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思瑶没来上学。
第一天没几人关心，只道是她也染了咳嗽生了病；第二天大家开始窃窃私语议论她旷课的原因，有人说她是为了养好病赶回学校完成四手联弹，也有人说她根本没生病，只是为了躲开迎新晚会；到了第三天，崔志平着急了，因为文艺汇演就在当晚。
他问许清晨能不能帮个忙，许清晨无赖地摊开手，“你看本少爷是会做备胎的人吗？”
崔志平拧起眉头，递上节目单，半逼半哄地打个巴掌送个枣，“瞧好了，白纸黑字，你是天字首选。”
“选个屁！”许清晨随手扯过节目单，揉成一团扔向脑后，“谁让你报节目之前不问我，活该！”
好像寒冬腊月冷风刮走了帽子，崔志平一头凉。
余小岛好奇地问，“杨劲霸都不急，你急什么？”
崔志平露出一副忧国忧民的郑重表情，“年底班主任考核团队活动这一项，杨老师会被扣分。”
你果然是杨劲霸的好狗腿，小岛心中暗叹，她好整以暇地继续问，“扣分又如何？”
“影响评级。”
“评不了级又如何？”
“不能得奖，不能加薪。”
“哦，得奖，加薪。”小岛好似恍然大悟，“名利双收。”
“是这么回事。”
小岛翘起二郎腿，忽地凑近，“那你觉得杨劲霸为什么不着急？”
崔志平疑惑地看向小岛，他一贯以为余小岛有几分聪明，这算明知故问？
然而对面那双写满求知欲的眼睛如饥似渴地仰望着他，崔志平头微后仰，正色道，“当然是因为杨老师更看重分数和成绩，他认为文艺活动没有意义。”
“你瞧，舍得两个字，人家分得清，”小岛晃着腿转过身，小声嘀咕道，“你瞎操什么心？”
崔志平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攥紧手中黑笔。
那个傍晚，从食堂去礼堂的梧桐道上空充斥着荷尔蒙炙热的味道，少年在尖叫，少女在欢笑，年轻的孩子褪去校服，换上色彩靓丽的表演服装奔跑与追赶，像一只只灵动的雨燕蹁跹而跃动。
万眷一扫连日愁眉苦脸，难得说起了笑话，可惜她定力不够强，段子未讲到一半，自个儿忍不住笑个不停，如此几番，她肚皮都快笑破了，小岛仍没发出半点笑声，这让万眷有些难堪，小岛只好安慰她，“怪我，我比较难哄。”
万眷笑，“等你爸爸回来就好了。”
小岛默默咬住嘴唇，是的，等爸爸回来一切都会好。
小岛和万眷来到礼堂时，属于高一年级的前排座位已坐满，他们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地交头接耳，好像夏夜田野地里欢快歌唱的一群小青蛙。
中间半空半满的座位属于高二年级，两人猫腰找到七班阵营，捡了个靠走道的边角位置就坐。
由于分班而坐，一眼望去文理班泾渭分明，吵吵嚷嚷的明显是文科班，剩下那些闷声低头窃窃私语的肯定属于理科班。而高三年级座位被安排在最后，据说他们并不参加汇报演出，只观看，甚至还拥有选择不观看而继续晚自习的权利。
汇演即将开场，前门进口处不断有人进进出出，随着时针一分一秒走近七点整，喧闹的礼堂开始变得安静，无数双眼睛盯向舞台，灯光准时熄灭，深蓝色幕布缓缓拉开，属于江城一中的盛会正式登场。
小岛手机发出微微光亮，是许清晨，“来音乐教室。”
这家伙搞什么鬼？
就在这时，过道里猫腰探出一个人影，从她们身边摸索而过又停住脚步。
崔志平来晚了，正四处寻找位置。
万眷急忙环顾四周，可附近座无虚席。
小岛忽然抓住崔志平的手，“坐这儿！”
崔志平愣住，“你呢？”
“我去趟音乐教室，许清晨找我。”小岛拎起书包，蜷身往后门摸去。
