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上,高斯的嘴惊成鸵鸟蛋,他指向舞台,又指向厕所,啊呜啊呜地张动嘴,像一个紧张的小结巴。

    “苍天啊!让不让人活啦!”司琦琦一巴掌拍上脑门,她走上前把高斯的右手稳稳搭在左手上,严肃地叮嘱道,“别抖,这玩意儿摔了我可赔不起。”

    高斯扶稳相机,依旧磕磕巴巴,“你,你……?”

    “你什么你!”司琦琦大喝一句,然后语气变得很奇怪,“你,这,这是你的马甲?”

    “嗷,”高斯懵了,不是我的,还是你的?

    司琦琦仔细瞧了两眼,这种土黄色记者专用马甲,爸爸也有一件。

    初三那年她和班上几个姑娘一起在数学老师家补习,每个周二和周五晚上,七点上到九点半。数学老师家坐落在一条七拐八绕巷子尽头的老式住宅楼顶层,每次放学,一帮女孩会一起从狭窄楼梯冲出往巷子奔去,就像一群被放出笼的麻雀。巷子很窄也很绕,零星几盏路灯隔三差五还会坏,最痛苦的是同行的一个雀斑女生——爱讲鬼故事。司琦琦从小就害怕鬼,每次在昏黄路灯下发现雀斑女生脸上面露诡异之色时,她就会吓得大喊:“爸爸!”而彼时,巷子的出口便会响起“嗡嗡”地马达轰鸣声作为回应。雀斑女生声音更大了,“就是那个夜晚,女孩踩着青石板路咯吱作响,就像脚下踩着一个活物......”

    司琦琦捂住耳朵撒腿往前跑,边跑边大喊“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直到爬上摩托车,一头趴倒在爸爸后背,两只小手插进爸爸马甲的口袋,爸爸发动摩托车驶离小巷奔驰在宽阔的大马路上时,司琦琦才坐直身子,从马甲口袋中掏出爸爸给她买的宵夜,放心啃起来。

    左边的马甲口袋有时候是热乎乎的煎饼果子,有时候是香喷喷的烤红薯,有时候是才出炉的酒酿饼;右边的口袋常常是些甜食,巧克力棒棒糖,夏天还会有碎碎冰冰棍儿冰激凌…….

    天呐!那件马甲,爸爸一整个夏天都在穿,他洗过没?

    司琦琦挠挠脑袋,鬼使神差地问,“你口袋里有吃的吗?”

    没想到高斯竟露出一副小学生偷带零食被老师当场抓包的表情, “有。”

    “真有?”司琦琦惊讶。

    “烤肠,吃吗?”

    “吃。”

    司琦琦毫不客气滴探囊去取肠,除了爸爸,居然真有人会在口袋里藏烤肠。

    “那是余小岛。”司琦琦一边啃烤肠一边指向舞台方向。

    “哦,”高斯恍然大悟,“狸猫换太子!”

    司琦琦噎住了,打了个嗝。

    “喝吗?”高斯从另一边口袋掏出一瓶养乐多。

    司琦琦狂点头。

    高斯撕开瓶盖儿,把养乐多递给司琦琦,等司琦琦吃饱喝完,他才慢悠悠地说,“厕所门口吃东西就是香!”

    司琦琦一拳打向高斯,紧绷的脸蛋终于咧开了一道缝。

    高斯掏出一串钥匙,神秘地笑道,“天文台,想不想去?”

    禁地天文台?

    综合楼顶那个亮闪闪的银色半圆壳球球?

    司琦琦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高斯得意地晃了晃钥匙。

    “去!”

    两人绕了一大圈爬上综合楼顶,高斯打开天台门,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只手电筒,射出的光束照亮了司琦琦的眼眸,她好像进入了一个未知的新世界,满目欣喜。

    可惜,没持续两秒,司琦琦惆怅了,偌大的天台空空荡荡,连一台空调外机都未放置。

    “这儿怎么光秃秃的?”司琦琦不解。

    “不是有个大圆球吗?”高斯轻笑,“你还指望有什么?”

    司琦琦走近大圆球,仔细绕球观察一圈,又像试探西瓜熟否般敲了敲银色玻璃外墙,“这里面有天文望远镜吗?”

    “有。”

    “我能进去看看吗?”

