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食堂门口时,雨停了。

    风声依旧。

    小岛将黑伞还给司妍,借口试卷落在教室,与二人告别。许清晨本想等她,但见司妍面色黯淡,神色伤心,便也不再挽留。

    小岛心神散漫地往回走,她给余舟打了一个电话,对方关机。

    江城的冬天真冷啊,小岛用外套紧紧裹住身体,但也扛不住眼下这冰嗖嗖的低温。

    她想,等余舟回来得让他去商场买一套保暖内衣。

    可是余舟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小岛呼出了一口热气,很快凝结成一团白雾,被呼啸的风一刮而散,顺着热气散去的方向望去,迷雾散尽,香樟树的轮廓逐渐在眼前清晰。

    小岛仰起头往树干中央凝望,她好像看见一个少女孤独地站在树干中央,层层叶片中,她望向远方,面色决绝,眼神倔强。

    “你在看什么?”

    小岛回头,不由惊喜地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儿?放学时你不在教室。”

    “下雨了,被困在图书馆。你呢?又在想什么?”方南山拍了拍小岛湿气蒙蒙的脑袋。

    “你还没吃饭吧?我们去吃清汤好不好?”也不等方南山应答,小岛便往大门方向走去。

    方南山跟在她身后,忍不住回头往她凝视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儿什么也没有。

    “方念长什么样?”小岛突然问。

    方南山愣了愣,摇头说,“我没见过她,她,离开得早。”

    这样说来,聂校长算中年丧女,小岛下意识咬住了嘴唇。

    人类对死亡的态度很微妙,潜意识里我们默认年岁长者会更早离开人世,所以当面对此类离别时,心有准备,哀痛可控,可一旦遇见年岁幼者猝然离世,哀痛往往不可厄,心伤无法节制。

    “你外婆一定很心痛。”

    方南山淡淡笑了,“其实我外婆很少提起她。”

    尤其在他面前,外婆几乎缄口不言,即便偶尔提及,外婆也会适可而止地住嘴或是干脆绕开话题。方南山小时候因为好奇心作祟,经常死缠烂打地追着外婆问,碰过几次钉子后,心思细腻的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老太太几乎察不可言的瞬间失色,于是在陪老太太掩耳盗铃地做戏这条路上,方南山逐渐驾轻就熟。

    “你外婆,和我爸爸倒是很像。”小岛似笑非笑地顿了顿,“他们都不爱谈论最亲的人,他们只愿独自承受痛苦。不愿让我们分担,或许是因为他们自始至终都未能释怀。”

    方南山看了小岛一眼,像是在仔细思考她说的话。

    两人默默无言一段路后行至一家珠宝店前,明亮的广告牌上是一颗珠圆玉润的洁白珍珠,方南山盯着珍珠看了许久。

    “听说有一种珍珠,是因为母贝生病了,她们疼痛无措,只能靠分泌珍珠质来缓解伤痛,久而久之,这些无形的痛便凝成了珍珠。在世人眼里,珍珠象征幸福圆满,而在母贝心里,那一颗圆润只代表伤痛。方念是外婆最珍贵的小女儿,却也是她此生所痛。”

    小岛想起了谭老伯的话,她仰起脸轻声问道,“聂校长和方念关系不好?”

    方南山眼里闪过一丝犹豫,却还是点了点头,“她们断绝了母女关系。”

    小岛心头陡然跳了一下,眼前好似飞闪过一张撕裂的脸,面色冷酷,眼神决绝,却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一个分神,小岛踩在人行道花格石砖的空缺之中,幸而方南山伸手及时才不至于崴脚,小岛讪笑了一下,又问,“方念是你的小姨?”

    方南山缓缓地说,“外婆只有方念一个女儿。”

    小岛顿住了,她呆滞地看向方南山,慢吞吞地吐道,“方念是你妈妈?”

    方南山又笑了,晦暗不明的笑里夹杂了几分失落与惨淡,“直到外婆生病,我才发现原来南山不是我出生的医院,而是我被遗弃的地点。”

    小岛怔怔站在原处,放大的瞳孔里她仿佛看见方南山从一处很高很高的地方往下坠,她跳下去想拉住他,可等她伸出手才发现,原来他坠得更深她根本够不着。

    灯光昏暗,将两个少年的身影拉扯得格外单薄,小岛凝视着方南山,有什么话拼命地想从她喉咙里涌出,但她却使劲地将它们咽回。

    两个人走了好久,小岛低声道,“你,从来没说过……”

    “外婆不想我知道,我便装作不知道。她想让我安心地做方念的孩子,我便安心地做方念的孩子。”