万眷的脸下意识地转向另一侧，所幸灯光昏暗，看不清那张脸是否会红。
小岛绕至后门出口，向上一直爬到了顶层天台，站在天台朝对面望去，综合楼奶白色圆顶天文台在柔和的灯带映衬下犹如奶油蛋糕上挤出的饱满浑圆奶油颗粒，散发着醇厚的牛乳香气。
温度很低，没有风，小岛穿着羊角扣大衣并不觉得冷，相反，寒冷让她更加清醒，她趴在栏杆上往远处望，整幢综合楼只有一间教室亮着灯，周遭漆黑一片，那处亮灯的房间看上去孤单无比。
音乐教室。
小岛咬了咬嘴唇。
天台门突然被撞开，一群男生吵吵嚷嚷地挤上天台，小岛下意识躲进身边柱子另一侧，如果他们不往这个方向走，应该不会发现她。
“帮我一次忙，以后还你们，拿命还。”
声音听上去有些耳熟，他的普通话不标准，带有浓重江城口音。
“不是不帮你，很现实的问题，我们没有小提琴。”一个沙哑的男生说。
“这个不用你担心，我解决了！”
“解决了？”沙哑男生不信。
“嘘！我刚去音乐教室借了一把。”重口音男生压低声音。
“哪种借？老师知道吗？”沙哑男生警觉道。
“音乐教室你怎么进得去？”又来一个声音洪亮的男生。
“门没锁啊！你们说是不是天助我也？”重口音男生答得坦然，“我们用完放回去，神不知，鬼不觉。”
“嘿呦德财，没看出来，你胆儿挺肥。”洪亮嗓音笑道。
“钢琴呢？”沙哑男生又问。
“本来我们班许清晨和宋思瑶四手联弹，现在不弹了，也没报备，刚好留给我们！”
“为什么不弹了？”洪亮嗓音激动地问，“听说是许清晨不愿和宋思瑶联弹。”
“我哪儿知道他，”提到许清晨，重口音男生明显反感，“现在的情况是我跟我们班长说我顶上，如果你们不帮我，我们班就会开天窗，我会被唾沫星子喷死，射死，淹死……”
“啧啧，德财，以前没发现，你肚子里的肠子都盘成蚊香了！”
“他在倒逼我们……”
重口音男生像是下了很大勇气，“是兄弟，就说帮不帮吧？”
“我很久没练琴了，上台会出丑！”沙哑嗓音有些动摇了。
“这么简单的曲子，你错过吗？也不看看我们小裘爷是谁，江榆县小钟子期……”
“你少哄我。”
“拜托，西装都换上了，别浪费！”重口音男生哀求道。
“要不是你骗我们说免费拍合影，我们才不会上当！”沙哑男生态度明显软了下来。
“还西装呢，你瞧瞧，这裤腰带里还能再揣进一个我！”洪亮嗓音戏谑道。
“情况紧急嘛，我去借的时候只剩这两套了！谁让你们发育不全！”
“就他这样，还让我们帮忙？”沙哑嗓音气道。
“揍他！”洪亮嗓音应道。
“哥，我喊你们哥！”
小岛在暗处，夜色黯淡，并不能看清他们的脸，但重口音男生最后这一句苦苦哀求瞬间让小岛想起了他是谁——土狗！
“你说你表白弄这么大阵仗干嘛？万一人家柳月榕脸皮子削，不吃你这套呢？”洪亮嗓音叹了口气。
啊，原来如此，小岛眼睛一亮。
“那不能，哪个女生能扛得住这么大场面的表白？这得多有脸儿！是吧？”沙哑嗓音拍拍土狗肩膀，意思是我挺你。
“得亏你不是个女生，”洪亮嗓音哼了一声，“德财，你得想清楚喽，开工没有回头箭，万一出师不利，你们俩这一辈子也别想在一起！”
“你别戳他了，人家攒了几辈子的勇气要给你放瘪了。”
小岛没忍住，笑出了声。
三人齐刷刷转头，“谁？！”
小岛抬手指向耳机又做了个请便的姿势，“你们继续。”
土狗紧绷的脸色在发现对方是余小岛那一刻变得松弛，“我们班的，没关系，她不爱管闲事。走，我们过去说。”
三人抱团窜向顶楼角落处，小岛缩紧大衣往回走，钻回天台门前，她喊住土狗：“祝你好运！”
角落离她不远，小岛看见土狗的胳膊在夜色中隐隐回应，犹如吃多了氧化剂的水草在恣意疯长。
