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司琦琦家楼下走出时,小岛大有一种成功打入敌人内部的错觉,她开心地跳了两步,正撞上紧急刹车的许清晨。

    “哎哟!”小岛大叫,“你怎么说停就停?”

    “我哪儿知道你说跳就跳!”许清晨回过头,盯住被撞得迷迷糊糊的余小岛,心烦意乱地问,“你认识回家的路吗?”

    “认识。”小岛响亮地回答。

    “好吧,那我不送你了,我得跟舅舅再去看一眼方南山,给他送些换洗用品。”

    小岛爽快地点头,许清晨头一次觉得面前的姑娘这么乖巧,他忍不住想要摸摸她的头。

    司平从车棚里开出小电驴,他招呼许清晨,“大外甥,走吧!”

    许清晨闻声答应,又不放心地问向小岛,“要不我喊司琦琦送你一程?”

    小岛忍住笑将他往前推,“我丢不了,你们快去吧!”

    “到家给我发条信息。”这是许清晨最后的退让。

    “行。”小岛笑得灿烂,“许清晨,谢谢你!”

    许清晨被感谢得莫名其妙,他边套头盔边奇怪地喃喃自语,“谢我什么?”

    路灯下,小岛呆望着粉色小电驴在狭窄的小巷内疾驰而去,心中替方南山感到欣喜,她对朋友两个字有了更多的理解:在人生的某些时刻,朋友和亲人一样,他们也在守护与陪伴,在努力地不让我们沦为一座荒岛。

    三楼窗台上,三颗脑袋正趴在窗外叽叽喳喳。

    “真不敢相信许清晨居然给余小岛夹面条。”麻雀一号周灵儿说。

    “真不敢相信余小岛居然用滑板赢了绿毛龟。”麻雀二号叶敏说。

    “真不敢相信阿加西居然是余小岛的爸爸。”麻雀三号司琦琦说。

    三人八卦了好一阵子,叶敏和周灵儿才离去,只剩司琦琦还趴在窗台上。月满而圆,清辉皎皎照进阳台,刚才还热热闹闹的房间这会儿变得空空荡荡,司琦琦莫名有些感伤。

    爸爸和哥哥应该到医院了吧?

    方南山是因为低血糖才晕倒的,怎么听上去这么不靠谱?

    我妈怎么还不回来?她一定还在店里给那群老头儿老太剪头发,真搞不懂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哼,这些老头儿老太真不自觉,尽爱占小便宜,原本这片小区没有多少老人,一听说免费,一传十十传百,如今竟还有自带马扎来排队的!

    这些可恶的老家伙!

    我妈该不会连喘口气儿的时间都没有吧?

    忙到现在或许连饭都没吃上一口。

    司琦琦回头瞧瞧餐桌,哎,除了一颗鱼骷髅头,啥都没剩。

    她默默走回房间,取了件外套,匆匆出了门。

    四美发廊门口,司琦琦伫立在门外。

    小十七如同一袋面粉被摞在圆形小转凳上,她的头倒向洗头台,累得活像一具死尸。

    妈妈正在用电剃刀给一个干瘪的老头儿剃后脑勺,她半扎马步,原本扶住座椅的手往后腰撑了撑。

    沙发上,还坐着三个看电视的老头儿,他们不慌不忙地等待享受免费服务,边看电视边高声阔谈,仿佛这是自家的客厅,琦琦再凑近玻璃一看,茶几上满满一盘洽洽香焦糖味瓜子儿都嗑光了,那是她专门买给妈妈的!气人。

    司琦琦杵在门外左右为难,进去吧,怕控制不住情绪乱发脾气,离开吧,手里米粉还没送出去,正转身准备离开时,丁四美喊住了她。

    “琦琦!”丁四美的嗓音沙哑。

    妈妈平时话不多,一定是这些老家伙太能聊,才会把我妈的喉咙熬干!

    “你怎么来了?”丁四美拉开门。

    司琦琦沉住脸没说话,一动不动。

    “你,是不是生我气了?”丁四美小心翼翼地问,她率先道歉,“今天是我不对,明明答应了你,却没做到,平白无故让你空欢喜一场。”

    司琦琦脸色变得更差,这让丁四美有些发慌,要是女儿大吵大闹一番,她尚且知道对策,可眼下这般闭气不吭声,该如何拆解?

    “我确实不知道云端厨房的蛋糕这么紧俏,又碰上今天忙,我中午没吃饭就去给你订蛋糕了。”丁四美焦急地解释。

    “别说了!”司琦琦大声喊道。

    丁四美一惊,僵在原地。

    司琦琦满脸愠容地朝屋内瞟了一眼,朝丁四美凶道,“嗓子都哑了,也不知道喝口水。”

    “这不没歇下来嘛!”丁四美赔笑。

    司琦琦侧身擦过丁四美肩膀,走到吧台边,放下手中塑料袋,“赶紧抽空把粉吃了。”

    丁四美心头一暖,干涸的喉头忽而变得滋润而甜蜜。

    琦琦默念静心咒,她得耗尽毕生修炼才能短暂地控制住自己不朝那群老头儿发火。

    可没想,人家先发起了进攻。

    “是小丁的女儿呀?”

