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之年,高斯头一次意识到,咖啡可以乱喝,话不能乱讲。

    可惜为时已晚,谁能想到百把天前随口扯的一句谎还能被人秋后算账?

    高斯胖乎乎的肉手一紧,百元大钞随着小臂肌肉抽动抖了一抖,浑身汗毛瞬间奓了起来。

    吧台内男子眯起桃花眼,抱起双臂,半开玩笑半看热闹似地等待高斯给一个交代。

    司琦琦原本正在感叹“哇,遇到一个帅哥,怎么拍给叶敏灵儿看?”下一秒,就被帅哥的惊人语录吓得个五官乱颤,气血翻涌,连带着心窝像灶膛一样猝然间烧得火热。

    高斯狠狠剜了男子一眼,压低声音向司琦琦解释:“你别听他瞎说,他认错人了。”

    上回见面露胳膊这回直接敞胸口,你家缺钱买布啊?

    年轻男子挑了挑眉,随后呵呵一笑,装作什么都没问的样子:“一共八十八。”

    高斯急不可耐地甩了甩百元大钞,年轻男子却故意逗他似的不慌不忙,收过钱后慢吞吞地卷了卷衬衫袖口,过了好半天才太平洋里捞针似的翻找出两张皱巴巴的五块纸币,四个五毛铜板,凑齐十二块零钱。

    高斯伸手去抓,男子收手一勾,把钱反握在掌心,嘴角挑出一抹坏笑:“难道不是她?小斯?”

    高斯后脊梁倏地一紧,卧槽,蓝辛你居然下手了!

    这骚包哪一点能入眼?

    三人距离仅相隔一道服务台,男人声音不大,司琦琦听得一清二楚,她眨了眨眼睛,疑惑地看向高斯,你们认识?

    高斯的脸如日出时云海转瞬间翻滚了好几个色调,该怎么解释?说他化身月老亲手给这个小白脸儿牵了根红绳?绳头那一端还是他亲妈?

    还不如掴自己一巴掌。

    高斯干脆什么也没说,拽过司琦琦掉头就走。

    吧台内缺衣少布的男子笑着追喊:“找零不要了?”

    高斯头也不回:“赏你买纽扣。”

    男子当真利索地收回零钱,半个身子探出吧台调笑道,“那蓝老师会针线吗?”

    “信不信我缝了你的嘴?”高斯一声长喝,司琦琦看得出来,他是真动怒了。

    年轻男子识相地闭紧了嘴,他挪过视线喊住正推门而出的司琦琦,“小姑娘!”

    司琦琦下意识回头,半空中凭白多出两个饼状物体直向她脑门砸来,司琦琦一惊,赶紧挣脱高斯去接,亏得身手敏捷,两只巴掌大的彩虹棒棒糖落入怀中。

    “算做见面礼。”年轻男子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谢......”司琦琦礼貌的谢字还没说完,被高斯一把强行拖出玻璃门。

    “谢个屁!用我的钱买礼物送我的人,你他妈太会过日子了,”高斯骂骂咧咧地啐了一口,“怪不得没发育前的衬衫还舍不得扔......让我妈给你缝衣服,你算哪根葱?”

    高斯像一头受了闷气却无处泄愤的兽,明明满腔怒火丛烧,却也只能龇牙咧嘴咆哮几声。

    司琦琦本在深究“见面礼”三个字的潜台词,陡然听见高斯的阙词,还没缓和过来的心又是一阵躁动:我什么时候成你的人了?

    高斯乱吠了一路,隔了好久才发现有点不对劲,平时三秒不说话就会憋出病的大嗓门今天怎么静悄悄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

    高斯一转身,果然瞧见司琦琦像个木偶毫无意识地跟在身后,两人差点撞个满怀。

    “你笑什么?”高斯疑惑地盯住司琦琦绯红的脸颊。

    司琦琦“啊”了一声,像是意识回笼,嘴角那抹蠢笑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不过那点绯红色尚未退尽,这让她看上去——就还有点傻。

    “笑个屁!”傻姑娘很丢脸地捂住嘴巴,嚎了一句,“你抓疼我了!”