口袋里手机“嗡嗡”震动作响，是方南山来电。
小岛飞速按下通话键，“怎么了？”
“来趟后台，司琦琦有麻烦。” 方南山语气很急。
小岛皱起眉，什么麻烦？
不敢上台？不应该，如今她的鼓敲得很不错，那会是什么？
舞台后方是一个空旷的大厅，联结几个临时用作化妆间的小型空教室，即将登台的演员们紧张地穿梭于大厅之中，如海洋中密密麻麻的鱼群在飞速游动，小岛站在大厅中间不知往何处走。
“小岛。”方南山喊住她。
“琦琦怎么了？”小岛问。
“不太好，你去看看吧。”方南山将小岛带进一间小教室。
一进门，小岛便感觉到空气里的诡异与沉默，孙歆冷脸半坐在化妆台上，陆也像才吃过炮仗，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彭程程躲在鸭舌帽下一脸无奈，只有司琦琦弯曲着腿颓然蜷缩在地上，脑袋深埋进双膝中像一只做错事不知所措的小兽般无助。
“她来干什么？看我们班笑话？”陆也的目光利刃般扫向余小岛最后定在方南山身上，所谓家丑不可外扬。
小岛装作没听见，眼前的情形她心中已有几分数，她走到琦琦身边蹲下，轻声唤道，“琦琦？”
司琦琦的后背微微颤动了一下，头陷得更深了。
舞台方向突然传来一道尖锐的刺耳声，如同一只鞭子疾抽向耳膜，众人纷纷捂住耳朵，紧接着又是一阵唏嘘声，热闹的舞台变得异常安静。教室内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心中都有猜测，可眼下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谁也没有心思出去看热闹。
“外面怎么了？”彭程程没忍住。
“弦断了。”小岛平静地说。
众人皆没出声，只有司琦琦突然抬起头，哭丧着脸半真半假地问，“我的鼓槌会不会半路飞出去？”
“脚踏不回弹怎么办？”
“我……”
“姑奶奶，你到底要怎样？”陆也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大叫出声，“早知道上台这么难，你当初为什么要答应！”
司琦琦顿默了，下巴耷在双膝上一言不发，她知道，除去上台再多的辩解都是无用。
“跟我走。”小岛拍拍司琦琦。
“你要带她去哪儿？下一个节目就是我们班。”孙歆紧张地跳下化妆台伸手要拦。
“我不带她走，她也不会上台。”小岛笑着说。
“让她们俩聊聊。”方南山说道。
司琦琦无措地仰起脸，小岛为她抚去泪痕时顺手掐了一把，“哟，撒尿牛丸，爆浆了。”
司琦琦笑了一声，可立刻警觉到周围射来的目光，她又默默低下头，小岛干脆将她一把拽起。
距离后台最偏僻处的洗手间里，小岛松开了司琦琦的手，“说说吧，临阵脱逃这种事可不光彩。”
司琦琦像一个在交作业的小朋友，战战兢兢地问，“说实话，我打鼓怎样？”
“你觉得呢？”小岛倚靠在洗手台上双手抱胸笑着看向司琦琦。
“方南山说，你夸我了。”司琦琦声音很小，颤微微地没有底气。
“刚开始并没有，我一直想揍你一顿来着。”小岛半开玩笑。
司琦琦委屈巴巴地低下头。
“其实你每次练习我都去听了，大部分时间你在着急，但其中有一次很不一样，力量沉稳，利落干脆，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那天我很好奇发生了什么？”
司琦琦缓缓抬起头，她清楚地记得，那个晚上辛姨碰巧路过随口夸了她一句，却如同注射了一针增强剂，那一晚，她打鼓特别带劲。
