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莨脸色变了又变,抬起头,脸上还带着几分侥幸。

    “任都事,家父李珊,嘉靖十七年进士,做过南京工部尚书。”

    “知道,要不是如此,我们也不会费尽周章把四公子请到这里来。”

    “一点通融的余地都没有?”李莨脸上希望和绝望在交替闪烁。

    “你说呢?”任博安戏谑地反问道,“你父亲号称世星公,湖湘缙绅之首,就算是王督宪,没有请得圣意,也不敢轻易动手。”

    “圣意!”李莨脸上慢慢的全是绝望,“死老头,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替名教理学出头,出他玛的个头!

    还自诩做得多么机密,其实从他有这个想法开始,早就被人家摸得一清二楚。罢考,罢他玛的考!好了,现在把一家子全搭进去了。

    名教理学是他亲爹还是他亲娘啊!”

    李莨痛苦嚎叫道。

    罢考?

    站在旁边的刘寰心里一惊!

    李珊居然暗地里组织三湘生员罢考今年的乡试!

    真是胆大包天!

    今年是湖南从湖广分省出来第一次乡试,然后被一省的应试生员罢考,传出去天下哗然,青史要留名啊!

    这是在疯狂地打朝廷的脸,打皇上的脸!

    难怪王督宪要下手弄你们!

    任博安也吓了一跳。

    他原本以为王一鹗密令自己调查李珊等人,为的是前段时间的湘南矿山,围殴杀害课税局税吏一事。

    想不到还有更大的事!

    跟乡试罢考一比,湘南矿山抗税之事,确实可以放到一边。

    李珊他们罢考今年秋试,乡试会试改制是重要原因,也有声援东南“被迫害”士林的意思。

    有些人在一地作威作福久了,就以为自己就是这口井的天,可以呼风唤雨,一手遮天。

    李莨在歇斯底里地发泄着对父亲的不满,没有注意到任博安和刘寰神情有异。

    任博安先回过神来,悄悄戳了戳刘寰,递了个眼神给他。

    两人又恢复沉着如水。

    刘寰呵呵一笑,“四公子,现在你应该感谢朝廷,感谢皇上。要不是皇上改了新规矩,严令我们依法办案,依规行事,我们早就让你尝尝锦衣卫掌刑的手艺。

    四公子,我们锦衣卫掌刑,都是祖传的手艺,闻名海内。”

    想起锦衣卫的赫赫威名,李莨瘫软在地,浑身颤抖。

    任博安居高临下地看着李莨,“四少爷可以死咬着牙不说。你好歹是世家子弟,应该为名教理学献身。

    你不说,这通天大案,我们锦衣卫只能勉为其难地请掌刑出手了。四少爷,帮个忙,做个硬汉。我们掌刑这两年少有动手,手艺都荒废了。”

    李莨惊恐地尖叫道:“我说,我什么都说!不要对我用刑,我受不住。”

    任博安笑了,“李公子真有自知之明。说吧,我们的书吏握着笔,在角落里等了好久。”

    李莨连忙说道:“我说,我说。

    乡试会试改制草案在年初下来,我爹那个老东西十分不满,四下写信给他的故交好友们,然后还接连举行聚会,邀请湖广名士大儒。

    他们天天在骂朝中有奸佞,蒙蔽皇上,行这倒反天罡之举,意图毁名教,抑理学。他们要力挽狂澜,要匡正朝纲。

    两位官老爷,小的有劝过,可是死老鬼鬼迷心窍,非要行这逆天反势之事。”

    任博安和刘寰不做声,静静地听着李莨继续交代。

    “后来东南传来消息,徐相为首的江南世家因为三大案,被抄没了上千家。当时有很多缙绅名士纷纷托词逃脱。

    我家死老头不知喝了谁的迷魂汤,王八吃秤砣,非要一条心做到黑。还说什么奸佞有本事把天下名教儒生全部弄死。

    那段时间死老头行事十分隐秘,聚集在一起的也都是些死忠名教的酸儒。

    他们煽动石鼓和岳麓书院的学子们,然后怂恿这些不知死活的学子四下蔓连,联络了各州县生员带头人,暗地里结下了盟约”

    任博安和刘寰越听心里越喜。

    名教理学的死活管老子屁事,关键是此案一查出来,对于自己就是天功一件,可以在皇上面前露脸的大功。

    任博安不动声色地问道:“据你所知,你父亲联络了多少生员参加罢考?”

    “大约五百六十人。其中岳麓书院和石鼓书院学子三百余人。”

    五百人!