    高斯倏地松开手,下意识看向司琦琦的手臂,原本羽绒袄蓬松的袖子生生被他攥成了一块硬邦邦的铁饼,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啊,不好意思。”

    好在司琦琦也不准备跟他计较,两个人各有各的小九九,相互碰撞刚好抵消,炸出了片刻的安静。

    “我们这是在哪儿?”司琦琦看了看四周,发现她们好像走进了旧城区弯弯绕绕的巷子里,这些巷子一头通往大路,另一头与其他小巷交错相连,看上去每条巷子都一样,极易迷路。

    “不知道。”

    “你带的路你不知道?”司琦琦瞪住他。

    “我,我刚生气,乱走的,”高斯说完觉得特没面子,又扯着嗓门喊,“不是,我瞎走,你来凑什么热闹?

    “我当然是跟着你来的!喏!”司琦琦说完抬了抬仍处于发酵阶段的面饼,以示警醒。

    高斯闭嘴了,专心地摸着小巷两侧青石墙壁上的路标找巷子出口。

    就这样试过四五条巷子又折返后,司琦琦捅了捅高斯,“你认路吗?”

    “没看我在找吗?”高斯也烦躁着,嚷了一句,“要不你来?”

    “不,我喜欢跟着你。”

    高斯原本正在看路标,闻言突然回头看了司琦琦一眼。

    司琦琦闭嘴了。

    她想,今天的黄历:宜闭嘴。

    高斯也不知道为什么满肚子的烦躁怎么说没就没了,他抬了抬手,声音忽地有点哑:“走这边。”

    这一次路是对的,司琦琦远远瞧见了“托斯卡纳”门口露天座椅擎着的绿色原顶遮阳伞,她没忍住问道:“那个人......是辛姨男朋友?”

    高斯踟蹰了片刻,点了点头,“是吧。”

    司琦琦跟在高斯身后半步距离暗自腹诽,“怪不得,又高又帅说话又温柔,搁谁谁要高主任那墩矮陀螺......”

    可惜人和人的评判标准并不统一,下一秒司琦琦就听见了来自高斯的评价:“一大把岁数没个正经职业,只能在咖啡店端盘子,除了长了副小白脸儿,他还有什么?”

    司琦琦看了高斯后脑勺一眼,心中回答:“胸肌。”

    高斯几乎在同时出声:“胸肌吗?”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司琦琦吓得一抖,赶紧收敛放飞的思绪,把年轻的身体,旺盛的荷尔蒙等答案一起塞回脑袋。

    就在这时,高斯正好回头,好像洞穿司琦琦大脑似的微微张了张嘴,发出一声灵魂感叹:“卧槽你们这些女人......”

    司琦琦想解释,结果高斯无语地看了她一眼,掉头大步前走。

    “话不能这么说......”司琦琦赶紧小跑跟上高斯,“难道辛姨的男朋友长得又老又丑像根蔫黄瓜,你反而更开心?”

    当然不是,高斯回瞪司琦琦一眼,不是皮相那么简单的问题,两人年纪,职业,家庭......压根就不靠谱!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懂,你这个傻妞!

    见高斯不说话,司琦琦又追了两步拦住他,“还是说,你介意的不是长相,而是——他是我妈的男朋友?”

    高斯倏然顿住脚步,认真地看了司琦琦一眼。

    其实你也不傻。

    高斯很小的时候拍过一张全家福,照相馆里他看着满墙画框,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别人一家三口站在一起整整齐齐的,怎么看都是一个世界的人,为什么我爸妈凑到一块儿,看起来就那么——变扭?

    他一直认为是相机的问题,因为拍出来的照片高主任看上去就像他的灰白西装一样平淡无光,而蓝辛却浑身上下连每根发丝都发出夺目的光彩,耀眼炫目到高斯不敢多看一眼。

    他想,也许换一家照相馆就好了。

    只不过从此以后他失去了三人同框的机会。

    后来他长大了一点,摸到了男女之间那点破事的皮毛,他又想,我妈怎么会看上我爸?我不会是什么一夜情或者酒后乱性的产物吧?