“我知道自己发挥不稳定，这几天我们乐队也一直在磨合，他们对我期望太高了，而且……”司琦琦没说下去。
小岛没说话，只是嘴角含笑，睨眼向她。
“你知道了是不是？”司琦琦突然警觉道。
“我想，你妈不会因为我教你练鼓而谢我。”小岛平静地说。
司琦琦惊慌地看向小岛，“你，你不会……”
小岛摇了摇头。
司琦琦松了一口气，忽然问道，“小岛，你对你妈撒过谎吗？”
小岛歪起头笑，“我倒是很想试试。”
“我才不信呢，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人没对自己妈妈撒过谎。”
“为什么？因为妈妈好骗？”
“不，”司琦琦急忙解释，“我的意思是，因为妈妈是最亲密的人。”
“越亲密越好骗？”
“哎呀，不是，”司琦琦急得跺脚，“越亲密就越了解，撒谎的时候就知道轻重，即使撒了谎，也不至于真正伤害到她。”
小岛盯着她，目光让司琦琦发慌。
“我们这些人畜无害的小屁孩能撒什么谎？无非是些善意的谎言吧。比如叶敏，她常跟她爸妈喊没钱，事实上她的小金库都够买辆小轿车了，可她就是喜欢喊，每次她一喊没钱，她爸妈就特别高兴，特别有存在感；灵儿呢，每次她妈妈问她有没有喜欢的人时，她都说没有，其实她妈知道她喜欢许清晨那个二百五；至于我，每次我妈我问怎么就考那么几分时，我都说没好好复习，事实上，每次我都努力了，我只是不想承认，就算我努力了，还是个怂包。”
“昨天晚上，我撒谎了，我跟我妈说我在图书馆，你在帮我辅导英语。”
司琦琦自嘲地摸摸鼻子，“我妈根本不相信，我们吵了一架，我原本以为她会用雨伞揍我一顿，结果她让我别怕，还说会养我，养我一辈子。我真的不敢相信，因为从小到大，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司琦琦，你要是不努力读书，长大就出去要饭，没人会管你。我原本想这一次豁出去了，就算跟我妈撕破脸我也要上台表演一次，可是她为什么不揍我呢？为什么要无条件地帮我兜底呢？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余小岛，是不是撒尿牛丸好像没那么重要了，我是说，我还是想成为撒尿牛丸，但没有原来那么急切，你说得有道理，汤底是需要时间和功夫的，现在的我还不到火候。”
“我害怕。”
“小岛，我怕了。”
“我怕我妈知道真相后不要我了，把我赶出去要饭，捡垃圾，收破烂，那我该怎么办？”
司琦琦巴巴地望向小岛，等待着小岛回应。
“把衣服裤子脱下来。”小岛说道。
司琦琦一怔，猛地捂住胸口，“你要干嘛？”
小岛翻了一个白眼，“我对你没兴趣。”
“那你干嘛……”
司琦琦话未说完，小岛已将自己的外套脱下给她，“穿上。”
“换衣服？”司琦琦不敢相信地问。
“不然呢？”小岛面无表情，“我妈又不会赶我去睡大街。”
司琦琦眼睛一亮，抱住小岛对准她的脸蛋就是吧唧一口。
小岛身子一僵，默默扯过司琦琦的袖子擦掉了她的口水。
司琦琦边脱裤子边掏口袋，“这个口罩也给你，挡脸，还有爱心墨镜，叶敏特意给的，戴上去保你酷炫炸翻天……”
“我不戴才够炸。”
司琦琦陪笑，“还是戴上吧，这不戴的话，您这双眼睛太惊艳。”
小岛拉开一张厕所门板，“进去，我不回来你别出来。”
司琦琦幽幽地望了一眼蹲坑，哭唧唧地嗷了一声。
此刻，四班节目已表演结束，他们班理应进入候场区等待登场。
女厕所门后匆忙闪出一个人影，黑色墨镜，黑色口罩，黑色骷髅头卫衣，破洞牛仔裤，黑色匡威帆布鞋。
“司琦琦！”方南山连忙喊住她。
那人影闻声立刻转过头，方南山一惊，“小岛？”
