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

    韩楫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里面,见到他的人都拱手作揖,赞叹一句:“元川兄,吾等楷模!”

    韩楫面带微微笑,保持着风高云淡的气度,心里却美开了花。

    上疏后,自己把抄件示遍亲朋好友,众人无不叫好,又刷到了名声!

    被选为庶吉士入翰林院,又在通政司观政,韩楫心有所悟。

    在大明朝堂做官,不需要什么政绩,只需要刷名声。

    刷名声最快的方法就是上疏,卖直邀名。

    趁着某件事,上禀天理大义,喊打喊杀,声音最大就行。

    逮着某位大臣不小心犯的小错,站着道德制高点上揪住他的小辫子,穷追猛打。

    都可以刷名声。

    还有个刷名声最快的方法,那就是上疏直指皇上的毛病缺点。

    以前先皇在的时候,韩楫是万万不敢,他没有勇气学海刚峰,先买口棺材,把家人托付好了再上疏。

    现在新皇即位,听新郑公说,皇上是位好好先生。

    想来是没脾气的人,十分好拿捏。

    杨继盛一事,韩楫没占到光,心里懊悔,在家里左思右想后,决定好好搏把大的。

    新皇即位不到半年,虽然有好三美之名:好美色美食美酒,但名声不盛,还没传遍天下,自己刷起来攒不到多少名声。

    于是韩楫想着,不如从先皇身上刷刷名声。

    一个死人,还怕他咬自己不成。

    只需把名声刷上去,刷成天下孚望的名望,上面还有老师高拱提携,左右有一堆刻意结好的同僚同科们相助,定能一飞冲天。

    相信用不了几年,自己会接老师高拱的班,成为内阁首辅。

    想想就美得很!

    韩楫甩着袖子,意气风发,很快就来到翰林院国史编撰馆,找到了好友程文义。

    程文义是山西平阳府垣曲县人,比韩楫高一科中进士,被高拱点为第四名,真正的高拱门生。

    韩楫中进士后,拜程文义为师兄,两人往来密切。

    韩楫走进一间房间里,里面坐着一人,一身青袍官服,正埋头编撰着文字。

    作揖高声道:“德申兄。”

    那人正是程文义。

    他闻声一抬头,看到韩楫,欣喜道:“伯通。”

    程文义把韩楫迎到里面坐下,叫杂役上了茶。

    “伯通兄,你可真是艺高胆大,上疏居然一口气历数嘉靖朝六十三件大案,几乎涉及到每一年。

    你这一疏当可媲美刚峰公的《治安疏》。”

    “德申兄休得缪赞,不要拿在下的上疏去跟《治安疏》相提并论。韩某相信,青史上最后留名的,定是在下的《历数嘉靖朝冤案澄清疏》,而不是他海刚峰的《治安疏》。”

    没有外人,韩楫可谓是原形毕露。

    程文义知道他心高气傲,看不上只中过举人,没中过进士的海瑞,忍不住哈哈一笑。

    “伯通啊,这话我们同门之间私下说说即可,千万不要去外面说。刚峰公誉满海内,现在又在清查道观方士,有理有据,倍受赞誉。”

    韩楫不屑地答道:“呵呵,他卖直邀名,只不过敢舍一身贱命而已。吾等饱读圣贤书,身负天下孚望,岂能如此轻举妄动!”

    程文义连忙说道:“伯通,你此疏就是妄动了。历数嘉靖一朝,点出六十三件大案,说全是冤案,这是在剥先皇的脸面。

    太子可是先皇金口所言的好圣孙,伱如此这般,小心西苑震怒啊!”

    韩楫一脸傲气地说道:“在下早就预料到。太子十三岁,不学无术,终日厮混,无非跟先皇学会了些狠辣手段而已。

    就算是午门前廷杖,在下不怕。难不成新皇即位不久,他还敢杖死我不成!”

    程文义听出韩楫话里的意思,“好你个伯通。这一顿廷杖受下,你就扬名朝野,享誉海内了!”