    可十几年来俩人一个未再娶,一个未再嫁;一个致力于祖国教育大业,一个投身于民族舞蹈传承;日子过得一个比一个寡淡,着实很难让高斯再去联想什么天雷勾地火之类的惊天举动,慢慢地他也就自我洗脑成功,爸爸和妈妈也许真的曾经相爱过。

    哪怕只有一刻。

    再后来妈妈回到江城,爷爷便抓住一切时机煽动爸爸找妈妈复合,但每次高主任都推三阻四,变着法子喊老头闭嘴。

    高斯逐渐拎清了,高主任的确是旧情未了,守身养子十几年,心中念念不忘孩儿他娘,可蓝辛么,高斯的确吃不准。

    幼年时,高斯和蓝辛相隔千里,母子之间的联系只有电话里的互相问安和蓝辛源源不断寄来的礼物。

    随着年纪渐长,高斯对高主任的镇压式教育产生逆反,隔三差五他会在电话中控诉暴君高主任,蓝辛总是温柔地回应,偶尔俏皮地回复或者干脆和他组团抱怨高主任的臭德行。这让高斯感觉妈妈很亲密,他可以无话不说。

    又过了几年,妈妈回到江城,母子俩终于实现每周一聚。蓝辛不会做饭,所以一周一次的正餐他们便在外觅食,上至五星级大酒店一流西餐厅下至苍蝇小馆街巷小吃,母子俩来者不拒。无论妈妈走到哪里,总能吸引无数倾慕的目光。这曾让高斯感到格外骄傲,他的妈妈是如此与众不同。

    等母子俩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多了之后,高斯敏感地发现了他们并不是亲密无间——他和蓝辛之间的情感沟通是单向的:他会喋喋不休地和蓝辛吐槽,可蓝辛从不像其他妈妈一般在他面前抱怨,唠叨或是发怒,她用一把利刃将所有负面情绪在儿子面前斩得干干净净,至于她受过什么委屈,忍过什么痛苦,遇见过什么特别的人,蓝辛只字不提。

    很长一段时间,高斯在深夜想起妈妈时眼里只能浮现出报纸上蓝辛翩然起舞的背影,像一朵永生花,绚丽耀眼,光彩夺目,可是不真实。

    蓝辛也没留意到这一刀斩得过于利落,算不上十分浓稠的亲情顺带被削去了几分,所以在她笑着对儿子说家门永远随时为你敞开时,她以为高斯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可是高斯摇了摇头,说他还是习惯高主任的筒子楼。

    那一刻,母子俩都感觉到了一种......疏离感。

    高斯思考过,这种感觉源于两人不在一起生活,由物理距离所致。

    譬如他和高主任,虽然精神方面几乎没有沟通,可是根据厕纸张数,他连高主任便秘几天没上厕所都能推算出来,更别提高主任今天高不高兴,有没有遇见倒霉事儿这种挂在脸上就能读出的心情。

    可蓝辛不一样,她和高斯见面需要约时间地点,所以只要蓝辛想抹去她的情感,在见面之前,所有的蛛丝马迹都会被清理干净,高斯根本无迹可循。

    如果按照这种分析,那么住在一起便可消融母子间尴尬的疏离感,那为什么妈妈邀请同住时,他会拒绝呢?

    司琦琦被高斯的眼神看得发怵,以为自己问过了界,低下头小声道,“我不问了。”

    高斯无声地笑了,冷风冽过脸颊,声线也染上几分凉意:“你说对了,怪我,我还没准备好。”

    尽管嘴炮喊得响,什么有些鸟是不能关在笼子里的,可当真发现这只羽翼绚烂的凤凰一头飞进哪个野男人的怀抱,做儿子的一时半会儿真没法接受。

    司琦琦嗯了一声,居然很懂似的认真说道,“我以前养过一只小猫,很乖很粘我,后来她发情了,老去外面勾搭野猫,我不开心,就把它锁在家,可是她一心往外跑,连鸡肉金枪鱼味儿的猫条都喊不回它。我爸看我难受安慰我:猫仔不傻,宁愿出去也不要猫条说明出去它更快活。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猫发情要□□,都是天道不可违......”

