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可颂正在洗手间里难过。

    她本来不想哭。

    在饭桌上,只是单纯挂不住面子,捧着可怜的自尊心,强撑着跟徐蔚兰赌气,才撂下碗筷离开。

    可等到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坐下,被数落的一句、两句、三句……一遍一遍环绕在她的耳边,心里的委屈顿时如滔天巨浪,汹涌地撞击她的胸骨,闷得发疼,于是,嘴唇也跟着痛感一齐被牙尖咬了又咬,齿痕深了又深,终于捱不住了,鼻尖一酸,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干嘛这样说她啊。

    周可颂在学校,门门课不算拔尖,但完全称不上差。成绩浮动在上游,偶有几次发挥出色的小测验,拔过头筹。班里,也是会被老师称赞、同学请教的那一类人。

    为什么在妈妈眼里她总是一无是处?

    周可颂不明白自己到底要做到什么地步,徐蔚兰才会满意。

    她坐在洗手台上放空。

    身后的镜框嵌了一条灯环,散出刺目又苍白的冷光,如空气中寒意,慢慢地渗进周可颂的脊背。

    她没由来打了个寒噤。

    难以言喻的刺骨,在血液里逡巡。周可颂突然急切地需要一个拥抱,一个吻——随便什么都好,她需要一个能倚靠的地方。

    她用力地抱住了自己。

    纤瘦的身体在洗手台蜷缩起来,紧紧贴着墙壁。她身量高挑,在这样窄窄的角落,保持抱膝的姿势尤其艰难。肩肘硌着墙壁,她无端沉默地发脾气,用骨头跟铜墙铁壁对抗,恨不得能戳穿它们。

    怎么连墙也欺负她?

    周可颂对着水泥砖头发火,用力地拍了一下,手心通红。

    下一刻,门外传来年轻的侍应生不确定地问话:“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周可颂被吓了一跳。

    “……”

    她到底在干什么啊。

    对墙打拳。

    她后知后觉地感到羞耻,红着脸,小心翼翼地从洗手台上滑下来,努力平稳语气:“没有。”

    侍应生便不再说话。

    周可颂等待一会,猜测他已经走远了,才打算出去——

    “叩叩。”

    门被轻轻地敲了两声。

    她立即止住了脚步,心里仍然有些未褪的羞赧,情急下脱口而出:“我说了,不需要帮忙。”

    门外静了几秒。

    黎雪韫低低的笑,慢条斯理地拂过她的耳膜。

    “不需要?”

    “……黎教授。”

    没有想到是他。

    周可颂略微尴尬地拨一下头发,站在门板后头,讷讷地喊人。

    黎雪韫:“还好吗?”

    他的声音被厚重的木门隔开,添上三分沉稳的安全感。

    周可颂抿了抿嘴角。

    她说:“我没事。”

    “没事就出来。”黎雪韫没有揭破她,只是轻轻地笑,“我在外头对着女洗手间讲话,挺奇怪的。”

    真神奇。

    他短短一句话,周可颂低沉的心绪骤然回涨,跟她的唇角一起翘了起来。

    她不好意思地拉开门。

    黎雪韫正半倚在墙边。

    他重新穿上了黑色的大衣,周身萦着薄薄的松柏寒气,似乎刚刚出去过。

    不及她心里偷偷猜想。

    黎雪韫正起身,微微一笑:“还以为你跑出酒店了。没想到,周围转了个遍,说去洗手间,真的去了,白叫我寻一通。”

    他去找她了啊。

    周可颂摇摇欲坠的心情,彻底被那点儿涌起的小小的幸福感拉了上岸。

    她说:“麻烦你了。”

    她讲完客气的话,才好意思抬头看他,迟一拍,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神。

    周可颂不自主咬了咬嘴唇。

    黎雪韫的眼睫也下压半毫厘。

    他的视线焦点无处捕捉。可只要是落在她的身上,都像暗昧的一点火星,亟待引线的触碰。

    周可颂动了动肩膀。

    身体对于拥抱和亲吻的渴望,又开始如同杂草一样疯长。

    她垂下眼帘,视线依旧停在他的身上。

    从上移到下。

    脚尖在拥挤的高跟鞋头不安分地来回挣扎,半晌,终于带着它的主人向前走了一步。

    周可颂犹豫:“今天……”

    她不太知道该怎样开口,能让自己显得知廉耻一些。

    他们不是可以正大光明拥抱的关系。

    黎雪韫在医务室已经表过态。他没有义务全盘回应她的委屈与不安,更加没有必要来安抚她。种种周到礼貌的关切,不是允许她得寸进尺索要亲密关系的跳板。

    周可颂后半句话彻底讲不出来了。

    黎雪韫耐心地等待。

    片刻,见她不吭一声。

    他微微敛眸,视线仍然顿在周可颂被咬到红肿充血的下唇。

    他说:“走吧。”

    他轻描淡写地拨过了她局促的一个开头。

    周可颂松了口气。

    被蹂躏的嘴唇终于获得释放,饱满的唇肉慢慢地从齿痕的凹陷中复苏,挂着丝丝缕缕的淡色血渍。

    她下意识舔了舔细小的伤口。

    随着湿润的粉色舌尖轻轻地舔舐,下唇在昏黄的顶光中,呈现糜烂的水光。

    黎雪韫的眸色遽然晦暗如墨。

    但再多的狂风骤雨,也被极佳的定力压在眼底。他不着痕迹地喉头滚动一下,转身走在前面。

    周可颂跟着他回到饭桌上。

    徐蔚兰站在桌边,正在回复消息。瞥见他们来,收起手机:“我还有事,先走了。账已经结好,小黎,麻烦你等下送她回学校。”