第一天没几人关心，只道是她也染了咳嗽生了病；第二天大家开始窃窃私语议论她旷课的原因，有人说她是为了养好病赶回学校完成四手联弹，也有人说她根本没生病，只是为了躲开迎新晚会；到了第三天，崔志平着急了，因为文艺汇演就在当晚。
他问许清晨能不能帮个忙，许清晨无赖地摊开手，“你看本少爷是会做备胎的人吗？”
崔志平拧起眉头，递上节目单，半逼半哄地打个巴掌送个枣，“瞧好了，白纸黑字，你是天字首选。”
“选个屁！”许清晨随手扯过节目单，揉成一团扔向脑后，“谁让你报节目之前不问我，活该！”
好像寒冬腊月冷风刮走了帽子，崔志平一头凉。
余小岛好奇地问，“杨劲霸都不急，你急什么？”
崔志平露出一副忧国忧民的郑重表情，“年底班主任考核团队活动这一项，杨老师会被扣分。”
你果然是杨劲霸的好狗腿，小岛心中暗叹，她好整以暇地继续问，“扣分又如何？”
“影响评级。”
“评不了级又如何？”
“不能得奖，不能加薪。”
“哦，得奖，加薪。”小岛好似恍然大悟，“名利双收。”
“是这么回事。”
小岛翘起二郎腿，忽地凑近，“那你觉得杨劲霸为什么不着急？”
崔志平疑惑地看向小岛，他一贯以为余小岛有几分聪明，这算明知故问？
然而对面那双写满求知欲的眼睛如饥似渴地仰望着他，崔志平头微后仰，正色道，“当然是因为杨老师更看重分数和成绩，他认为文艺活动没有意义。”
“你瞧，舍得两个字，人家分得清，”小岛晃着腿转过身，小声嘀咕道，“你瞎操什么心？”
崔志平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攥紧手中黑笔。
那个傍晚，从食堂去礼堂的梧桐道上空充斥着荷尔蒙炙热的味道，少年在尖叫，少女在欢笑，年轻的孩子褪去校服，换上色彩靓丽的表演服装奔跑与追赶，像一只只灵动的雨燕蹁跹而跃动。
万眷一扫连日愁眉苦脸，难得说起了笑话，可惜她定力不够强，段子未讲到一半，自个儿忍不住笑个不停，如此几番，她肚皮都快笑破了，小岛仍没发出半点笑声，这让万眷有些难堪，小岛只好安慰她，“怪我，我比较难哄。”
万眷笑，“等你爸爸回来就好了。”
小岛默默咬住嘴唇，是的，等爸爸回来一切都会好。
小岛和万眷来到礼堂时，属于高一年级的前排座位已坐满，他们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地交头接耳，好像夏夜田野地里欢快歌唱的一群小青蛙。
中间半空半满的座位属于高二年级，两人猫腰找到七班阵营，捡了个靠走道的边角位置就坐。
由于分班而坐，一眼望去文理班泾渭分明，吵吵嚷嚷的明显是文科班，剩下那些闷声低头窃窃私语的肯定属于理科班。而高三年级座位被安排在最后，据说他们并不参加汇报演出，只观看，甚至还拥有选择不观看而继续晚自习的权利。
汇演即将开场，前门进口处不断有人进进出出，随着时针一分一秒走近七点整，喧闹的礼堂开始变得安静，无数双眼睛盯向舞台，灯光准时熄灭，深蓝色幕布缓缓拉开，属于江城一中的盛会正式登场。
小岛手机发出微微光亮，是许清晨，“来音乐教室。”
这家伙搞什么鬼？
就在这时，过道里猫腰探出一个人影，从她们身边摸索而过又停住脚步。
崔志平来晚了，正四处寻找位置。
万眷急忙环顾四周，可附近座无虚席。
小岛忽然抓住崔志平的手，“坐这儿！”
崔志平愣住，“你呢？”
“我去趟音乐教室，许清晨找我。”小岛拎起书包，蜷身往后门摸去。
万眷的脸下意识地转向另一侧，所幸灯光昏暗，看不清那张脸是否会红。
