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他的时候,他在学校附近的一家黑网吧里当网管,单薄,贫穷,全身行头加起来不超过一百块。

    那时他叫季泽。

    追溯相识的源头,还是因为叶菁菁。

    六年前,和现在一样的夏天,潮热,气压低,就算什么都不干也喘不过气。她在午休时接到叶家的电话,问她菁菁在哪。

    还能在哪,游戏厅,录像厅,或者黑网吧。

    青春期的裴疏雨生活艰难,她要做长辈的眼线,监视正处在叛逆期的大小姐,还要忍受大小姐的坏脾气,帮她遮掩种种劣行。

    可怕的是,她正和校外的混子爱得难舍难离。

    电话不接,信息不回,她一条街一条街地找;游戏厅,录像厅,之前常去的地方都找遍了,连影子都没看到。

    柏油马路翻滚着热浪,她站在树荫下,远远看到对面的巷子口挂着一块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网吧”两个丑字。

    她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进去碰碰运气。

    室内很黑,空气里味道混杂,吧台又小又破,角落摆着一个黄牌子,上面写着:未成年人禁止入内。

    可是,稍微往里看,就能看到沙发里窝着两个初中生,正沉迷大型游戏,瞄准,射击,屏幕阵阵红光。

    她径直往里走。

    忽地,从吧台的小门里横出一条腿,把她拦在外面。

    裴疏雨回头,却没看到人,只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然后传来鼻音很重的男声:“你是干嘛的?”

    她擦了一下鬓角的汗,小声说:“找人。”

    过了很久,听到不耐烦的回复:“不在。”

    裴疏雨皱眉,她走过去,胳膊垫在吧台上,踮脚往里看。

    吧台外表小小的,里面的空间却很大,甚至摆了一张单人床,床上躺着个人,脑袋上蒙着短袖,看样子在睡觉。

    她说:“我还没说找谁呢。”

    床上的人动了动,把横出去的腿收回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懒懒地赶人:“就是不在,你去别的地方找。”

    按照她的性格,听到这句话应该安静离开,这次却不知道怎么,外面热的像下火,心里也被火烧着。

    她咬紧牙,无视他,转身往里走。

    三步,鞋尖还没碰到门,就感觉身后一阵风,床上的男孩瞬移到她身边,伸出胳膊,挡住她的去路。

    “未成年不许进,身份证拿出来。”

    裴疏雨只不过想进去走一圈,看看叶菁菁在不在,一个连营业执照都不一定有的破地方,竟然还管这么严。

    她抬头,看着他的脸。

    五官俊秀,眼神里的稚气还没完全褪去,配上营养不良的身材,说不定这里只有他是未成年。

    他见她目光审视,故作老成的摸了下耳垂上的骷髅耳饰,指着大门,“拿不出来吧,出去。”

    裴疏雨深呼吸,吐出积攒一路的烦闷,声音软了许多,“我只是有急事找个人,不进去也行。”

    他懒懒地靠在门边,看到她被汗水打湿的头发,也退了一步,“名字。”

    “叶菁菁。”

    年轻男孩的世界里不存在门这个东西,他撑着吧台,身体轻盈地跳进去,打开电脑,扫了一眼屏幕。

    “没有。”

    裴疏雨一脸失望,附近这几条街都找遍了,不在的话,难道去酒店了?

    她很抗拒去那种地方。

    不死心地说:“麻烦你再查一个名字,韩尹。”

    名字一说出口,她就敏锐地捕捉到男孩的眼神闪了一下,急忙越过吧台抓住他的胳膊,“他在这,对吧?”

    他却摇头,挣脱她的手。

    裴疏雨像抓到救命稻草,语气几近恳求:“我不找他,找和他在一起的女孩,她是我朋友。”

    他移开视线,声音冷硬又不近人情,“都说了他不在。”

    之后,不管裴疏雨怎么说好话,他都充耳不闻,重新躺回床上,把刚才那件白短袖盖在脸上。

    那天下午,裴疏雨被叫进叶宅,严厉审问了两个小时。

    她什么都没说。

    从小一起长大,没有义气,也没有友情,有的只是强烈的厌倦和恨意,那时的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叶菁菁做错事,惩罚的却是她。

    审问中途,家里的司机在一家网吧找到叶菁菁,恭恭敬敬地把她请回来。

    太太重重拿起,轻轻放下,只说了两句,就催她快点去睡觉。

    裴疏雨站在门口,看到司机,问了一句:“你在哪找到的她?”

    司机挠了挠头,“就学校附近,一个连牌子都没有的黑网吧,我一进去,嚯,环境极其恶劣,大小姐在里面玩俄罗斯方块,看到我,就跟我回来了。”

    叶菁菁才不会自己一个人玩俄罗斯方块,裴疏雨执着:“是不是门口的吧台很破,里面放了一张床?”