    这次乡试朝廷放开名额,不再像以前还要院试取得资格才能参加乡试。往年考得秀才资格的,只要报名,都可以参加乡试。

    据布政司礼曹统计,在七月十五日报名截止日期前,全省共有一千六百名秀才生员报名参加这次乡试。

    数量比不上东南等地,但已经是湖南学子生员全部菁华。

    三分之一的生员罢考,还有其他自成一派的湖湘缙绅联络怂恿的,加上一些跟风而行的,估计会有一半的生员罢考这次湖南乡试。

    国朝罕见!

    传出去真的要惊天动地。

    现在被自己侦破,天功啊!

    任博安和刘寰对视一眼,强按住心底的狂喜,继续问道:“罢考生员的头目,你都熟悉吗?”

    “熟悉!”李莨连忙答道,“死老头忙着联络缙绅和名士,这些生员就由我出面笼络。前些日子,我天天在酒楼青楼里泡着,喝酒狎妓。

    这些砍脑壳的,个个喊着要给名教理学献身,道貌岸然的,实际上全是一群酒鬼色鬼。”

    “把这些人的名字都报出来,还有哪天在哪里请这些人喝酒狎妓,聚会说了些什么,统统说出来。

    这可是通天大案。想想东南三大案,砍了多少名士,流配了多少大儒。四少爷,你不想在菜市口身首异处吧。”

    “不想不想。”李莨拼命地摇头。

    “四少爷,不想的话就要积极自救!”

    李莨连忙点头:“我全部说,我把我知道的全部说出来。他们有歃血盟誓,他们各自都写有誓书,誓书被谁收着,我都知道。

    白纸黑字,他们都抵赖不掉的!”

    一个多小时,李莨把乡试罢考的人员名单,相关证据一一详尽交代完。

    任博安看完口供,满意地点点头,把口供递给刘寰,又问道:“四少爷,湘南矿山打伤打死税吏的事,你也说说吧。”

    “湘南矿山的事?”

    “对。我们镇抚司什么案子都要查。罢考的事,是惊动圣驾的大案,我们肯定要第一查实了。

    矿山抗税案,惊动了内阁,文书发下来,我们也得往死查。

    四少爷,你交代得很及时,也很彻底,性命大致是保住了。但矿山的案子你要是不撇清,内阁张相动了肝火,也能让你生如不死。”

    李莨欲哭无泪,我怎么这么倒霉,摊上这么多事啊!

    可任博安说得没错,矿山收税,归布政司管,直通内阁。湘南矿山抗税,打伤打死税吏,打得是内阁的面子。

    内阁总理张居正能轻易罢休?

    他不用亲自动手,只需努一努嘴巴,不知多少人抢着来收拾自己。

    生不如死!

    我还不如死了!

    不,我不能死,我还有大好年华啊!

    “我说,我都说!”李莨连忙交代道,“我们李家在桂阳(汝城)广安所有一处银矿,在兴宁有一处铅矿。

    矿主挂得其他人的名字,实际上都是我们李家的人在管。

    衡州侯家在桂阳州(桂阳)有一处铁矿,在江华锦田所有一处银矿。

    长沙匡家在祁阳有一处铅矿,常德姜家在蓝山有一处锡矿,永州刘家在江华枇杷所有一处铁矿。

    这些矿都是大家巧取豪夺而来的。”

    “那湘南山上的山贼呢?比如白面寨、华阴山、九嶷山的那些山贼。”

    李莨低头迟疑。

    刘寰嘿嘿一笑:“那些山贼无非就是你们世家豢养的,你要是不说,我们还是会出兵剿除。只是四公子,你就少了一份撇清罪过的大功劳了。”

    李莨不再迟疑,“白面寨的山贼,是我们李府豢养的。华阴山的山贼是匡家豢养的。最大的那股山贼,九嶷山山贼是侯家豢养的。

    侯家在江华锦田所的银矿是个富矿,一年出产四五万两银子,谁都看着眼红。

    原本是官矿,侯九这个死胖子一直要买,被矿监拒绝,于是恼羞成怒,豢养了九嶷山的山贼,天天去锦田所袭扰,杀了矿监,打死打伤矿工数十人。

    等到锦田所矿山举步艰难时,侯胖子收买了分巡道的经历,上了一份文书。又跑到武昌花钱如流水,把湖广布政司上下收买了一通,于是锦田所矿山就归了侯家。”

    任博安问道:“嘉靖四十五年朝廷新律,任何矿山都需要到户部办理开矿牌照,你们这些矿,都有办吗?”

