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可颂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她仰起小脸,嘴唇比方才更肿一些,亮着水泽,让人想到樱花冻。晶莹的花冻,淡粉色,美好得如同初春的样本。

    她不好意思地咬着,“今天一整天,你都会陪着我吗?”

    “如果你需要,”他说,“我今天没有其他的事。”

    这是让她更高兴的事。

    “真的吗,”她立即直起身,“你——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黎雪韫推开她的房间门:“的确有一个。”

    周可颂的房间很空。

    除了基本的睡床、桌椅、衣柜,几乎没有其他的东西,仿佛是即将出租的新卧室,涌动着干净到寥落的气味。

    周可颂问:“哪里呀?”

    她趴在他的怀里,胸膛传来的温度好像要把她融化,声儿软绵绵的。

    “不妨猜一下,”他笑,“那里有你的房间里缺少的东西。”

    周可颂:“家具城?”

    “不是。”

    “嗯……”她思索,“服装店?”

    “不是。”

    “杂货店?”

    “的确是一个好答案,”他说,“可惜,太宽泛了,并不准确。”

    周可颂:“那是哪儿呀?”

    黎雪韫:“明天就知道了。”

    他坐在床沿,夜幕的光渗过白色的窗帘,薄薄的一层蓝描摹过他的轮廓,周可颂被全然笼罩其中,如同湮没在暗昧的午夜中,思绪开始飘散。

    他牵着她的手,绕到腰后。

    隔着衬衫,她的指尖触碰到他的腰窝,微微的凹陷。

    “拥抱的时候,可以把手放在这里,”他一点、一点把弱点袒露给她,“稍微用力,会刺激到我,会把你抱得更紧。”

    周可颂好奇地顺势按了按。

    黎雪韫低哼一声,搭在她肩胛骨上的右臂立刻收紧,把她箍在怀里。

    他的声音微哑:“学得太快了,看起来也并非好事。”

    周可颂的脸颊贴在他的颈侧,极其亲密的距离,仿佛能听见他的血液流动的声音。

    “还有吗?”她迫不及待地问。

    黎雪韫失笑:“还想要什么?”

    周可颂没听出他话里的揶揄,期盼地亮着眼睛,“还有哪里摸了会痒?”

    黎雪韫讲话时向后微仰,与她拉开了半指的距离,周可颂试探性地再一次按了按他的腰窝,力道更重一些,黎雪韫的拥抱也更紧,几乎要勒断肩骨。周可颂并不觉得疼,反而感到无限的心安。

    她高兴地又去按他的腰窝。

    这一次,黎雪韫轻嘶一声,咬住了她的颈侧的软肉,舌尖呢喃过濡湿的词句,“其他地方,自己来找。”

    -

    白日熹光姗姗停在周可颂的脸上。

    她慢吞吞地睁开眼睛,翻了个身,避开刺目的光。

    身体很沉,仿佛经历了一场剧烈的马拉松,疲惫不堪,尚未睡足。

    一只手掌住她的腰,“醒了?”

    “没有。”她嘟囔着,脸颊贴近他的鼻尖,“好累,动不了。”

    黎雪韫低笑一声:“还去不去吃早饭?”

    “……不去了吧,”周可颂犹豫一下,她不知道如何讲黎雪韫昨晚在哪里下榻,又为什么跟她一起,“不好解释。”

    黎雪韫没有再讲。

    他垂下眼,“那再睡一会吧。”

    “嗯,”她支起身,去捞床头的手机,“我跟哥哥说一句。”

    她趴在黎雪韫身上打字。

    被子虚虚地搭在她的腰上,细腻洁白的肩头停着一束光,如同一只驻足的蝴蝶。

    黎雪韫的指尖不经心地拨弄着蝴蝶翅膀,偶尔蹭到她的肌肤,泛痒,惹得她肩膀缩一缩,往边上挪,再被他扳回来。

    周可颂发完消息,手机扔到一边。

    她想再睡,又睡不着了。撑起身,摇摇晃晃地去洗漱,电动牙刷在嘴里作业,她顶着白沫,拉开通向后院的门。

    干冷清爽的空气驱走暖气的沉闷。

    她漫无目的地打量,起先一眼掠过,后来,越觉得街对面那辆黑色的玛莎拉蒂眼熟——

    妈妈的车!