    废话,不是她女儿,谁管她死活。

    “长得好俊哦,像你妈!”

    你老花,我明明像我爸!

    “你来给你妈送饭呀?”

    不然呢,饿死她,谁给你们免费剃头!

    “真是个孝顺的孩子!”

    呃,好吧,既然你在夸我。

    “你妈妈是个好人哦,大好人。”

    “对,是个善人。”

    “好人有好报的!”

    一沙发老头齐齐夸赞丁四美,这让司琦琦很难不礼貌地逃走,她只好站在原地,违心去应承这些老家伙说的恭维话。

    “我每个月来这里剪一次发,能省下五块钱呢!”

    “你头发长得快嘛!我两个月才来一次。”

    “这头发啊,你不想让它长,它偏偏往死里长。我不剪它,它压得我脑壳痛;我要是剪它,图个舒服,算一算,一年要六十块钱哩!六十块钱,够我吃一个月的菜,哪里舍得哦。”

    司琦琦偷偷瞧了这个老头儿一眼,他穿的那件蓝灰色旧外套的胸口白字写着楠溪环卫四个字,司琦琦默默抽了一口气,不会是扫完马路才下工吧?

    “她们女人方便,根本不用愁剃头,长了嘛扎起来,不扎散下来也没人管。哪像我们男同志,头发长一点哦,人家看你就像看野人,从深山老林里跑出来的,连医院的大门都不给你进。这个头发有什么好剪的?又饿不着我又冻不死我,偏偏就是有人看有人查!一年几十块钱干什么不好,我家老太婆还能多开一盒药!”

    司琦琦忽然意识到此时此刻来这里根本就是个错误,打自己脸那种,打得啪啪响。

    她顾不得丁四美,大步冲出了发廊。

    面对一屋子顾客,丁四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我女儿,我女儿她,她可能,尿急。”

    沙发上众老头儿顿时齐齐表示理解。

    “那是得赶紧跑。”

    “尿不能憋,憋了会出问题。”

    “肾,对肾不好。”

    丁四美尴尬地绕回镜前,一转头发现洗头台前小十七正在偷偷窃笑,她狠狠地骂了句,“你尿急不急?不急赶紧带客人洗头!”

    沙发上一年省六十块钱的老头儿挪上了理发正位,丁四美才给他披上白色罩衣,门砰地一下被司琦琦撞开。

    茶几上像蘑菇地一般忽然花花绿绿地冒出了各种零食,鱼皮花生,焦糖瓜子,还有辣条豆干盼盼小蛋糕。

    众人齐刷刷不解地盯向司琦琦。

    “我,我今天过生日,请你们吃零食。”司琦琦摸摸虎虎的脑袋,哈哈解释。

    “哎呀呀,小朋友生日快乐!”

    “我都十七了。”

    “真是个好孩子!果然是妈妈做的好榜样啊!”

    “哪里哪里。”

    司琦琦羞涩地调转身,一回头,发现丁四美正欣慰地朝她笑,右手还偷偷竖起一个大拇指。

    司琦琦三两步上前,凶道,“你,转身。”

    “干嘛?”丁四美不解。

    “啪”地一声,丁四美的后背腰间被司琦琦狠狠打了一巴掌,司琦琦涨红着脸朝她喊,“早点回家听见没?”

    腰部脊梁酸痛处忽然涌起一阵热,是腰痛贴!那阵温热瞬间舒缓了久站一天的疼痛,从腰间血脉处汩汩涌向丁四美的心头。

    “没有云端甜品也不要紧,阿加西的蛋糕很好吃,妈妈谢谢你。”

    就像按下四倍快进键的播放器,司琦琦噼里啪啦地说完这一段让她自觉肉麻的句子,迅速地消失在门口圆盘转角处。

    “琦琦你慢点,注意安全!”丁四美急得冲向门外大喊,差一点被电吹风的线绊个狗吃屎,幸亏剪发椅上的环卫老头儿拽住了她。

    “要不,你先去吃粉?”环卫老头儿憨憨地问,“刚好我也想啃几口鱼皮花生。”

    丁四美解开塑料袋,塑料盒底下竟然湿漉漉一片,再打开盒盖一瞧,汤糊了一半。

    哎,这孩子,拎个袋子还能晃来晃去。

    什么时候做事能稳妥?!

    丁四美摇摇头,她嗦了一口米粉,米粉还是很好吃的。

    算了,不批评她,丁四美嘴角又弯了弯,她今天长大了。

    才下公交车,小岛便遥遥望见余舟正安静等在路灯下,路灯没亮,月光却圆满地洒落在他肩头,晚风微微拽起他的衣角,远远望去,像一棵孤独的树。

    待到小岛跑近,才发现余舟眉头微蹙,似有心事。

    “爸!”小岛喊他。

    余舟回神,笑道,“路灯坏了,我来接你。”

    小岛探头往里望,果然,小区主干道两侧路灯全都没亮,“奇怪,昨天还好好的,是不是电线有问题?”

