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博安叫门口守卫打来一盆水,找来一条毛巾,放在陈荣华旁边的桌子上。

    等他情绪稳定了,说道:“洗把脸。”

    “谢任老爷。

    杨贵安叫人多拿几盏油灯进来,把室内照得亮堂,所有人的相貌都看得清楚。

    “你儿子被俘后,因为懂汉话,又懂苗语,还识得两三百个字,我就推荐他进了第四师随军学堂,也叫教导队。

    在那里学习一段时间后,或者转到贵州新组建的营卫军,或者是地方警政部门。”

    洗完了脸的陈荣华噙着泪光,合掌不停地向杨贵安行礼。

    “我在乌江边上的毛栗铺镇,离开了第四师,转回思南城。

    田阿贵跟着第四师进驻贵阳,目前应该还在贵阳,我可以去信,托第四师的朋友帮你打听他的近况,也可以把你的情况转告给他。”

    陈荣华恭敬地答道:“回杨老爷的话,请帮我打听下阿贵的现况,还有田四妹。万分感谢。

    至于我的情况,还请暂时不要告诉他们。”

    “好。”杨贵安点点头,目光转向任博安。

    任博安等守卫把陈荣华身边的水盆端走,开口问道:“陈荣华,你知道我们所求吗?”

    陈荣华在凳子上正襟危坐,长吸一口气,“三位老爷的目的,小的知道,请问吧,小的知无不言。”

    “刚才你说甘冒风险,找人盘下二三十块商贩牌子,自己也从中白捞一块。为何要冒风险?”

    陈荣华愣了一下,随即敬佩道:“两位老爷真是明察秋毫啊,小的一时激动,说话露了点马脚,马上就被两位老爷抓到了。

    是的,赵俊海跟修齐广有勾结,两人颇有一段渊源。”

    “渊源?我们从头说起,先从赵俊海和修齐广的渊源说起。”

    “是。此前报国仁慈院监院圆海大和尚是湖北人,他管着仁慈院库房和账簿,于是就请了侄儿赵俊海做了仁慈院的账房。

    叔侄俩内外勾结,上下其手,从仁慈院身上咬下一大块肥肉。后来赵俊海干脆盘下商铺,开了‘楚悦轩’,正儿八经做起生意,做起员外来。

    修齐广当时是仁慈院的护院,凭着心狠手毒,敢打敢冲,被提携为头目,两人的交情就是那时结下了的。

    隆庆元年,海青天奉旨对京畿佛道两界进行整饬。仁慈院监院圆海,也就是赵俊海的叔叔,劣迹斑斑,作恶多端,第一批就被抓进去。

    圆海攀咬了不少人,唯独没有把侄儿赵俊海招出来。赵俊海也用了些手段,终于从仁慈院的瓜葛中脱身。

    修齐广在仁慈院倒台后,被抓进顺天府大牢里住了几个月,不知为何又被放了出来,然后还立了燕子门,开了安良行,欺行霸市、包娼庇赌,生意做得不小。”

    任博安点点头,“那赵俊海和修齐广勾结做什么事?”

    “赵俊海是正经生意要做,收赃销账的不法生意也做。

    修齐广名下好几个赌坊,赌徒质押的绫罗绸缎、金银珠宝,还有其它不法门路来的财货,都给到赵俊海,由他托生意伙伴,运到江南或西北去转卖了。

    既不会留下手尾,又能多换些钱。有时候赵俊海也帮修齐广从西北、江南采买些贫苦女子,再由他转卖给京师各青楼秦馆”

    “你刚才说冒险拿游乐会商贩牌照,为什么要冒险?”

    “唉,修齐广包揽游乐会牌照,其实是想坐庄开赌,小的早就知道的。赵俊海还在里面投了钱,入了一股。

    坐庄开赌,背后牵涉的人太深了,小的原本不想也不敢掺和进去。只是对于小的来说,游乐会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小的前思后想,还是决定搏一把,赚足钱就回原籍,去播州找妻儿。”

    背后牵涉的人太深了!

    终于掏出这句话了,沈万象激动地差点直接开口问陈荣华,到底牵涉到什么人。

    旁边的杨贵安却问道:“你是赵俊海的心腹?”

