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拖着这幅身子去硬闯贞阳殿,也不可能让冲儿你去犯险!”

    慕容延靠着床沿,拿起一件鹅黄外衫披在身上,这位久病不为宫人所看重的皇子,已经在这座宫殿里沉浮了近二十年,不干政事,不笼朝臣,虽为嫡长子,却无力入主东宫。

    “可皇兄你一向是……”

    “是,我一向是缄口的。”慕容延看着跪在他面前的慕容冲,眼尾因为这几日的愁思始终泛着红,两人的眉眼极其相像,可慕容延看着却总是要更忧愁些。

    “但那也是因为朝中无事,父皇从政平稳,燕晋一片太平罢了。”

    “可这太平,是因为什么牵着的呢?”

    慕容延看向窗外,窗外的烛火影影绰绰,深夜的寝殿中除了一两宫人偶尔交谈的声音,什么都没有。

    或许,还有这位大皇子垂怜的叹息声。

    “是因为两桩手握大军的将军的姻缘。”

    慕容冲有些战栗,他一直以来只看到燕晋近十多年未曾交兵,却没想到这其中维持平衡的缘由是那般可笑和脆弱。

    “可若那云州王坐了皇位,父皇的众多亲臣必然被革除,其中也包括此次与云州王作对的王夫人。”

    “王夫人一旦被革除,白楚山将军和我燕的纽带即断,他前去歼灭段部的事由也将无疾而终。”

    慕容延回手握住慕容冲,视线齐平的看着他。

    “冲儿你可知,楚山将军为何一年未归,这伐代之事也杳无音讯?”

    慕容冲在启程前曾问过陈逾这个问题,却没有得到回答,此刻心中了然有了猜想,却只是盯着自己的兄长,似是期盼得到不如他所想那般不测的答案。

    慕容延眼神更加淡漠了些:“我和你皇姐都知道,似是只差到牵羊礼那一步……”

    慕容冲一怔,身子不由得向后倾。

    “尽数……被俘?”

    慕容延摇摇头。

    “不,是几乎尽数被设伏所灭,楚山将军被俘。”

    慕容延顿了顿继续说:“我之前也收到消息,说冲儿你到扬州后多次遭到后赵的暗杀,那时我便意识到这宫里出了内鬼,但我没想到的是,那慕容坚下的是这么大的一盘棋……”

    “父皇一向是坚定的要收归段部继而伐后赵,故长年与段部交兵。那慕容坚先是主动向段部示好,与段部联合扣下白将军,这样就制约了父皇手下最大的一支兵力……”

    慕容延话到此便咳嗽不止,慕容冲急忙替他拍背顺气,接着他的话头说下去。

    “可我一直晓得那段部是个见风使舵的,一边应着后赵对付我燕,一边应着云州王共伐后赵,他梗在两国之中,左右摇摆,这才有了我被刺杀的同时,白将军也中了埋伏。”

    慕容延点点头,“但这当中,慕容坚无论如何是获利最大的那方,他与慕容谒联手,对外攻城略地的同时也把我燕宫中搅了个天翻地覆。”

    慕容冲想到这当中种种,抽丝剥茧中突然抓住了一条,试探性的,“皇兄,白将军的事,宫中难道一直瞒着王夫人?”

    慕容延看着慕容冲,有些不忍的:“是……父皇为了瞒下来,甚至找了专门代笔的差人来模仿白将军的字迹以传家书……”

    “可那若是被王夫人知晓了……”慕容冲激动到有些颤抖的:“她会寒心的!”

    慕容延只是挥挥手:“一年前白将军被俘时,父皇就隐隐窥见了慕容坚的心思,只盼这事压下去能不影响西进冉晟国的日程,没想到……”

    慕容冲直起身子:“父皇怎会是如此优柔寡断之人!”

    “冲儿!”

    一股风直直吹入殿内,夹带着渗骨的寒意,慕容延一时咳得绢布带了血。

    慕容冲着急的想转身唤太医,却被慕容延抓住。

    慕容延:“冲儿,父皇定有他的苦衷……”他顿了顿,手指向那扇方才未闭严的窗牖,示意慕容冲上前关上。

    “当务之急是如何进入贞阳殿,也不知道父皇身子是何境况……”

    慕容冲握住慕容延的双手:“我此番回京,是同陈逾将军一起,他已前去寻四叔勤王,怒逸也设法夜出宫门寻他的部下。”

    慕容延:“怒逸的部下……可是常驻城外的岐山军?”