    李莨摇着头,“我们把钱都花在喂养湖广布政司和湖南道这些豺狗身上,也不愿再去户部打点了。

    这次分省,胡老爷做了湖南布政使,王督宪也安排了许多他的人手,武昌和以前湖南道的不少官吏都不满。

    课税局派税吏去湘南检收矿税,那些官吏在背后怂恿,好好收拾这些不长眼的税吏,他们会帮我们兜住,所以大家才敢下黑手”

    难怪你们胆子这么大。

    官府有人给你们撑腰,自己又是地方世家豪右,朝野有人脉,手里还养着一群山贼,黑白通吃啊!

    “有证据吗?”任博安淡淡地问了一句。

    “有,有!这些山贼除了帮我们看着矿山,不被他人窥视,往日里还扼守南下广东的道路,做些剪径的无本买卖。”

    哦,你们养的这些山贼,还搞自主创收。

    “他们抢来的财货,都是交给我们帮忙变卖,换取钱财。因此在衡州府城和长沙城,都有他们的据点。

    有时候我们还要帮他们买些兵甲弓弩。

    这方面侯家、匡家没有我们李家人面广。我家死老头认识的人多,通过故交旧吏从湖北江西的武库盗卖些刀枪弓弩回来,除了给九嶷山山贼,还高价转卖给侯家和匡家。”

    “从湖北和江西武库盗卖?”

    盗卖军械?

    这也是锦衣卫当管的要务之一。

    又一桩大功劳啊!

    李公子,你家不愧是开矿的,你自己就是一个富矿啊!

    “是的,我家死老头比较谨慎,说盗卖军械是大罪,不敢在本地买,容易发现。我二哥在湖北做知县,三哥在江西白鹿书院读书。他们出面,暗地里联络老头在那边的故交旧吏”

    好嘛,为了脱罪,连你两位亲哥哥也不放过。

    好人啊!

    李莨一五一十把他知道的全部说来,找谁买的,又托了谁的关系,把军械混在运粮船队里,转运回长沙。

    “四少爷,我听说这两年,你府上的往来账目都是你在管?”

    “是的,学生在算学方面有些天赋,老头就把账目交给我管。不过账簿不在我手里,每次我做完账后,老头把所有账簿都收了去,藏在六姨太的床榻底下。”

    哦,都学会抢答了。

    只是你老爹把账簿藏在你六姨娘的床底下,你是怎么知道的?

    哈哈,你都在那张床上滚过,当然知道了。

    任博安拿着厚厚一叠文卷,看完后眉头微皱。

    “四少爷,还不大够啊。”

    “不大够?”

    “对啊,你交代的这些,大概能保你判个流配三千里。”

    “什么,还要流配三千里?那我不白交代了吗?”

    刘寰在旁边呵呵一笑,“我的四公子,你看看,你犯的这些案子,都是什么案子!按律是要满门抄斩,你身为主犯,是要吃千刀万剐的!

    圣天子仁德,暂停了凌迟、腰斩、枭首等死刑,并为斩首弃市和绞刑。按新律,你怎么也要斩首弃市,能被减免为流配三千里,保全性命,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了。”

    任博安接着道:“当然了,我们可以帮忙跟司理官求个情,把四少爷的流配地换个好点的地方,换成安南、琼崖,不去冷死人的吉林海西,全是沙子的甘肃,或者远在天边的三宝府。”

    李莨苦着脸,哀求道:“两位老爷,能不能再帮帮忙,再减免些?”

    任博安抖了抖手里的文卷,“四少爷,要不你再凑凑?”

    “凑凑?”李莨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马上搜肚刮肠,把曾经看到听到的案件全部说了出来。

    大义灭亲,先从死老头和两个哥哥说起。

    死老头致仕回乡这些年,利用影响力,与湖广官绅联手,名为为湖南子弟争取福利,实际上操控湖广乡试。

    据他所知,这几年经他父亲之手安排的举人有三十四人,其中有三人考中了进士。

    兼并田地,抢占宅院,隐匿田地,逋逃税赋.全是死老头干的。

    然后是他二哥的知县正堂是花钱买的。他一个举人,分拣都是教谕等官职。顶天也是县丞。

    完全是他家死老头花了上万两银子,买通了吏部两位郎中员外郎,听说还有一位侍郎笑纳了五千块银圆。

    检举了家人,还有他认识的亲朋好友,也一一检举。

    旁边的书吏记录得都手腕发酸,只好再叫了机要科的两人进来接替记录。

    三个多小时后,李莨终于说完。

    他抬起头,满怀希望地问道:“两位老爷,凑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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