    “算是。小的在京口救的那位客商,是赵俊海的旧故,这些年一直有生意往来,互相十分信任。

    小的在楚悦轩做了半年伙计,有一回赵俊海跟小的聊天,无意间提到了我的叔叔,才知道他以前认识我叔叔,还得过我叔叔的恩惠。

    自此赵俊海对小的更加信任,让我办了几次事,其中有两件非常麻烦。小的还算机警,都给办好了。

    于是赵俊海对小的另眼相看。

    只是赵俊海其它都好,就是耳朵根软,凡事听他堂客的。赵夫人呢,是个一根灯芯要拆成两根用的主,对下面的人是极尽苛刻,十分吝啬。

    所以小的在赵俊海手下,衣食无忧,但是存不下钱来,凑不足盘算,十分苦恼。”

    “那赵俊海叫你办过什么事?”

    陈荣华巴拉巴拉不客气地全部说了出来。

    赵俊海只是他的东家,又不是他的恩主,双方只是雇佣关系,没有什么出卖不出卖的。再说了,陈荣华给他办了那么多事,解决了那么多麻烦,却总是像打发叫花子一样,随意打发一点赏钱,心里早就有憋着一团火。

    不过陈荣华还算讲道义,开始时想方设法地帮赵俊海隐瞒。

    可是在妻儿面前,陈荣华马上想通了。

    你身为东家的恩情早就还清了。我衣食无忧,都是靠着自己机警能干挣回来的,不存在还欠着你的恩情。

    毫不犹豫地改变了立场。

    沈万象越听眼睛越亮,乖乖,有大鱼啊。

    “修齐广的勾当,你知道多少?”

    “知道不少。”

    “说说。”

    “好!”

    陈荣华对交代修齐广的破事,更加没有心理负担。

    “小的跟修齐广,以及他手下的四大金刚,就是四位最得用的心腹打过交道。后来比较熟了,他们私下里有些赃物,还是小的转手帮他们处置的。

    常来常往,比较熟了,经常在一起喝酒,也听他们说起过他们的破事”

    陈荣华巴拉巴拉说了一通,然后总结道:“修齐广这四位心腹,都是跟他一个师傅的师弟,还一起在仁慈院当过护院。许多武艺还是他代师传授。

    隆庆元年,修齐广从大牢里出来,这四位师弟不离不弃,跟着他一起打江山

    要小的说,上梁不正下梁歪,修齐广坏得头顶长疮脚底流脓,他四位心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他的六师弟,四大金刚里的老四贾富贵,人称贾老六,还算是有良心。

    坏事从不抢着做,有时候还会伸手拉人一把。在燕子门那个粪坑里,他算是个奇葩。修齐广和其他人也都不是很喜欢他,但他天赋好,武艺高超,甚至反超修齐广一大截。

    据说贾富贵在仇家手里救过修齐广好几次命。修齐广还要靠贾老六保命,所以一直哄着他.”

    任博安和杨贵安对视一眼,对门口说道:“把贾在寅请进来。”

    “是!”

    过了一会,门开了,进来一人,身形雄壮,气势不凡,陈荣华看到他的相貌,猛地跳了起来,失口喊道:“贾老六!”

    来人哈哈一笑:“陈兄,在下贾在寅,字举业,现在恭居锦衣卫镇抚司特遣局正七品主事。”

    不仅陈荣华傻眼了,沈万象也傻眼了。

    任博安在旁边介绍:“举业出自保定蒙古达官,祖上跟着忠壮恭顺伯(吴允诚)自山阴归明。

    后来被安置在保定。举业十五岁时奉命潜入沧州,带艺投奔了修齐广的师傅。你真以为修齐广和他师傅有多高明,能教出举业这样的高手来?”

    带艺投师,难怪武艺高出修齐广一大截。

    贾在寅客气道:“在下十四岁那年手脚没轻没重,惹了大祸,于是戴罪立功,给锦衣卫做暗桩。

    想不到一做就是十二年。

    惭愧的很,在下在修齐广身边卧底十年,收集了不少江湖情报,只是一直不能探知到其幕后的黑手。

    倒是陈兄,八面玲珑,没多久就察觉出修齐广幕后的主子。不过你也很机警,察觉到不对马上放弃,还掩饰得很好,让修齐广打消了疑惑。”

    陈荣华心里一惊:“修齐广警觉到在下的打探?”