    韩楫得意地一笑,一脸的胜券在握。

    这时,一位小吏带着穿着一位青袍官服的男子走了过来。

    “编撰程老爷,户部叶老爷来了。”

    程文义连忙起身出门去,与那位叶老爷在门外轻声说了一会话,然后互相拱手,叶老爷告辞离去。

    “刚才这位是谁?”等程文义回到屋里,韩楫好奇地问道。

    “户部主事叶梦熊,这次来是商议国史馆费用之事。这位叶男兆,广东惠州府归善县人,跟你是同科,不过他是三甲进士。”

    韩楫鼻子一哼。

    他中的可是第十二名,名列二甲,关键是在高拱旧友门生们的帮助下,考上那科的庶吉士,一跃而出。

    自然看不起三甲,赐同进士出身的叶梦熊。

    程文义继续说道:“叶男兆自告奋勇,请求分回岭南,在广西巡抚石汀公(殷正茂)麾下为知县,立了些军功,得石汀公赏识,几次叙功保举,迁为户部主事。”

    韩楫昂着头,继续说道:“原来是杂浊官出身,吾等翰华清贵,羞与他为伍。”

    程文义却感叹道:“伯通,世道变了。而今在西苑眼里,吾等翰华清贵不足贵,反倒是杂浊佐官升官快。

    那会稽徐文长,非科试出身,一介白身,居然身居侍郎高位,沐猴而冠于庙堂,可悲可怜可叹啊!”

    韩楫奋然道:“此等世道,不是正道。所以吾辈正义之士,必须挺身而出,改变这世道,匡扶归正。”

    程文义抚掌叹道:“伯通兄不愧是吾辈翘首!此等胸襟,当为老师衣钵传人。”

    韩楫学着高拱的模样,捋着胡须,傲然自得。

    有小吏急匆匆地跑来,在门口说道:“韩老爷,有中使找你。”

    韩楫浑身一颤,双腿一软,身子差点从座椅上瘫软在地上。

    他双手扶住座椅扶手,声音发颤,似笑却像是哭:“哈哈,想不到来得这么快!”

    程文义连忙安慰道:“伯通,说不定是褒奖的上意。”

    韩楫扶着扶手,深吸一口气,终于站了起来,脑子还有点晕,强撑着说道:“无妨,韩某早就做好了,去午门走一遭的准备。”

    刚出门,冯保带着十个小黄门和锦衣卫军校走了过来,看到韩楫,微微一笑。

    “真在这里。韩楫接旨!”

    韩楫、程文义等人全部跪倒在地。

    “韩楫上疏,遍数六十三案,口称全是冤案,言辞之间,嘉靖一朝,君庸臣佞,无一好人。如此狂妄之徒,本朝少见。”

    冯保嘴里念出的上谕,接近口语,大家一听便心知肚明,应该是替“父君”管着司礼监的太子,以皇上名义下的诏书。

    韩楫听到前面的话,不是好话,猜到今天自己可能要吃一顿廷杖,虽然是期待已久,可皮肉之苦,想想还是十分害怕,额头、后背开始冒汗,全身开始发软。

    “你在嘉靖四十四年,被先皇点为进士。你老师高拱嘉靖朝四十二年入阁,参预机务,刷案堪冤。你却口口声声嘉靖朝无一年不冤案,难不成先皇和你老师,在你眼里如此不堪!

    知道你的心思,卖直邀名,却不惜往先皇和恩师头上泼脏水,猪狗不如!”

    冯保恶狠狠的一句,让跪倒在地上的众人,身子俯得更低。

    韩楫趴在地上的后背,不停地抖动。

    “如此不忠不孝,不知廉耻礼义之人,有何面目自称读过圣贤书,高居庙堂?着革去韩楫一切功名,褫免一切官职。再叫锦衣卫的军校们,剥了他的官服乌纱,赶出京去。

    谕示礼部,韩楫此等劣狂无耻之人,需读三代圣贤书,才能明天理大义。所以,韩楫子孙三代人,不得科试,免得污了国家名器!

    钦此!”

    冯保念完,笑眯眯地说道:“韩楫,谢恩吧!”

    韩楫脑子嗡嗡的,全身抖了好一会才哆嗦地答道:“臣臣.谢恩。”

    “韩楫,你没资格自称臣了,该自称草民。”冯保笑眯眯地说道,轻描淡写地挥挥手。

    四位锦衣卫军校们冲上去,当众剥了韩楫的官服,夺了他的乌纱帽。再架着瘫软的他,直奔韩府,要把他一家打包全部逐出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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