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梦熊说道:“朝鲜这次民乱,奴隶和隐户是贼军主力,死伤最多。其余官庶百姓也饱受其害,尤其是两班文武十不存一,地方世家和士儒几乎灭绝。

    战乱之后的饥荒和瘟疫,又死了一大批人。

    此次平叛,剿除贼军不是最大的问题。收集各处尸骸,就地掩埋,还有防疫才是重中之重。”

    吴兑轻轻放下酒杯,叹息道:“宁为太平犬,莫作乱世民。五胡乱华,中原死了多少人?十不存一。

    朝鲜此次民乱,是数百年积累下来的民怨骤然爆发,有怨的报怨、有仇的报仇。而后各路势力又为了争夺财帛女子,互相厮杀,杀到后来与野兽无异。

    强暴肆虐,良弱无助。

    我大明王师带着朝鲜新军,平定贼军,各地百姓如久旱逢甘霖。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叶梦熊目光深邃地说道:“朝鲜是大明的好学生,方方面面照搬大明,许多方面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大明田地兼并,朝鲜田地也兼并,民乱之前八成田地集中在两班之手;大明隐匿田地,逋逃赋税,朝鲜不隐瞒,直接优免不缴;大明投献藏匿人口,朝鲜收奴仆,多隐户。

    看着朝鲜如此惨状,前车之覆,后车之鉴。”

    吴兑拿起酒壶,给各人的酒杯都满上酒。

    “天幸大明有圣天子,高瞻远瞩,洞悉危机。然后行雷霆手段,弭万世之忧。否则的话,我大明用不了多久,也会重蹈朝鲜之覆辙。”

    在座的都是有识之士,听得懂吴兑话里的意思。

    高策愤然道:“那些世家豪右,侵占卫所田地,又兼并百姓之地。隐地逋赋,只知索取,不思奉献。他们就是大明身上的万千水蛭。

    百姓被他们敲骨吸髓,辛劳一年却饥寒交迫。

    这些混蛋从来不去想,百姓被逼到绝路会是什么样子?朝鲜民乱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十几家报纸详细报道了多期,他们无动于衷,还视为危言耸听。难道真要到了民不聊生,揭竿而起,神州陷入血与火,他们才醒悟吗?”

    叶梦熊摇了摇头,“我们亲身体会,又用心思考,才有如此忧患。那些世家豪右,养尊处优数百年,就算刀架在他们脖子上,也醒不了。

    皇上圣明,早就看透了这些人的本质。

    既然死不悔改,那就一了百了。”

    吴兑看到他们越说越胆大,担心隔墙有耳,影响这两个前途远大的年轻人,举起酒杯说道:“天佑大明,天子圣明。我大明定能脱胎换骨,如那红日初升,其道大光。纵横八荒,名耀千古。

    诸位,吾等向圣天子邀敬一杯,祝陛下福寿安康,带着我们大明,继续腾渊飞扬!”

    “好!”

    卢镗、叶梦熊和高策高声附和,跟着站起身来举起酒杯,面对西边京师方向。

    “敬圣天子!敬新大明!”

    四人一饮而尽,相对大笑。

    卢镗用毛巾擦拭着须髯上滴落的酒水,宏声说道:“这酒,喝得就是痛快!”

    其余三人一起哈哈大笑。

    吃了几口菜,大家又聊了起来。

    卢镗摇了摇头,“朝鲜都惨成这个样子,还在往死里内斗,还就真得没救了。”

    吴兑捋着胡须,长叹一口气,不想多言。

    叶梦熊说道:“师从大明。朝鲜官场的内斗是刻在骨子里。这些文官只要没当场被打死,又活过来了,他们还要继续内斗。

    仿佛他们饱读圣贤书,到朝堂做官,为的就是跟别人斗。”

    吴兑看了他一眼,还是没有出声。

    朝鲜小国寡民,又背靠大明,没有多少外患。那些饱读圣贤书、志向高远的朝鲜文官士儒们,又不屑俯身去做民生民计的“小事”。

    大事没有,小事不屑,这些文官们不互相内斗,难道玩换国主的游戏?

    年月久了就成了优良传统,也成了本能。

    吴兑不由联想到国内,其实情况非常类似。

    自弘治年后,大明承平日久,没有太多的内忧外患,于是党争激烈,原因跟朝鲜百官内斗相近。

    到了嘉靖朝,北虏东倭外患严重,可依然党争不休。

    幸好皇上深刻发现这一问题,一方面消弭可能的隐患,比如打压世家豪右和勋贵宗室,极大缓解田地兼并、逋逃赋税带来的危害;另一方面,他出兵漠南,经略南海,压制东藩,大兴工商。

    按照皇上的说法,做大面饼,让人人都有得分,还能多分。

    至于什么增量存量发展,就不是自己这样的老人能听懂的。叶兆男年轻一辈,应该能听到。

    年轻一辈。

    吴兑看着白发苍苍的卢镗,心有所感。

    我们都老了,以后大明是年轻一辈的。但我们能够跟随皇上,开始波澜壮阔新时代的第一击,足够了。

    卢镗转头看着叶梦熊,“皇上的收国之策,你们有把握吗?”