    司机仔细回忆,“好像是,还是网管喊我进去找的呢。”

    裴疏雨眼眶泛酸,想到低声下气的自己,讨好恳求那么久,有什么用呢?结果并没有改变。

    她把账都记在那个男孩头上。

    第二天,她故意多绕一条街,经过网吧,和她预想的一样,简陋的牌子消失了,门上也贴着封条。

    网吧被封,生活并没有变得平静,她依然奔波在各种人员混杂的场所里,搜寻叶菁菁的身影。

    沿海城市的夏天漫长的没有尽头,再次见到他是二十天后,一个高级网吧里,她在包房区搜寻,掀开帘子,看到这张几乎遗忘的脸。

    他穿着工作服,在修理机箱。

    视线相交,他突然说:“是你举报的。”

    裴疏雨心虚,假装听不懂:“你说什么?”

    他把机箱塞回桌子下,起身,面带微笑,不像是在兴师问罪,“那段时间,我只和你结仇了。”

    她咬死不承认,“不是我。”

    “无所谓,都过去了。”他把手插进裤兜里,问:“来这干嘛,不会还找叶菁菁吧?”

    裴疏雨瞪了他一眼,语气很不友好,“和你有什么关系。”

    和她的紧绷相比,他的姿态过于松弛,就算被怼,也不生气,哂笑道:“我知道韩尹在哪。”

    她急声问:“在哪?”

    确定她的目的后,他却卖起了关子,顾左而言他:“你叫什么名字?”

    “干嘛告诉你。”

    他耸耸肩,“名字也是秘密吗,那我先说了,我叫季泽。”

    裴疏雨撇嘴,“谁要听你叫什么名字啊。”

    “想找叶菁菁的人应该想听,毕竟我习惯互相介绍之后,才说正事儿。”

    她立刻偃旗息鼓,不情愿地说:“我叫裴疏雨。”

    “疏雨?”他歪头,轻声念着她的名字,“是不是取自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

    裴疏雨从小到大最讨厌这首诗,烦躁地打断:“不是,随便起的,韩尹到底在哪,我很急。”

    他指了指走廊尽头的高级包房,“在那,不过我建议你先别去,再等二十分钟,等他忙完。”

    至于在忙什么,裴疏雨没问。

    有关他们的事,她没产生过好奇心,她知道的那些,都是叶菁菁主动告诉的。

    她站在走廊里,掐着时间,静等。

    季泽偶尔经过,有时端着泡好的桶面,有时拿着冰镇的啤酒,每次走到她身边,都会短暂停驻。

    在第三次路过时,他手里什么也没拿。

    这次目的地是她,他站在她旁边。

    他说:“你们不是朋友。”

    裴疏雨惊讶抬眼,男孩很瘦,颌角清晰紧致,就算感觉到不友善的视线,也只是弯起唇角。

    他眼底带着狡黠,迎上她的视线,“我说的对吧?”

    她沉默,他却被勾起好奇心,“让我猜猜,同学?仇人?还是……”他故意停顿,在她紧绷时悠悠说:“她的跑腿?”

    酒杯倾斜,滚落在地。

    幸好宴会厅地面铺着厚地毯,杯子完好无损,大家都被人群中间侃侃而谈的男人吸引,没有注意这边的失误,裴疏雨赶紧捡起来。

    刚才看到的一幕太过炸裂,让她怀疑自己的眼睛,是季泽的脸没错,可是除了脸,其他的地方完全没有共同点。

    她又不确定了。

    只能隐在人群里,不动声色地打量。

    叶菁菁穿的像一只蝴蝶,甘愿守在一枝花身边,基本是季淮林走到哪,她就跟到哪,自然地像他的妻子。

    商业酒会的话题都是枯燥无趣的,叶菁菁无聊,余光瞥到远处发呆的裴疏雨,喊了一声她名字,食指点了点酒杯。

    她习惯在公共场合保持淑女形象,亲密地贴紧季淮林,佯装任性:“好啦,生意聊起来就没完没了,我还有事想和你说呢。”

    季淮林无奈,只好和几位长辈道别,被她拉到酒会的边缘。

    耳边终于安静,叶菁菁如释重负。

    心上人近在咫尺,她抱着胳膊,心机地挤出乳|沟,微微探身,去拉季淮林的衣角,“季二少爷平时不看手机吗?”

    季淮林低头,看到缠绕在衣角上的鲜红指甲,眼底闪过一丝不耐。

    稍稍用力,摆脱桎梏,掸了掸皱掉的衣角。

    言简意赅地说:“看。”

    叶菁菁见他离开人群态度就变差,心情忽然不好,“看到我的消息故意不回,你拿我当什么人啊?”

    这句话,刚好被端酒过来的裴疏雨完整地听到。

    她怕被殃及,假装自己不存在,默默后退…

    季淮林的视线却落在她身上,准确的说,是落在酒杯上。

    她退,他便进,几步之后,距离极近。

    他拿起一杯酒,明目张胆地打量这张久违的脸。

    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说:“还以为你跑国外过好日子去了呢,怎么还在给她当跑腿啊?”

    裴疏雨呼吸一滞,抬起头,却看到叶菁菁扭着腰走过来。

    她温柔地看向季淮林,“怎么了,说什么呢?”

    季淮林移开视线,晃了晃手里的空杯,“没什么,酒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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