    “生锈了。”

    “生锈了?不是没建几年吗?听说学校花了好多钱呢。”

    “是花了大价钱。”

    司琦琦撇撇嘴,“真搞不懂学校,既然修了却又不给我们用,平白无故浪费这么多钱。”

    “这就像五星级酒店必须配置游泳池一样,要评省重点高中,天文台是标配。”高斯向护栏走去,招收示意司琦琦跟上,“标配的意义在于可以无用,但绝不可缺。它是一道坎儿,你得迈过去。”

    “听上去很像高考,考什么没意义,考过线才重要。”司琦琦丧气地跟在高斯身后。

    “悟性不错,”高斯夸道,他将手电筒照向司琦琦脚下,前几日下雨,楼顶积水不少,“小心水坑。”

    啪叽一脚,司琦琦正好踩中,溅起一滩水花。

    高斯简直没眼看,反手抓住司琦琦小臂,“也不知道你这副眼睛怎么长的,跟着我。”

    司琦琦撇撇嘴,乖乖地跟在高斯身后,“你怎么会有钥匙?偷偷配的?”

    “不然呢?”

    “有个教导主任爸爸真好!”

    “给你你要吗?”

    司琦琦发出一阵干笑。

    两人踮着脚尖避开水坑绕过密密麻麻的空调外机来到了外侧护栏前,司琦琦靠住护栏望向对楼剧院,越看越喘不过气,于是她干脆别过脑袋反向横倒在护栏上,朦胧月色下,圆乎乎的天文台就像一颗洒满奶霜的牛奶小糖豆,司琦琦渐渐变得平静,“真美,我们学校竟有这种神仙地方。”

    高斯也望向天文台,“有时候我一个人闷了,会上来喘口气。”

    “你可真幸运,我要是闷了,只能钻桌洞。”

    “你的桌洞塞得下吗?”高斯嗤笑,多年同桌,司琦琦桌洞里塞了什么宝贝,他一清二楚。

    司琦琦哼了一声,突然认真地问,“这儿是天文台,是不是除了高主任,其他人没有钥匙?”

    高斯想了想,“保洁阿姨。”

    “阿姨不算!”司琦琦兴奋得好像偷着油吃的老鼠,“你说,这里算不算我们的秘密基地?以后我要是闷了,你能带我上来吗?”

    高斯嫌弃地看了她一眼,“想得美。”

    司琦琦以为高斯不同意,便拽住高斯胳膊使劲撒娇,“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这让一向被拳脚相加的高斯大跌眼镜,他像看一只怪物一样小心地扒开司琦琦的手,又退后两步才说道,“不是我不同意,这儿实在算不上什么秘密基地。”

    司琦琦瞪住高斯,明显不信。

    高斯撇了眼司琦琦握紧的小拳头,立刻抽身躲开。

    司琦琦紧追不舍,大喊道,“为什么不算?你说清楚!”

    高斯背手走在前,将手电筒照向后方,不紧不慢地望圆形天文顶后方走去。

    原本黑漆漆的水泥地面突然出现一片耀眼的白,再走两步,竟是一地花花绿绿的古怪涂鸦,顺着微光前行,那些浓重色彩竟犹如一副卷轴缓缓舒展而开,司琦琦睁大了眼。

    “这,这是?”

    “我画的。”高斯笑道。

    喷火的巨型大嘴,夸张的京剧变脸,愤怒的爆珠眼球,尖锐的咬人利齿……

    司琦琦后脊梁突然一阵凉,“你哪儿来这么大的火气?”

    高斯笑笑。

    沿着画卷前移,浓墨油彩突然不见了,取而代之是是一片片白色突起,像是白色油漆经层层粉刷后又遭风吹日晒最后干裂而剥落。

    司琦琦狐疑地看向高斯。

    “老高喷的。”高斯解释,“我想学画画参加艺考,老高不同意,我只好在这儿发泄我的满腔怒火。”

    “啧啧,高主任是在毁尸灭迹啊!”司琦琦踩向那些如小山般立起的白色褶痕连声感叹,“你们父子俩干架,不在家里打,反倒来破坏学校公物,挺会玩儿!”

    “家里太小,施展不开。”

    “你,还住在教工宿舍?”司琦琦颤声问。

    初中时司琦琦曾去过高斯家,上世纪八十年代修建的老楼,单间,连厕所都属于楼层公用。早就听人说高主任暗地收了不少好处,外边买了好几套房,光买不住,豪宅闲置,憋屈在鸽子笼里,高主任图什么?司琦琦想不明白。

    “当然,时间多宝贵,你还没出校门,我,到家了。”高斯自嘲地笑,“我敢打赌,要是我们班对面开水房能住人,老高绝对会毫不客气地滥用职权把我塞进去!”