    叶梦熊笑了笑,“朝鲜新军尽在督军使司掌握之中。”

    他丢了一个眼色过去,高策接着说道:“朝鲜新军军官七百九十五人,士官两千四百九十八人,分批到西山军官学院和清河士官学校进修过。

    四万多官兵,是朝鲜平定后第一批分配田地的,每人按照军阶和军功,家中分得良田二十五亩到一百六十亩不等。”

    卢镗笑了,“朝鲜这个蕞尔小国,田地就是命根子。”

    叶梦熊继续说道:“观国政使司从少府监,以及南海宣慰使司宣赞局,选调了五百九十名经验丰富,颇见政绩的政宣人员,组成了三百七二十支工作队。

    这些工作队,从最先投奔大明的朝鲜书生文人、矿工山民、学徒伙计中,逐渐选拔了六千七百名工作队员。

    直接下到朝鲜各地村庄城镇,清点田地房宅,检点男女人口,然后再开始分配田地,组织耕种,恢复民生。

    在此过程中,六千七百名工作队员,边工作边学习。有二千七百人被任命为村长和乡长。二百九十一位优秀者,被送到江华岛观国政使司学习班,学习考核合格后,被直接任命为知县、县丞和主簿。”

    叶梦熊放下话头,举起酒杯,敬了卢镗一杯,“北山公,我们边喝边聊,现在晚生敬北山公一杯,诸北山公再立新功!由侯爷进封公爷”

    卢镗哈哈大笑:“借兆男吉言。老夫去灭东倭,你们收朝鲜,这灭国之功,大家都少不了。

    哈哈,大家同饮!”

    四人同饮了一杯,放下酒杯又吃了几口菜。

    卢镗嚼着雪菜大汤黄鱼的鱼肉,感受着鲜味在舌苔味蕾中爆炸。

    “嗯,这宁波菜做的地道!”

    “现在上海菜有三分之二是宁波菜改进的。上海城掌柜东家,有三分之一是宁波人,所以这宁波菜开遍了大明。

    晚生前些日子收到桐冈(宋应昌)的书信,说三宝府满剌加城最新开了一家万沙馆,厨子号称善做宁波菜,他去试吃了一回,味道马马虎虎。”

    叶梦熊的话让卢镗和吴兑哈哈大笑。

    吴兑捋着胡须,颇有感触地说道:“杨公公曾经说过,这人啊就跟水一眼,钱财在哪里,他们就会往那里流去,拦都拦不住。”

    卢镗感同身受,“杨公公确实大才。这次老夫在秦皇岛和大沽面圣,有机会跟张相吃了两顿饭,闲聊了几句,他被开滦兴盛至极的景象给镇住了。

    杨公公不声不响数年间,居然做出这等大事,令人敬佩啊。张相还说,以后杨金水,当与三宝太监郑和齐名。”

    “前有三宝太监,后有财神太监。大明有幸啊!”吴兑附和道。

    高策及时补了一句,“当浮一大白!”

    卢镗、吴兑、叶梦熊哈哈大笑,“对,当浮一大白!”

    四人又痛饮一杯。

    卢镗用毛巾擦拭着须髯,爽朗地说道:“今日这酒,喝得真是痛快。兆男,你继续说朝鲜收国之策。”

    “好,北山公。”

    叶梦熊把菜塞进嘴里,嚼了几口咽下,右手放下筷子。

    “此前朝鲜分八道,有州府郡县三百三十个,真是水浅王八多,蕞尔小国分这么多州县郡府。有的州县郡府,下面都没有几个百姓,完全是为了安置两班世家子弟而设的。

    十羊九牧,朝鲜百姓赋税负担何等繁重。

    靖平之后,吴公大笔一挥,直接改成四郡五十九县。暂且不设郡署,观国政使司直管各县,官制如我大明,又有所不同。

    朝鲜新军因伤退伍了一批官兵,有四千九百人,他们或被任命为村治保、乡游檄。部分卓异者被任命为县尉,掌管各县治安局,维护地方治安。

    现在朝鲜地方各县,行文用的全是大明文字,官话也是汉语。工作队帮助各县建立的县学,招收适龄孩童,用汉字官话教学。各地设立卫生所和防疫站,治病救人,防范瘟疫”

    高策在一旁说道:“地方文武,只知大明,不知有朝鲜。地方百姓,只知观国政司,不知汉城朝堂。”