小岛绕至后门出口，向上一直爬到了顶层天台，站在天台朝对面望去，综合楼奶白色圆顶天文台在柔和的灯带映衬下犹如奶油蛋糕上挤出的饱满浑圆奶油颗粒，散发着醇厚的牛乳香气。
温度很低，没有风，小岛穿着羊角扣大衣并不觉得冷，相反，寒冷让她更加清醒，她趴在栏杆上往远处望，整幢综合楼只有一间教室亮着灯，周遭漆黑一片，那处亮灯的房间看上去孤单无比。
音乐教室。
小岛咬了咬嘴唇。
天台门突然被撞开，一群男生吵吵嚷嚷地挤上天台，小岛下意识躲进身边柱子另一侧，如果他们不往这个方向走，应该不会发现她。
“帮我一次忙，以后还你们，拿命还。”
声音听上去有些耳熟，他的普通话不标准，带有浓重江城口音。
“不是不帮你，很现实的问题，我们没有小提琴。”一个沙哑的男生说。
“这个不用你担心，我解决了！”
“解决了？”沙哑男生不信。
“嘘！我刚去音乐教室借了一把。”重口音男生压低声音。
“哪种借？老师知道吗？”沙哑男生警觉道。
“音乐教室你怎么进得去？”又来一个声音洪亮的男生。
“门没锁啊！你们说是不是天助我也？”重口音男生答得坦然，“我们用完放回去，神不知，鬼不觉。”
“嘿呦德财，没看出来，你胆儿挺肥。”洪亮嗓音笑道。
“钢琴呢？”沙哑男生又问。
“本来我们班许清晨和宋思瑶四手联弹，现在不弹了，也没报备，刚好留给我们！”
“为什么不弹了？”洪亮嗓音激动地问，“听说是许清晨不愿和宋思瑶联弹。”
“我哪儿知道他，”提到许清晨，重口音男生明显反感，“现在的情况是我跟我们班长说我顶上，如果你们不帮我，我们班就会开天窗，我会被唾沫星子喷死，射死，淹死……”
“啧啧，德财，以前没发现，你肚子里的肠子都盘成蚊香了！”
“他在倒逼我们……”
重口音男生像是下了很大勇气，“是兄弟，就说帮不帮吧？”
“我很久没练琴了，上台会出丑！”沙哑嗓音有些动摇了。
“这么简单的曲子，你错过吗？也不看看我们小裘爷是谁，江榆县小钟子期……”
“你少哄我。”
“拜托，西装都换上了，别浪费！”重口音男生哀求道。
“要不是你骗我们说免费拍合影，我们才不会上当！”沙哑男生态度明显软了下来。
“还西装呢，你瞧瞧，这裤腰带里还能再揣进一个我！”洪亮嗓音戏谑道。
“情况紧急嘛，我去借的时候只剩这两套了！谁让你们发育不全！”
“就他这样，还让我们帮忙？”沙哑嗓音气道。
“揍他！”洪亮嗓音应道。
“哥，我喊你们哥！”
小岛在暗处，夜色黯淡，并不能看清他们的脸，但重口音男生最后这一句苦苦哀求瞬间让小岛想起了他是谁——土狗！
“你说你表白弄这么大阵仗干嘛？万一人家柳月榕脸皮子削，不吃你这套呢？”洪亮嗓音叹了口气。
啊，原来如此，小岛眼睛一亮。
“那不能，哪个女生能扛得住这么大场面的表白？这得多有脸儿！是吧？”沙哑嗓音拍拍土狗肩膀，意思是我挺你。
“得亏你不是个女生，”洪亮嗓音哼了一声，“德财，你得想清楚喽，开工没有回头箭，万一出师不利，你们俩这一辈子也别想在一起！”
“你别戳他了，人家攒了几辈子的勇气要给你放瘪了。”
小岛没忍住，笑出了声。
三人齐刷刷转头，“谁？！”
小岛抬手指向耳机又做了个请便的姿势，“你们继续。”
土狗紧绷的脸色在发现对方是余小岛那一刻变得松弛，“我们班的，没关系，她不爱管闲事。走，我们过去说。”
三人抱团窜向顶楼角落处，小岛缩紧大衣往回走，钻回天台门前，她喊住土狗：“祝你好运！”
角落离她不远，小岛看见土狗的胳膊在夜色中隐隐回应，犹如吃多了氧化剂的水草在恣意疯长。
口袋里手机“嗡嗡”震动作响，是方南山来电。
小岛飞速按下通话键，“怎么了？”
“来趟后台，司琦琦有麻烦。” 方南山语气很急。