    “欸,”司琦琦叹了口气,手托腮帮不解地看向高斯,“你说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高斯静静地看向司琦琦。

    “以前每天放学我都给我妈送饭,从家到理发店,骑车来回也就十分钟,这是我一天中最开心的时刻。不用上课,不用背书,不用写试卷,什么都不用想。可从这学期开始,我妈不让我给她送饭了,她说,我的时间太宝贵,不能浪费。每天节约十分钟,一周可以挤出一小时,刚好补习一次数学。”

    司琦琦越说越困惑,“这是什么逻辑?时间可以这样累积吗?我每天上厕所也需要十分钟,难道我能一周不上厕所,累积到周末一次性拉一小时吗?”

    高斯被问得脸一阵红一阵绿,拉一小时?那不拉成喷射战士,不,喷射大将军了……

    “这还不止,补习班一小时要五百块钱,我妈拼死拼活剪一天也挣不了那么多,我说我不想上,她急,我说我听不进去,她更急,只有我的身体乖乖坐进补习班,她才喘口气。你说我妈也不傻,为什么喜欢做这种赔本买卖,还甘之如饴呢?”

    “你怎知是贻?”高斯睨向司琦琦,“你见你妈笑了,她就真开心吗?”

    司琦琦呆愣在地,她下巴磕上栏杆,头沉沉地倒向臂弯。

    妈妈何时真正开心过呢?

    铺天盖地的记忆里,妈妈无时无刻不在剪发,或弯腰,或半蹲,或埋头……

    没有一张正脸。

    记忆场景切换至家中,迎面呼啸而来的是妈妈如同和尚念经般喋喋不休的咒语声,“司琦琦你怎么还不起床?”

    “司琦琦你是不是穿少了?”

    “司琦琦,把鸡蛋带着!”

    “司琦琦,你上课认真一点!”

    ……

    司琦琦惊恐地发现,除了唠叨与叮嘱密集地聚焦在从她起床到出门间短暂的十分钟,她和妈妈再无交集。而在这宝贵的十分钟里,她匆忙地穿衣洗漱,根本没功夫看妈妈一眼。

    月色溶溶,像母亲的手轻抚过面庞,司琦琦觉得有点凉。

    “他们之所以愿意不计成本地为我们付出,也许是因为对我们还有希望,而成本,在母爱面前不值一提。”

    高斯望向清冷的圆月,满目怅然,司琦琦知道他想起了什么。

    高斯觉察司琦琦的异样目光,哂然一笑,“也许,他们根本没我们想象中那么伟大,他们只是不想对不起自己的良心罢了。”

    “做父母的良心吗?”司琦琦问。

    “是啊,咱们这个物种要是做父母的没点儿良心,早就绝迹于世了。”高斯笑了笑,“所以咱们做子女的也得长点儿良心,是吧?”

    司琦琦的心猛然颤动一下,她小声地问,“高斯,我是不是错了?”

    “事已至此,勇敢面对吧。你临阵脱逃,班上其他人看不出来,但你那两个好姐妹,她们还能认不出你?”

    “嗡”地一声,司琦琦的大脑如遇空袭,突然空白一片。

    “这一个多月的所有努力前功尽弃了,甘心吗?”

    “我是不是很不争气?”司琦琦嗫嚅着问。

    高斯努了努嘴,最终只是笑了笑。

    司琦琦望向远处,天高广阔,而她却像走入一个死局,找不到出口。

    手电筒的微光亮起,高斯照向后门,“自从老高发现我在这儿涂鸦后,隔三岔五会上来瞧一眼,万一哪天你正藏这儿躲闷,高主任手提油漆突然造访,你说他是泼画还是泼你?”

    司琦琦苦涩地笑笑,“好吧,我可不想莫名奇妙就被秘密处决了。”

    高斯将手电筒灯灭,后门上凸起的圆形光圈消失不见,整扇门重新被笼罩在淡淡的月华之下,无边的夜空,无比的寂寥。

    “高斯,你看,我们好像离它很近,伸手就能碰到,但其实它很远。”司琦琦指向天上清冷的圆月发出一声无力的感慨。

    “再远的距离只要有心也能到达。”高斯复读机般出声,司琦琦怀疑高主任天天在家给他洗脑灌鸡汤。

    “高斯,你非要参加美术艺考吗?”司琦琦又问。

    “非要不可。”

    “为什么?仅仅因为喜欢画画?”

    高斯也看向月亮,“我妈说,喜欢这两个字在我们这个年纪具有特别的意义。喜欢一个人,便有机会在一起,喜欢做一件事,便有机会做一辈子。没有顾虑,肆无忌惮地往前冲,是属于十八岁的特权。我应该紧紧抓住,而不是轻言放弃。”

    司琦琦沉默了一瞬,“要是高主任坚决不同意呢?”

