着白兰即的左手摸索揉捏,确认再没有问题,拿绷带将她的手包裹固定。

    “你很能忍,跟我听说中原女子较弱的传闻不太一样。是被抓来的中原奴隶吗?”

    敌人的善意让白兰即浑身不自在,她抽回手古怪地盯着菩疑:“你也说了是传闻。为什么不杀我?”

    菩疑笑了:“可能是因为我好不容易才把你从忽忽河里救上来。何况你还吓跑了我的鱼,你知不知道现在已经够很难捕到鱼了,再过一月,这里的河水都会结冰。你得赔。”

    白兰即又沉默了,大昭没有这种人,皇后没有教过她要如何应对,白兰即只能说:“我没有钱。”

    “我知道,”菩疑这一下彻底笑了,“但是我缺一个厉害的奴隶,你很对我胃口。”

    白兰即恼火:“放肆。”

    “你说话的语气好像那种有着高贵血统的中原人,你原来到底是什么人?”

    菩疑忍不住发问,又连连摆手:“算了,别告诉我,我不想知道你是什么人。”

    他麻利地收走了短刀,又在木桌上挑处一件东西,把剩下的工具一股脑包好收起来。

    二人在暖呼呼的锅炉前坐着,菩疑拿着半成品的捕兽器敲敲打打,松弛随意得好像在这里住了许多年,完全没有独居在边界的警惕和入冬的忧心。

    木屋里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静,直到菩疑再次开口。

    “我的提议,不如你考虑一下,既然无处可去,不如跟我回家。等我猎到了这头狼,我们就一起回去。”

    他锲而不舍,似乎觉得这真的是个个好主意,期待看向她。

    那种羞恼的感觉又来了:“这算什么,我是你在路上捡到的猫儿狗儿吗?”

    菩疑观察她的神色:“你不高兴?”

    白兰即:“在中原,没人会直戳别人的痛点,更不会摆上台面。”

    菩疑无赖道:“但我希望你无处可去,因为我想交一个中原的朋友。”

    白兰即扬眉:“为什么想要交一个中原的朋友?”

    菩疑付之一笑:“因为我在中原有一宿敌,我想了解她更多一些。”

    白兰即:“如果我不去呢?”

    菩疑想了想:“那就把你绑去。”

    他又觑了一眼白兰即的脸色,扬眉补充,“可如果你答应,我就送你一把我亲手制的小刀,刚刚那把不行,是给我哥做的。我送你一把更精致的,上面镶嵌鸽子蛋那么大的宝石。你要是答应,你恩将仇报这事就一笔勾销。”

    白兰即问:“做你的奴隶需要做些什么?”

    “陪我打猎就可以了,我把奥尔新生的小马驹给你,你陪我走遍草原每一个角落,呆腻的时候也可以去你的中原看看。”

    菩疑自己听了都觉得很划算,感觉事情已经成了大半。

    他扔掉手里的工具,换了个姿势,胳膊撑在毛毯上,掌心托着下巴兴冲冲给她描绘:“我家很大,能看到厄尔斯神山,山顶的雪终年不化,四季都美。我的哥哥很厉害,嫂嫂也温柔,姆妈会做许多好吃的食物,你一定会喜欢。”

    “跟我回家吧?好不好?”

    他像诱拐像哄骗。

    白兰即神色终于有所松动,仿佛也跟着菩疑的话陷入某种回光返照的温暖。直到现在,她才终于相信菩疑只是个普通的猎人,也浅浅笑了,但她没有回答。

    “不着急,你多考虑一会。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白兰即静静看着他,却说:“我饿了。”

    “噢忘了这事。这里没有吃的,我去给你打只野味来。”

    菩疑起身,在桌前拿走了弓箭,走到门口时又从收起来的工具里翻出根牛皮绳,拿着绳子走到白兰即跟前,要将她和柱子绑到一起。

    可看见她手上的玄铁链后却有了迟疑,最终又放了回去。

    白兰即:“不捆我了?”

    菩疑:“你已经有了一条枷锁,我不想再给你增添束缚。”

    可他又不放心的回头:“你不会跑吧?”

    白兰即微微扬唇。

    她的五官很淡漠,线条起伏冷硬,瞧着不近人情,像是一把剑。菩疑脑子里不知怎的就冒出这个形容,无法收服,只能折断。

    可是笑一笑,剑气挽春花,落英满缤纷。

    得了这一笑,菩疑心里有了底。黝黑的眼睛簇簇发亮:“我先去给你找吃的,你放心,这链子我一定能捣鼓明白,替你解开。等我回来啊。”

    他推开木屋的门又迅速关上,但屋子里还是灌入了一捧冷冽的风,又因为里面的炉子很快升温。

    白兰即从门缝里看见菩疑远去的身影,又最后环顾了一遍这个简陋的小木屋,然后头也不回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入了广袤草原。

章节目录

我与草原书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屠甜甜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屠甜甜并收藏我与草原书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