    黎雪韫:“好。”

    周可颂:“拜拜。”

    徐蔚兰看了她一眼。

    没讲话,但她无由以为又要被数落,下意识躲到了黎雪韫身后。直到徐蔚兰的高跟鞋声走远,她才松懈,坐回了位置上。

    板栗烧鸡半冷。

    周可颂让厨房帮忙热了一回,他们重新开始这顿中断的饭。

    她和黎雪韫没有很多话能说。

    气氛缄默,只有筷子与碗壁碰撞的声响。因为他坐在对面,周可颂吃相斯文,嘴都不敢张大,咀嚼、吞咽的声音含蓄又害羞。

    比接吻还谨慎。

    黎雪韫没有动筷子。他始终垂着眼,看向手机。

    周可颂觑见,他顶着手机后盖的指节泛白。视线再向上抬,看不清被长睫遮蔽的眼,只能瞧到微微蹙起的眉心。她以为黎雪韫等烦了,快速把最后一口饭拨进嘴里,嗓子眼细,让她略感艰难地咽下。

    黎雪韫的指节把手机再往里顶了顶。

    “……我吃完了,”她急忙出声,潦草地擦一下嘴,“我们走吧。”

    对面淡淡地应一声。

    他站起身,把早已熄屏的手机扔进衣袋。

    周可颂与他一前一后地离开饭店,再一左一右地上车。

    汽车在夜晚的公路上平稳地行驶。

    周可颂看向窗外。

    街景飞掠,霓虹四色变换,玻璃上的两道人影,因为错位,离得尤其近。她的脸稍稍向前,就可以抵到黎雪韫的肩膀。

    周可颂感觉脸上涌动一阵热意。

    血液叫嚣。

    她抿了抿唇:“黎教授。”

    驾驶座短暂地移来一道视线。

    黎雪韫:“嗯?”

    “我还不想回学校。”她的脑袋抵在门边,声音闷闷的:“你把我放在前面的路口就可以了。”

    车速减缓。

    他问:“怎么了?”

    周可颂不讲缘由,只是摇摇头。

    黎雪韫:“我答应了伯母要送你回去。”

    “那——”到嘴边的小小心思,被周可颂生生缓了缓语气,咽回去。她装作思索的模样,提出一个有余地的建议:“那你等等我吧,我想去商场逛两圈。”

    黎雪韫意味不明地低笑了一下。

    周可颂不在乎他是否看破,只听见他如愿讲:“我和你一起去。”

    她的手指雀跃地握住安全带:“好呀。”

    黎雪韫调转方向,驶停在一片繁华的商圈边缘。他们下车,从寥落的小道,走进热闹伊始的陵江午夜。

    周可颂与他并肩。

    “黎教授,”她盯着地上的大理石花纹,忖出一个缓和缄默的话题,“你平常喜欢来商场吗?”

    “不来,”道路拥挤,往来的行人接踵,空气中混合着各种密切的味道。他微微皱眉,拉住周可颂的手肘,带她避过几名正哄堂大笑的男人们,“没有什么想看的。”

    周可颂便说:“我也不喜欢逛商场。”她的十指拢在一起,握在心口,“不过,这间楼上有打保龄球的呢,你有打过吗?”

    黎雪韫:“陪朋友打过。”

    周可颂:“好厉害。我一直想玩,都没有机会玩呢。”

    她格外期盼地看着他。

    眸光荧荧,像流淌的枫糖浆。

    黎雪韫的眼角微微下按,目光跟着垂睫的阴影,变深一些。

    他似乎没有听出她的言下之意——也可能是变相的拒绝。无论哪一种,他始终平静地盯着她。

    周可颂被看得脸热。

    她总觉得,他的眼睛里涌动着不清不白的心思,藏在斯文禁欲的皮囊下,悄无声息。

    她不好意思地别过视线。

    黎雪韫笑一下:“想去?”

    周可颂点点头。

    黎雪韫:“走吧。”

    周可颂的脸上出现一点得逞的笑,转瞬即逝。她站在扶梯上,有意无意地小声念:“我第一次玩……”

    黎雪韫:“我教你。”

    周可颂的眼儿顿时弯成一道笑弧。

    他无奈地笑:“心眼都用到我身上了。”

    他直截了当地揭破。

    周可颂不愿在这个时候输了气势。她努力保持直勾勾的视线,粉润的唇高高呶起,语调有小女孩儿似的娇气。

    她说:“反正你答应就好啦。”

    扶梯即将到层,她转过身。

    发丝拂过黎雪韫高挺的鼻梁。

    气息很淡,触感像饱满的桃上,柔软细微的绒毛。

    黎雪韫的薄唇慢慢地抿起。

    很快,它又在周可颂回头的时候舒展。

    他们在保龄球馆的前台办理完手续,工作人员指了一下角落,示意去那里拿球。场馆里人并不少,周可颂新鲜地看着变换刺眼荧光的条条球道,不断有瓶子被击倒,发出沉闷的哐啷声。

    黎雪韫:“你拿六号球。”

    大大小小的保龄球陈列在桌上。

    周可颂抱起写有数字六的球,在手里掂了掂。不是很重。她来回看了一圈,又偏头去瞧黎雪韫,他也挑选完毕,手中的是十一号球。

    周可颂:“这是怎么选的?”

    “重量,”黎雪韫手背向下,几道淡青色的筋微微隆起,延伸进供指长插入的孔洞里:“和指孔适配。”

    周可颂学着他把手指放进去。

    大小刚好。

    她略微惊奇地左右打量,“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指粗细?”

    黎雪韫:“量过。”

    周可颂困惑:“什么时候的事……”

    她完全不记——

    她记起来了。

    黎雪韫的确量过。

    用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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