    周可颂直觉得天旋地转。

    徐蔚兰平日也不回家,怎么屈指可数的几天偏偏被她撞上了。

    她着急忙慌地漱过口,边套上高领毛衣,边去玄关把黎雪韫的鞋提进来,藏进衣柜里。

    “怎么了?”他问。

    “妈妈回来了,”她像热锅上的蚂蚁,往脸上涂抹灰色的泥状面膜,以掩盖昨日的痕迹,“你——你待在这里,不要乱走。”

    她正嘱咐,屋外传来开门的声音。

    “周可颂?”徐蔚兰看见了她的鞋子。

    “我在。”她关上门,见到徐蔚兰的瞬间,仍然有些尴尬。此前吵得架,道得歉,都隔着手机,她们一直没有当面见过。

    她讪讪地站在走廊口,“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徐蔚兰:“我回来拿东西。”

    “哦。”她避身让开,看徐蔚兰雷厉风行地走进卧室,手指攥着袖口,“……妈妈,你看了我昨天晚上发的消息吗?”

    徐蔚兰头也不抬:“看了。”

    “那……”

    “周可颂,你知道这种话多让人寒心吗?”徐蔚兰把抽屉里的文件放进白色的托特包里,语气严肃:“以后不要让我再听到。”

    周可颂低下头:“知道了,对不起。”

    徐蔚兰对她服软的态度满意,语气和缓,“你昨天去接周遇白了?”

    “嗯。”

    “怎么样?”

    周可颂没明白这句话:“就……那样呀。”

    “听说他在国外参加的保密项目,是国家级的,你多跟他接触接触,不是坏事。”

    “……”周可颂不喜欢这样,明明很纯粹的关系,徐蔚兰非要添上一些利益得失。但她没有反驳,嘟囔一声,“哦。”

    徐蔚兰看了一眼手机,“我走了,你自己学习抓紧点。”

    “这次记得请黎教授吃饭,茶叶别忘记去公司拿,人家帮了这么大的忙,你懂点事,知不知道?”

    黎雪韫正在一门之隔后。

    周可颂顿觉难堪,不应一声,只是仓促地点了点头。

    她一垂首,因着慌乱尚未捋好的高领跟着堆叠耷下。

    徐蔚兰的动作顿了顿,叹口气,伸手去给她整理。

    “多大了,衣服还不会好好穿。”

    “不用——”

    周可颂来不及阻拦,衣领向下,大片绯色的吻痕清晰地暴露在空气中。

    气氛凝固。

    呼吸暂停。

    她看着徐蔚兰的脸色一点、一点地变化,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挣扎辩解的话都讲不出来。

    哪怕她先前赌气把这种事捅给她,那也是隔着手机,徐蔚兰再生气、再发火,也波及不到她的身上,所以周可颂毫无顾忌。

    可面对面,一切都不同了。

    徐蔚兰用力地扯下她的领口,里头刺目的暧昧痕迹,让她声音忍不住失态地拔高音量:“周可颂,你一个女孩子,到底有没有廉耻心?”

    周可颂被她扯得踉跄一步。

    害怕、羞耻、不知所措,一股脑儿涌上眼眶,豆大的泪珠簌簌地砸下,融化脸上半干的泥膜,变成灰色的水珠,砸在地上。

    “我……”

    “你真是要反了天了!”徐蔚兰抬起手里的包,使劲打在她身上,“你才几岁啊,就想着天天跟别人上床!贱不贱,贱不贱!”

    周可颂从来没有见过徐蔚兰这个样子。

    她精致优雅的形象荡然无存,挽好的头发散开,熨帖的西装乱褶。精致的妆容上是扭曲的表情,目眦欲裂。

    周可颂害怕地躬下身,“我没有……”

    “还狡辩,”徐蔚兰扯她的衣服,“给我脱了!”

    “不要,”她慌张地跌坐到地上,脸上被泪花糊花成一张脏乱的面具,“不要,妈妈,我错了,我以后不会了……不要这样……”

    一片混乱地挣扎里,门铃突兀地响了两声。

    徐蔚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她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松开周可颂的衣服,深呼吸。

    她瞪了周可颂一眼:“等下再跟你讲。”

    她拉开门。

    出乎意料,竟然是黎雪韫。他披着黑色的大衣,斯文矜贵。

    周可颂看见他,立即往洗手间跑。

    她感觉自己狼狈透顶,在他的面前,自尊像脸上被水化去的泥膜,乌糟糟一团,丢人又难堪。

    她洗干净脸,埋在毛巾里,水渍却怎么样都擦不掉。她越用力,眼睛越疼,到最后,她忍不住缩在角落里,小声地哽咽起来。

    洗手间的门被敲了敲。

    她上气不接下气,抽气声可怜巴巴,仿佛下一秒就要哭晕过去。

    她张了张嘴,喉头被呜咽声占据,讲不出话。

    “是我。”