小岛皱起眉，什么麻烦？
不敢上台？不应该，如今她的鼓敲得很不错，那会是什么？
舞台后方是一个空旷的大厅，联结几个临时用作化妆间的小型空教室，即将登台的演员们紧张地穿梭于大厅之中，如海洋中密密麻麻的鱼群在飞速游动，小岛站在大厅中间不知往何处走。
“小岛。”方南山喊住她。
“琦琦怎么了？”小岛问。
“不太好，你去看看吧。”方南山将小岛带进一间小教室。
一进门，小岛便感觉到空气里的诡异与沉默，孙歆冷脸半坐在化妆台上，陆也像才吃过炮仗，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彭程程躲在鸭舌帽下一脸无奈，只有司琦琦弯曲着腿颓然蜷缩在地上，脑袋深埋进双膝中像一只做错事不知所措的小兽般无助。
“她来干什么？看我们班笑话？”陆也的目光利刃般扫向余小岛最后定在方南山身上，所谓家丑不可外扬。
小岛装作没听见，眼前的情形她心中已有几分数，她走到琦琦身边蹲下，轻声唤道，“琦琦？”
司琦琦的后背微微颤动了一下，头陷得更深了。
舞台方向突然传来一道尖锐的刺耳声，如同一只鞭子疾抽向耳膜，众人纷纷捂住耳朵，紧接着又是一阵唏嘘声，热闹的舞台变得异常安静。教室内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心中都有猜测，可眼下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谁也没有心思出去看热闹。
“外面怎么了？”彭程程没忍住。
“弦断了。”小岛平静地说。
众人皆没出声，只有司琦琦突然抬起头，哭丧着脸半真半假地问，“我的鼓槌会不会半路飞出去？”
“脚踏不回弹怎么办？”
“我……”
“姑奶奶，你到底要怎样？”陆也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大叫出声，“早知道上台这么难，你当初为什么要答应！”
司琦琦顿默了，下巴耷在双膝上一言不发，她知道，除去上台再多的辩解都是无用。
“跟我走。”小岛拍拍司琦琦。
“你要带她去哪儿？下一个节目就是我们班。”孙歆紧张地跳下化妆台伸手要拦。
“我不带她走，她也不会上台。”小岛笑着说。
“让她们俩聊聊。”方南山说道。
司琦琦无措地仰起脸，小岛为她抚去泪痕时顺手掐了一把，“哟，撒尿牛丸，爆浆了。”
司琦琦笑了一声，可立刻警觉到周围射来的目光，她又默默低下头，小岛干脆将她一把拽起。
距离后台最偏僻处的洗手间里，小岛松开了司琦琦的手，“说说吧，临阵脱逃这种事可不光彩。”
司琦琦像一个在交作业的小朋友，战战兢兢地问，“说实话，我打鼓怎样？”
“你觉得呢？”小岛倚靠在洗手台上双手抱胸笑着看向司琦琦。
“方南山说，你夸我了。”司琦琦声音很小，颤微微地没有底气。
“刚开始并没有，我一直想揍你一顿来着。”小岛半开玩笑。
司琦琦委屈巴巴地低下头。
“其实你每次练习我都去听了，大部分时间你在着急，但其中有一次很不一样，力量沉稳，利落干脆，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那天我很好奇发生了什么？”
司琦琦缓缓抬起头，她清楚地记得，那个晚上辛姨碰巧路过随口夸了她一句，却如同注射了一针增强剂，那一晚，她打鼓特别带劲。
“我知道自己发挥不稳定，这几天我们乐队也一直在磨合，他们对我期望太高了，而且……”司琦琦没说下去。
小岛没说话，只是嘴角含笑，睨眼向她。
“你知道了是不是？”司琦琦突然警觉道。