    “没错,你要是再稍微进一步,在下就只好用羌笛给你吹一曲了。”

    陈荣华吓出一身冷汗来。

    沈万象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锦衣卫果然名不虚传,恐怖如斯!

    “好了,陈荣华,你现在说一说,赵俊海和修齐广身后的主子贵人了。”

    陈荣华心有余悸地咽了咽口水,“好,赵俊海背后的贵人,我确信无误,但是修齐广身后的贵人,在下只是猜测。”

    “猜测也无妨,尽管说来。”

    三个多小时后,房间里只剩下任博安、杨贵安和沈万象三人,陈荣华下去休息,贾在寅有事离开了。

    沈万象放下厚厚一叠文卷,欣喜地说道:“任兄和杨兄所料不错,陈荣华的肚子里,确实有货!

    现在我对完成府尹的重任信心满满。”

    任博安和杨贵安相视一笑,没有出声。

    “不过今晚让在下刮目相看的是锦衣卫对人心的把握,真是让人惊叹不已。要不是两位连施妙招,还真降服不了陈荣华这只狐狸。”

    任博安连连摆手,“锦衣卫在暗桩、行刑等方面颇有心得,但是教化人心方面却是个草台班子。”

    好像有点道理。

    锦衣卫凶名赫赫,多半来自它的无孔不入和狠辣凶残,没听说它在收揽人心方面有建树。

    沈万象疑惑地问道:“难道是两位仁兄自学的本领?”

    任博安哈哈一笑,“这是我们跟政工处学的本事。”

    “政工处?”

    “对,就是以前的军中宣赞局。”

    沈万象问道:“宣赞局?记得李子明去那里观政了半年,后面不听其名了。”

    “宣赞局是孟春先生(杨凤鸣)在南海经略时组建的,在克复安南时立下赫赫功勋。

    后来推广全军,在团级以上设政工处,营连设政工教导员和指导员。它们隶属于中军都督府的政工总局,总都事正是孟春先生。”

    杨贵安一旁纠正道:“任兄,现在政工总局隶属于前军都督府。”

    任博安一愣,“改了?”

    “是的,前两日子《皇明朝报》有刊登。我听朋友说是中军都督府有参谋总局,权柄太重,所以把政工总局分到前军都督府去了。”

    “原来如此。沈令史,政工处平时宣传教化、肃正军纪,战时鼓舞士气、振奋军心。还负责教化俘虏,安抚地方。

    他们在教化人心上很有一套.”

    杨贵安在旁边补充道:“例如在下参加的湄潭响水坝伏击战,杨兆龙部属六千多土兵被俘获。政工处对他们进行分化瓦解。

    先是揭发检举,把平日作恶多端,吸血霸凌的军官揪出,举行诉苦大会,痛斥这些恶官的种种劣行,再当众严惩

    然后教识字,教唱歌,组织班会小组会,互相讲故事,述过往,批评与自我批评,展望未来,畅想幸福才五天,那六千俘虏有一大半归了心.”

    任博安又说道:“我们只是跟政工处学了点皮毛,他们才是真厉害。不用严刑拷打,只是跟你谈心,用不着几句话就让你恸哭流涕,悔不该当初。

    对了,你的同科李子明李令史,也是其间高手。听说他跟着第一师在施州卫、在石柱改土归流,领着政工处,把六七家土司搞得众叛亲离”

    沈万象又惊又喜,“子明居然如此长进,立下这么大的功劳,真是让我为他高兴啊。”

    心里又暗暗着急。

    子明兄,你进步得太快,我有些跟不上啊。

    唉,焦虑啊。

    即高兴兄弟有进步,又焦虑兄弟进步太快!

    把文卷整理好,任博安对沈万象说道:“沈令史,天亮了我们就进城去,向潘府尹和苏镇使汇报,然后请示下一步工作。”

    “好!我们有了重大收获,要趁热打铁!”

    三人出了房门,惊喜地看到东方由深蓝变成灰白,远处的地平线上一抹橘红色聚集着,然后猛地睁开,一轮红日喷薄而出,照亮了整个天地。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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