    慕容冲颔首:“随他征战岐山的一支精兵,数量虽不到一千,但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

    慕容延揉揉眉心:“可我担心,岐山军怕是已经被慕容坚遣散作为己用了,怒逸将军只凭一人要召齐,怕是举步维艰啊……”

    慕容冲轻拍慕容延的手背:“此事皇兄尽管放心,王夫人和刘相早早便预见了岐山军的去向,怒逸早有准备。”

    “皇兄只管安心养身子,勿要再轻提为我丢了性命的话。”

    无论慕容坚如何紧闭宫门,严冬宫中所必需的炭火每日却少不了,怒逸扮作那每日送炭入宫的车夫,染着一身尘灰出了宫。

    龙城近日上下人人自危,街巷几乎是死寂,偶尔有巡逻的兵士和打更夫路过,怒逸只得一路淌着城中的排水渠数着步子向前,不时遇到兵将,就要迅速缩进沟渠里。

    “要变天啦……”

    两个结伴的巡逻兵无精打采的走过,其中一个用手肘拐了另一人。

    “把你那嘴封严实了,天还亮着那会儿,又有几个人的脑袋落了地……”

    怒逸没等那人把话说完,抽出腰间的剑鞘果断地朝更靠近他那人的后脑勺砍去,另一人还没反应过来,也不时被打晕。怒逸先是把两人衣服扒下来,接着拽到沟里,自己换上着装大步朝主街走去。

    没几步怒逸就瞧见了刘府府门外的石像,还未等走近,远处就来了一仗队伍,瞧着有二十人。

    “果然在府外派了人把守,也不知刘相是如何把信送进宫的……”

    怒逸见那伙人径直朝自己走来,倒也不躲,准备上前朝那带头的人行礼,步子还没迈开,背后就响起了一阵熟悉的声音。

    “就是他!苏都尉!那人扒了我和涂二的衣服!”

    怒逸刹时反应过来,回身一脚踹翻那人,朝街巷深处跑去,方才那人嘴里的苏都尉带着手下紧追不舍,直至把怒逸逼到了墙角,正待怒逸穷途末路无路可走只好拔剑应战之时,那苏都尉突然喝止了手下。

    “把武器都放下!”

    夜里的深巷透不出一点光,苏都尉从手下那里接过火把,一步步走到队伍前头。

    未等怒逸反应过来,苏都尉先是冲着怒逸一福,接着转身对手下:“这是泽阳侯从宫中遣出前去城外送信的信使,方才夜里太黑故未识出。”

    苏都尉随即对着怒逸又是一福:“让信使受惊了。”

    怒逸将信将疑的把剑收回腰间,向他回礼。

    “你们先继续巡街吧,有任何可疑情况立刻报我。”

    苏都尉将那些手下遣散后,打着火把缓缓走近怒逸,两人相对沉默良久。

    “怎么,将军这么快就认不得我了?”

    怒逸这才看清楚眼前人的模样,上前一把抱住他,随即退一步一拳重重锤在他胸上。

    “苏易简!”

    “你小子,我不在的时候都混上都尉当了!”

    苏易简笑:“是比将军你体面些,灰头土脸的,尘灰也蹭得在下一脸。”

    怒逸心下只是惊喜:“兄弟们都怎么样了?”

    苏易简:“我目前所知,一切都好。当初被遣散时,我叮嘱他们要隐去锋芒,先保住性命为重。”

    怒逸喃喃:“果然如夫人所料……”

    苏易简扫眼四周,“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先带你回营中。”

    苏易简所辖的巡逻军驻扎在城东一隅,紧靠一众朝臣府邸。

    “你方才编的那套说辞中提到的泽阳侯,莫非就是云州王?”

    苏易简带怒逸进到自己所居的帐中,“那云州多河泽,他又专要犯那字讳,取了个阳字,又不让手下唤它封王的称号,便有了这么个冠冕堂皇的名儿。”

    苏易简先是紧紧将帐门封上,接着给怒逸倒了碗刚温过的酒。

    “你先喝着暖暖身子,待会儿把鞋袜换下,这外面冻人的天,你一路硬淌着那暗渠过来,得亏冬天渠中放了水,不然也不怕落下病根子。”

    怒逸笑笑:“一年不见,你还是那么啰嗦。”

    苏易简支起帐中的炭火,从柜中掏出一叠信件。

    怒逸敛了笑,接过那信件。

    “这都是我巡街时找机会所得,多是朝中官员想要送入宫中呈给陛下的,我瞧将军你今日的模样,定是小殿下也入不得贞阳殿……这些信更不可能送进去了。”

    怒逸一封一封看着落款署名,只是摇头。

    “这么说,之前那封刘相的信也是你想办法交给那尚衣女官的?”

    苏易简点点头,“宫中添冬衣,我捡着空子夹在衣缝中,这才得以送入宫。”

    怒逸放下信件看着苏易简,“当下可有什么法子能召齐兄弟们?”

    苏易简把那些信收回藏匿在深处的匣子中,又起身坐回来。

    “当初遣散之时,我也有想过如何能最快告诉他们将军你已经归来的消息,可当下四散开的情况比我料想的还要糟一些,云州王是铁了心要把岐山军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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