    卢镗忍不住赞叹道:“环洲公大才,你们三位大才啊!如此这般,定可完成皇上对朝鲜的收国之策。”

    吴兑说道:“老夫年初时进京面圣述职。皇上切切交代,朝鲜地域特殊,近京畿、邻辽东,扼守北出海口。

    进可俯视东倭三岛,退可威胁大明腹里,偏偏又以半岛孤悬于外,一旦被敌方势力掌控,便可成为大明软肋把柄。

    前汉逐渐经营至平壤,可惜三国两晋,中原战乱数百年,坐视高句丽做大,进而吞并辽东平壤。

    前唐武盛,灭高句丽、百济等国,置安东都护府和熊津都督府,收并半岛指日可待。可惜渔阳鼙鼓动地来,一切又都成泡影。

    契丹、女真、蒙古,终于让王氏高丽、李氏朝鲜成了气候。

    恰在此时,朝鲜积累数百年的民怨,瞬间爆发,半岛骤成人间地狱。这是朝鲜的不幸,却是大明的机遇。”

    吴兑侃侃而谈,卢镗、叶梦熊和高策都放下酒杯,身子侧向他,认真地听着。

    “收朝鲜之策,最大的障碍在于地方世家、儒生士子。他们口口声声要学大明,但绝不愿意并入大明。

    他们只需要大明的威势震慑外敌,压制内患,绝不要大明的管治。”

    没错,此时的朝鲜像极了后世的某些人。

    你要保护我、爱护我,要挣钱给我花.反正是好处要让我占尽,那我不介意叫你“粑粑”。

    但是你不能管我,人家也是有独立人格的,也是有自由的,我是不会成为你的附属

    罗胖子说得好,你既要被包养,还要谈人格独立,贱不贱?

    答应你这样要求的人,更贱!

    至少现在的大明没有这么贱,朱翊钧没有这么贱。

    我费心巴拉地帮你平定民乱,你叫两声粑粑就想打发我走,可能吗?

    “现在天赐良机,一场波及全国的民乱,让朝鲜大伤元气,尤其是地方世家士儒,被清扫一空。

    没有他们作梗,地方的百姓谁给他们饭吃,他们就服谁管。大好良机啊。天与弗取,反受其咎!”

    卢镗心里听得跟明镜似的。

    朝鲜蔓延近三年的民乱,幕后黑手是谁,他清楚的很。送人去朝鲜,最便利的方法用水师的海船。

    此后的平乱,剿除乱民贼军是明军和朝鲜新军的任务,斩杀与乱贼勾结的“官绅士儒”应该也是重要任务。

    那些或屈膝投降或隐匿躲藏,好不容易躲过乱贼屠刀的少部分朝鲜士儒们,又被平贼军补了几刀,那就真没剩下几个了。

    汉城朝堂上吵来吵去的三百多朝鲜官员,谁知道里面有多少“二五仔”。

    你怎么确定这场内斗不是观国政使司唆使部分马仔,主动挑起来,然后煽风点火、推波助澜。

    内斗使得朝鲜这些仅存的官僚们,没有办法去看顾地方,任由观国政使司的工作队控制地方。

    卢镗点点头,“好,你们做得太好了。朝鲜位置险要,直接威胁大明腹里。东倭可以慢慢炮制,但朝鲜就机会就必须收纳入大明囊中。

    老夫在京师坐堂时,曾经听过一句,辽宁会以定辽凤凰城、大虫河(叆河)、鸦鹘关为界,分辽东辽西。辽西治辽阳,辽东治平壤。

    现在想来,这是在为朝鲜并入做准备啊。”

    吴兑、叶梦熊和高策点点头,觉得没有错了。

    朝鲜并入大明,也就只是一个布政司的待遇,再高也没有了。

    “不过此事还是落袋为安,早了早省心。”

    叶梦熊笑了笑,跟吴兑对视一眼,“汉城早就有人察觉到异常,他们极力想再立两班,掌握地方。但是都被我们暗地里拦下。

    现在他们颇有怨言,暗地里在串联勾结,意图不轨。只不过一些跳梁小丑而已。朝鲜国主李昖准备动身,九月中入京朝贺我皇。他一离开,这天时就到了。”

    卢镗目光在吴兑、叶梦熊、高策脸上一闪而过,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站起身端起酒杯,对三人说道:“此役可能是老夫最后一次出海,打完之后,老夫也该在京师坐堂到致仕了。

    以后再在江华岛与三位痛饮,恐怕没有什么机会了,老夫敬三位一杯。”

    “谢北山公!”

    四人举杯一饮而尽。

    卢镗用毛巾搽了搽须髯,叹息道:“朝鲜瓜熟蒂落。东倭此獠,不知要烧到几成熟,才能去尽兽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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