    黎雪韫的声音。

    温柔平静,单是她一听,就鼻酸委屈得要命。

    “连我也不开门吗?”他似乎是蹲下了,话抵着耳朵,很近。

    咬字间的呼吸,渗过玻璃门上的香梨纹,细密地蔓延。

    周可颂努力平复心绪,哽咽着开口:“没……没有,我自己哭……哭完再……出来。”

    “好,”他耐心地回答,“我等你。”

    周可颂的气儿抽得更凶了。

    她听见了脚步离开的声音,眼泪溃如决堤,放声哭起来。

    过了不知多久,她渐渐平复下去。

    黎雪韫:“喝水吗?”

    周可颂一听见他的声音,莫名其妙地心尖儿一酸,犹如被用力掐住最软的地方,叫她再一次大哭起来,好像那些委屈与难堪从未释怀过。

    黎雪韫不由失笑:“怎么听起来像被说我哭了,我还是先不讲话了。”

    “……不、不是。”她抽噎着辩驳。

    “喝水吗?”

    “……”她擦擦眼泪,洗手台上的纸已经摞得像一座小山,“妈妈……还在吗?”

    “我来后她就走了。”他笑,“我说来帮你补课,她手里还有事,便托我跟你谈一谈。”

    他隐去了跟徐蔚兰谈论病情的那一部分。

    周可颂吸了吸鼻子,慢吞吞站起身。

    她拉开门,像只被欺负了的小猫,哼唧着声儿扑进面前的怀抱里。

    黎雪韫把她抱了起来。

    “哭了快一个小时了,”他拨开她的手,去看那双红肿的眼睛,“怎么这么会哭?”

    周可颂的小脸耷拉着,一言不发。

    黎雪韫递来一杯水。

    她的确渴极了。接过,捧着大口喝完,温热的水顺下肺腑,她不住抽气的声音终于停下。

    她感到累极了,伏在他的肩头:“你怎么从外面进来的?”

    “舍不得听你受欺负,就出来了。”他的语气很轻,有着不真切的好,“不过,还是要提一句,你们家的花园真难翻。”

    周可颂被逗笑了。

    与黎雪韫讲话,总是让人感到轻松愉悦,一两句话,便能拉回坏心情。

    他摸了摸她湿漉漉的眼睛:“不难过了?”

    “……嗯,”她摇了摇头,有点为难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妈妈今天会回来……”

    “没有关系,”他安慰地抚着她的后背,“已经过去了。后面我会跟她解释,不用担心。”

    他低声问:“饿不饿?”

    周可颂点点头。

    黎雪韫开车带她回到市里,已过晌午,去得还是上一次吃饭的那间私房菜。进门,云露清正惫散地倚在前台,手里摇着团扇。

    觑见他们来,讶然一声,“我道今天是什么风,把黎先生吹来了?”

    “啊还有——”她美目一转,看见身后红着眼睛的周可颂,“周小姐。”

    黎雪韫笑,“听说你最近上了新菜,过来捧个场。”

    “惯会说好听的,”云露清嗔怪,“都要过季了才来,捧哪门子场。”

    她指了指二楼:“老位置,请便吧。”

    他们回到上一次的包厢。

    周可颂哭得眼睛疼,去洗手间找镜子滴眼药水。出来的时候,云露清倚在回廊边上,窈窕的人影被拽成细长一条,停在她的脚边,手里摇扇的灰影敲打似的,叩着她的脚踝。

    她们并不熟。

    周可颂没有讲什么话,只是背对着她,吹干手,转身,便要越过她离开。

    擦肩而过之际。

    “周小姐。”

    云露清冷不丁叫住她。

    她聘聘袅袅地走到她身前,眼里的笑讲不上和善:“你跟在黎先生身边,已经有半个月了吧。”

    周可颂不喜欢她这句话。

    无论是语气、神态,还是那一个“跟”的字眼,仿佛她的真心受到质疑。

    她还是礼貌地等待她的后文。

    云露清挥着扇子,慵懒的声音散在凉风里,徐徐吹到她的耳旁:“不恰当地提醒你一句,黎先生是有未婚妻的人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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