    少年嘴角微微含笑如同庙里的佛像般慈悲与安祥,在他的眼里,小岛看不到伤害与痛苦。

    他这样静静地站着,空气里弥漫着温暖和慈悲。

    “你想过去找你的亲生父母吗?”小岛颤声问。

    “我是弃婴,不是赠养,抱养或者拐卖而来有迹可循的孩子。”方南山的唇角依旧保持着看似温暖的弧度,可是声音越来越低哑,他走的每一步都比前一步更加沉重,仿佛被凛冬的厚重风霜裹挟,所行之处,步步冰封。

    “我的妈妈选择抛弃了我。”

    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是一样的爹娘生,肉骨造,可总有那么一些人,他们来历不明,背负着一身血肉,却不知去哪儿找爹问娘,比如小岛,她想妈妈想疯了,为了点儿蛛丝马迹的线索恨不得将整座江中图书馆翻个底朝天,可是,她从来不认为妈妈选择了抛弃她。如果在大脑中搜索十七年来她所有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就算偶尔有那么一刹那她可怜自己被抛弃,怨的也是命运。

    小岛惊慌地看向方南山,她听得很明白,这是他对自己身世的审判。

    方南山发现小岛面色紧张便故作轻松地开了个玩笑,“垃圾桶里的垃圾会去思考谁丢弃了它吗?”

    “不!不能这么想!”小岛突然紧紧抓住方南山的手臂,连珠炮弹地发问,“万一当年她有苦衷出于无奈呢?万一她现在后悔了呢?万一她也在寻你呢?”

    你不要怨她。

    这才是小岛想说出口的话,然而,她并没有说出口。

    她堵得慌,因为你是有理由有权利怨恨的,而我才是没权利指责的那个人。

    “万一她并不想看见我呢?万一她只希望我在这个世界消失呢?万一她已经有新生活了呢?”

    方南山语速平静而缓慢,他的眉眼淡淡地往下垂出一道看似温存的弧度,仔细瞧去,才能穿透弥漫整个眼圈的氤氲雾气小心追踪到一丝害怕的痕迹。

    原来你怕多于怨,小岛的手轻放了一丝力度。

    她小心翼翼地看向他的脸,像一个画家仔细地在心中描绘出他五官的模样,谨慎地做出轻微调整,再将它们覆于一张空白女人面皮之上,你的妈妈长这样,还是这样?你真的不想知道吗?

    小岛不甘地咬了咬嘴唇,“如果我的妈妈还活着,我一定不放弃任何一丝找到她的希望,我一定要找到她,我一定要问清楚,当年她为什么要丢下我!”

    方南山似笑似叹,“为什么?因为我的病,因为我的心脏,在出生那一刻,我便被判定活不过几年。”

    小岛屏住呼吸,一声不吭。

    她想起了语文试卷上读到的一篇文章,大海深处一只刚出生的小海豚不幸遇害,海豚妈妈不肯相信,用头驼着宝宝,五天五夜不离不弃。

    她用力地将面皮上那双慈悲的双眼抹了去。

    “是外婆救了我,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那些散去的温柔因为外婆两个字悄无声息地重新聚回方南山的唇角,他笑起来,又是那么柔软。

    不知不觉,小岛心中重新塑起一双眉眼,有点苍老,有些无力,笑起来视线仿佛一双没有边际的大手,挡去万千种苦难,将一个幼小孩童紧紧护在怀中,不舍得他受一丝一毫伤害。

    小岛仰着头,静静看着方南山垂下的长长羽睫,蓦然发现原来那双眉眼并不是她随手捏造的,她没有画画的天赋,从小到大她只擅长记忆与存储,心中所想不过是那日在综合楼壁廊所见。

    同一双眼,不同的人从不同角度看,可以决绝不近人情,亦可以温柔到无限宠溺。

    方南山抚了抚小岛的头,像在安慰她,“其实,我并不在乎我是谁的孩子,最幸运的是,外婆领养了我,成为了我的外婆,照顾我,养育我,将我抚养成人。”

    小岛缓缓地点了点头,她好像有点明白了为什么方南山对妈妈没有执念,然而下一秒,她又忍不住问自己,为什么我还不肯放弃呢?

    一路上,小岛心神恍惚,连馄饨摊老板开玩笑她都没心思搭理,胡乱吞了几口清汤,便急急回了家。

    那个晚上方南山读了好些童话故事,都没有听见话筒那边传来平稳的呼吸声,最后,他只好唱起了儿时外婆哄他的童谣,“小星星,亮晶晶,青石板上钉铜钉,小星星,亮晶晶,千颗万颗数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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