    司琦琦本来还想继续发挥,可是一抬眸,发现高斯眼神不对,死胖子两只眼珠好像装甲了刀片,化作绞肉机要朝她扑来:“司琦琦,你真会安慰人。”

    司琦琦赶紧跳开两步狡辩道:“哎呀我不是说辛姨要嫁人,我是说,或许辛姨自己比较开心......不......或许只是那个小白脸一厢情愿,咱辛姨什么眼光,大城市里阅人无数,就这,还瞧不上呢。”

    阅人无数,高斯哼了一声,你还不如闭嘴。

    骂归骂,司琦琦胡说八道一通乱搅让高斯郁结的心思清明不少,他想,作为一名单身女性,蓝辛完全有权利追寻她的另一半,不管她最后选择那条枝丫栖息,只要她能幸福,做儿子的就应该替她感到高兴。至于她找什么人,那是她的事,而他能做的,是尽他努力保护她,不让人欺负她,以及把她留在身边。

    希望司琦琦写的请愿书有用。

    想到这里,高斯忽然扯开背包,从里面掏出一个黑色文件夹递给离他两丈远躲打的司琦琦。

    “什么?”司琦琦潜意识里没觉得那是个好东西,手都不肯伸。

    “拿着!”高斯往前递了递,“这次期末考重要考点我圈出来了,标记了对应例题,你回去仔细看,不懂问我。哦,只有语数外。”

    司琦琦小声嘀咕了句,“我不都逃过了嘛?”

    高斯轻笑一声,文件夹往司琦琦脑袋上一敲,“做什么梦,高主任说,缺考的补课期间统统补考。”

    小巷和大马路交接口上响起一声比黑乌鸦还难听的惨叫,“啊——”

    多亏高斯的葵花宝典,司琦琦才得以在补考中给她那点儿寒碜的分数添上二三两肉,勉强在丁四美面前留了条小命过年。

    相比而言,小十七比较惨,虽然每天形影相对,丁四美连个白眼都懒得给她。

    因为她连年都不准备过,说走就要走。

    丁四美好话坏话说尽都没用,小十七下了狠心,要在云州活出自己的人生。

    当然这是小十七临行前偷偷告诉司琦琦的,她说这话时,表情凝重如同在发血誓,可惜旁边那个缺心眼完全没理解她此行的意义,以为只是去云州玩一遭,还不忘贴心地提供旅游攻略:“余小岛总是吹阿加西的菠萝包是云州一绝,可网上排名第一是云州楼,你去比一比,看看余小岛那家伙是不是在吹牛。”

    小十七拖着半人高旅行箱南下云州的那个夜晚是小年夜,她给丁四美挂了一通电话。

    手机铃响时发廊没生意,电视机里不知哪个狗屁导师刚好转过旋椅,拍灯声刺耳响起,又有一个年轻的梦想落地成为现实。

    小十九好心地提醒:“师傅,手机在响。”

    丁四美嗯了一声,盯住方形电视机屏幕,没接。

    小十七失落地挂掉电话,司平安慰她,“你小姨在忙,没功夫接。”

    小十七懂事地挤出个难看的笑脸,司平又说,“想家就回来,小姨父给你做剁椒鱼头。”

    小十七哽咽地说了声好。

    在这个灶王爷都急赶着上天庭的寒冷冬夜,绿皮火车匆匆地拉响了南下的汽笛,“谢谢小姨”四个字始终没来得及说出口。

    腊月二十五,补课最后一天,放学时崔志平喊住了余小岛。

    小岛原本以为他想问万眷去哪儿了,没料到他秉着一副办公事的态度问道:“明天校团委有个关爱退休教师的活动,每个班要出三个人,你能参加吗?”

    小岛一愣,找我?我看着像乐意参加团体活动的体质吗?

    崔志平赶紧补充道:“是这样的,我们学校教职工宿舍楼里居住着一些年纪比较大,但孩子不在身边的退休老教师,他们无人赡养自食其力,眼下到了年关,团委老师便打算组织一批学生帮助他们打扫家中卫生,整理清洁楼道,再陪他们包顿饺子聊聊天热闹热闹,就这么个儿事。”

    啊,让空巢老人感受小鸟回笼叽叽喳喳......

    “我们班住宿生多,今天下午他们应该都回家了,剩下的走读生里,我算一个,本来想喊高斯和许清晨的,结果这两个大忙人都没空,我只能问你......”

    又有理由光明正大地躲一天了,小岛想了想,干脆地点点头,“那还差一个?”

    崔志平抬起眼眸朝万眷座位看了一眼,“她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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