    “我不会为了一个未知的可能性放弃我的选择,与其思前想后,不如沉下心来提高自己。等到有一天我足够强大,也就不需要再忌惮他了。”少年眼神坚定,如一把已出鞘的利剑,纵使前路浓雾重重,他也会不顾一切地刀尖向前,披荆斩棘。

    “我好羡慕你,”司琦琦低下头,“你坚定勇敢,不像我,连自己喜欢做什么都不知道,更别说能做好什么了。”

    “我跟你说个秘密吧。”高斯忽然说道。

    司琦琦眉角一仰,十分装蒜地奉上友情提醒,“你想好,说出来就不是秘密了。”

    “在我坚信以后要以画画为生之前,我想做面点师。”

    “看得出来。”

    “在我坚信自己成为面点师之前,我想当个数学家。”

    “子承父业。”

    “在我以为自己会成为数学家之前,我昭告过全班,以后学考古。”

    司琦琦语尽词穷。

    “在我以为日后必定是考古学家之前,我,我其实想当裁缝。”

    “裁缝?”

    “没想到吧?”高斯得意地用大拇指和食指凭空捏出一根绣花针,“连我妈上台的戏服都是本大师亲手缝制的。”

    “后来高主任害怕你成为东方不败,就——啪!”司琦琦抓过高斯手中绣花针脆生生折成两段。

    “姑娘聪明!”高斯作揖。

    “呵,男人,真是善变。”

    “你懂就好啦,人都是会变的嘛,人生路漫漫,就慢慢去找咯,真爱又不是天上的月亮,一抬头就能看到。所以呢,不要一时沮丧,人生嘛,起起伏伏,谁说得清,来,要不要吃碗面?”

    司琦琦一拳砸向高斯胸口,高斯应声倒下。

    凉凉月色中隐隐传来缓缓钢琴声,如泣如诉,怅然若失。

    “谁在弹琴?”司琦琦攀住栏杆隔空望去,可惜乌龟脖子抻直了也没瞧到弹琴人半个身影,好奇害死猫,司琦琦竟然跃出半个身子往前探......

    不要命的家伙!

    “小心!”高斯一声惊呼,急忙伸手去抓。

    司琦琦本来重心不稳,突然被拽,一个没扶稳直直往后倒去,好巧不巧,高斯刚好顺手将人捞入怀中,分毫不差地环住了司琦琦的腰。

    一时间两个人都有点僵。

    高斯慌张地松开手,司琦琦赶紧从身后温热又软乎乎的怀抱中逃出,她死死扒住护栏,心突然跳得有点快,这家伙肚皮上的肉是不是又长了几吨?上次楼道里跑步不小心撞到他时,这副肉盾没有那么松软啊,胸膛也不结实,护住她的手不够有力,吐出的气息更不会让人燥热难耐,他还骂我走路没长眼来着,这次怎么连个屁都没放......

    司琦琦偷偷转过头瞄了眼一米之外的救命恩人,冷凝剂般的月光照射下,那堵紧绷的后背僵硬地像冰箱里刚拿出来的午餐肉罐头,硬邦邦的一动不动。

    司琦琦转过视线朝音乐教室瞧去,这位弹琴的朋友,多亏了您嘞!

    万籁俱寂的黑夜里,要不是您噔噔噔噔地搅腾出如此聒噪的水花,我这扑腾扑腾的心跳怕是早就得曝光于众,姑奶奶我晚节难保了!

    “你听,弹琴的人有心事。”高斯轻声说道,他也伏在栏杆上,与司琦琦保持着一臂的距离。

    寒风吹过,司琦琦滚烫的脸颊却仿佛爆发中的火山熔岩,热度持久难耐,她干脆闭上眼放空大脑,任由琴声碾压。

    那人倒是不嫌烦闷,翻来覆去重复演奏一首曲子,琴声缱绻,弹琴的人好像走在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上,又好像在等一个永远等不到的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司琦琦的脸颊终于被冷风呼哧到了正常温度。

    高斯仰着天,望向深邃夜空,没头没脑冒了一句,“司琦琦,你敲架子鼓时是什么样的?”

    他又傻傻笑了笑,“有点儿,难以想象。”

    弹钢琴的人合上了琴盖,曲终人散。

    天台变得格外安静,静得司琦琦以为听见星星在呓语,银色清辉落在高斯白净的脸上,司琦琦心底忽然燃烧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渴望,她想抱住旁边那颗白白胖胖的大花生。

    没等来回话,高斯暗自哂然一笑,不料下一秒,手突然被紧紧拽住,慌乱中他睁开眼,一双炙热的眼眸好似熊熊燃烧的火焰蓦然刺入视线,他仿佛被一股强大力量牵引着,义无反顾地奔向未知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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