    “可能吧。”余舟随口应道,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手电筒,轻轻一摁,灰白色水泥路上顿时亮起圆圆一块。

    小岛拽拽余舟衣袖,朝天上一指,笑道,“爸,不用。”

    没有路灯,皎洁的月光却照亮了整条水泥路,小岛仿佛回到了云澳湾,余舟牵住她的手,两人踩着月光,从港口一路回家。

    “小岛,爸爸今天做了一只生日蛋糕。”余舟轻轻地说。

    “是给司琦琦的,对吧?”小岛得意地仰起头,“我一眼就认出来啦!”

    余舟微颤,他掩过脸问道,“你,会怪爸爸吗?”

    小岛歪过头,“我为什么要怪你?”

    “因为爸爸从来没给你做过一只完整的生日蛋糕。”余舟低下头,抱歉地说。

    “可是你常给我做蛋糕啊,它们加在一起不知抵多少只生日蛋糕呢!”小岛故作轻松地抓起余舟的手,前后来回晃悠。

    余舟没有使劲,任凭小岛将他的手高高甩起,又低低荡下,一举一垂之间,空气涌动成风,冰凉地划过余舟清冷的脸。

    两人这般往前走了一段路,余舟像是鼓足了所有勇气终于沉下声道,“直到今天,爸爸才意识到生日蛋糕的特别意义。”

    “是爸爸不好。”

    小岛看向一脸认真的余舟,忍不住笑道,“一个蛋糕而已,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今天丁姐问我,如果你家女儿过生日,你却没给她买蛋糕,她朝你发火朝你闹,你该怎么办?”

    “我才知道今天是琦琦生日,她没赶上给女儿买蛋糕。”

    “丁姐说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铺在发廊上,几乎没有时间留给女儿,连女儿生日当天她也不能关门停止营业,她心中羞愧不安。”

    “这两个月,我总麻烦她,城管来了我不知道如何应付;跳闸或断水,我不知道如何恢复;消防税务工商,每一张证件几乎都是她在帮忙,好像生活中没有什么难题能难倒她,可今天她告诉我,当妈很难。”

    “她说她想看见琦琦开开心心地站在人群中央,点亮蜡烛,听朋友们大声为她唱生日歌,然后默默许愿,再圆满地吹灭蜡烛,将一个完整的蛋糕切开,她想吃哪块就吃哪块,她喜欢谁就分谁一块大的,哪怕不想吃,跟朋友们尽情玩一场奶油大战也无所谓。”

    “她希望琦琦在家有爸妈疼爱,出门有朋友互相帮助,永远不是孤单一人。”

    他们拐过一个弯,一栋住宅楼刚好挡住了月光,脚下忽然漆黑一片,而余舟却忘了打开手电筒。

    “小岛,完整的蛋糕才能被切成一片一片,被分给一个一个朋友。”

    “我想,生日蛋糕的真正意义是有亲人陪伴,有朋友共享。”

    “这么多年,因为始终无法从失去你妈妈的痛苦中走出,所以我一直在掩耳盗铃,假装这一天在日历上不存在,假装这一天和其他所有日子一样平常普通,假装你妈妈从未离开过我。”

    “我太傻了,竟然没有意识到这一天不仅是你妈妈的忌日,也是你的生日啊。”

    “你从小就乖巧懂事,不哭不闹,也不问我为什么,但我呢,我几十岁的人啊,竟还无知地将你的默默忍受视为理所当然,是爸爸糊涂,是爸爸忽略了你,是爸爸错了……”

    “爸爸也希望你可以快快乐乐地长大,也希望你有朋友陪伴,可是今天我回头一看,我的女儿,竟然从没切过一只完整的蛋糕,我们家竟然从没来过一个小朋友,爸爸心里突然好难过……”

    “以后要是爸爸也不在了,那我的女儿不就孤零零一个人了吗?”

    余舟停下脚步,闭上眼狠狠地抽了一口气,待他再睁开眼时,前面漆黑的路仿若有了光。

    路灯亮了。

    晦暗不明的曲径变得通透亮堂,往前走,就是家。

    余舟身体被猛地撞,小岛使劲地箍住他的腰,她的头埋在余舟怀里,她的身体在止不住地颤动,好像一只久未归巢的小雀儿忽然找到了家。

    余舟轻轻拍了拍小岛的后背。

    “我不孤单,我有家人,我也有朋友。我不要你死。”小岛哇哇大哭。

    她边哭边说,说了些什么余舟也听不清,除了那一句,“我就是很想妈妈,很想。”

    余舟捧起小岛的脸,用拇指指腹为她撇去脸颊上的泪,柔声地哄道,“看看我这么漂亮的女儿,脸都哭花了,要是你妈妈在天上看见,得骂我了。”

    切,明明你的眼里也涨满泪花,小岛在心里哼哼。

    “以后你的生日蛋糕,我们给妈妈也分一块。”

    “最大的那块。”

    “喊上你的朋友,我们一起为你唱生日歌。”

    “我要听完整版。”

    “等茶室走上正轨后,爸爸带你去见一个人。”

    小岛抹干净眼泪,一本正经地抬起头,“爸爸,你是不是又在给我画大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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