“我想，你妈不会因为我教你练鼓而谢我。”小岛平静地说。
司琦琦惊慌地看向小岛，“你，你不会……”
小岛摇了摇头。
司琦琦松了一口气，忽然问道，“小岛，你对你妈撒过谎吗？”
小岛歪起头笑，“我倒是很想试试。”
“我才不信呢，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人没对自己妈妈撒过谎。”
“为什么？因为妈妈好骗？”
“不，”司琦琦急忙解释，“我的意思是，因为妈妈是最亲密的人。”
“越亲密越好骗？”
“哎呀，不是，”司琦琦急得跺脚，“越亲密就越了解，撒谎的时候就知道轻重，即使撒了谎，也不至于真正伤害到她。”
小岛盯着她，目光让司琦琦发慌。
“我们这些人畜无害的小屁孩能撒什么谎？无非是些善意的谎言吧。比如叶敏，她常跟她爸妈喊没钱，事实上她的小金库都够买辆小轿车了，可她就是喜欢喊，每次她一喊没钱，她爸妈就特别高兴，特别有存在感；灵儿呢，每次她妈妈问她有没有喜欢的人时，她都说没有，其实她妈知道她喜欢许清晨那个二百五；至于我，每次我妈我问怎么就考那么几分时，我都说没好好复习，事实上，每次我都努力了，我只是不想承认，就算我努力了，还是个怂包。”
“昨天晚上，我撒谎了，我跟我妈说我在图书馆，你在帮我辅导英语。”
司琦琦自嘲地摸摸鼻子，“我妈根本不相信，我们吵了一架，我原本以为她会用雨伞揍我一顿，结果她让我别怕，还说会养我，养我一辈子。我真的不敢相信，因为从小到大，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司琦琦，你要是不努力读书，长大就出去要饭，没人会管你。我原本想这一次豁出去了，就算跟我妈撕破脸我也要上台表演一次，可是她为什么不揍我呢？为什么要无条件地帮我兜底呢？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余小岛，是不是撒尿牛丸好像没那么重要了，我是说，我还是想成为撒尿牛丸，但没有原来那么急切，你说得有道理，汤底是需要时间和功夫的，现在的我还不到火候。”
“我害怕。”
“小岛，我怕了。”
“我怕我妈知道真相后不要我了，把我赶出去要饭，捡垃圾，收破烂，那我该怎么办？”
司琦琦巴巴地望向小岛，等待着小岛回应。
“把衣服裤子脱下来。”小岛说道。
司琦琦一怔，猛地捂住胸口，“你要干嘛？”
小岛翻了一个白眼，“我对你没兴趣。”
“那你干嘛……”
司琦琦话未说完，小岛已将自己的外套脱下给她，“穿上。”
“换衣服？”司琦琦不敢相信地问。
“不然呢？”小岛面无表情，“我妈又不会赶我去睡大街。”
司琦琦眼睛一亮，抱住小岛对准她的脸蛋就是吧唧一口。
小岛身子一僵，默默扯过司琦琦的袖子擦掉了她的口水。
司琦琦边脱裤子边掏口袋，“这个口罩也给你，挡脸，还有爱心墨镜，叶敏特意给的，戴上去保你酷炫炸翻天……”
“我不戴才够炸。”
司琦琦陪笑，“还是戴上吧，这不戴的话，您这双眼睛太惊艳。”
小岛拉开一张厕所门板，“进去，我不回来你别出来。”
司琦琦幽幽地望了一眼蹲坑，哭唧唧地嗷了一声。
此刻，四班节目已表演结束，他们班理应进入候场区等待登场。
女厕所门后匆忙闪出一个人影，黑色墨镜，黑色口罩，黑色骷髅头卫衣，破洞牛仔裤，黑色匡威帆布鞋。
“司琦琦！”方南山连忙喊住她。
那人影闻声立刻转过头，方南山一惊，“小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