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宫的路上,慕怜心里有点乱,原来她的名字根本就没有在礼部的记档之上,那她一直以来以采诗官自居只怕是一个笑话,而她出入言部官邸之时,同僚面上同她客气周到,现今想来恐怕只是看在皇后的面子之上。

    不多时,她行至永和宫的后花园,领路的姜公公和宫人一并退下,从芙蓉花丛中钻出一个人影,不用看也知道那是皇后娘娘,皇后约摸四十上下,心性却同孩童一般,整日里都贪吃贪玩的,因而看起来依然是绮年玉貌。

    她赶紧上前将皇后搀了起来,皇后一看是她,煞时绽开了笑颜,“怜怜,你总算是回宫了,这半年以来,本宫每日惴惴不安,总怕你有个三长两短,今天听说你被青天司带走了,可把本宫吓坏了。”

    慕怜福了一福,“多谢娘娘关心。”

    皇后面有忧色,问道:“你这小嘴怎么翘得老高?在外头受什么委屈了,还是说宋辰安那小子欺负你了?”

    慕怜自小长在皇后身边,皇后对她疼爱有加,虽顶着宫女的身份,但她独自一人住在永和宫的偏殿之中,也算是金尊玉贵地养着,因而在皇后面前,她难免会忘了自己的身份,偶尔显出自己的喜怒好恶来,反应过来赶紧抿了抿嘴,换了个笑脸道:“奴婢这不是想娘娘了吗?您都不知道那易月会的人有多可怕,个个都是凶神恶煞,奴婢每日里都快被吓坏了。”

    皇后弯起手指勾了勾她的鼻子,笑着说道:“那你还成天想着往外头跑。”

    “娘娘,您又不是不知采诗官是奴婢自小以来的心愿,娘娘母仪天下,奴婢惩奸除恶、弘扬正义,也是想要为娘娘分忧。”

    “你这张嘴啊,本宫真是拿你没办法。”皇后摸了摸她的手,“好了好了,快去沐浴更衣,本宫给你备了你最爱的吃食,刚好听你说说宫外的见闻。”

    “是,娘娘。”

    慕怜在宫中养了几日,忽有一日,宫人给她送来消息,说是青天司的宋辰安宋大人送来的消息,上面写着:午时,青天司见,易月会案有变,落款为宋辰安。

    她将那字条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从前几日来看,宋辰安对她应是厌恶至极,应该没有理由再同她见面才是,只是他毕竟提及了易月会一事,无论如何她总该去一趟才是。

    不过皇后今日去了紫霄宫参拜祈福,她未经通报,还是偷偷出去,不要惊动了大家才好。

    换了一身寻常衣服,穿过角门之时,差点撞上在墙根边上躲懒的两个宫人,还好她眼疾手快钻进了花丛之中,她们从宫中的吃穿用度说到了皇子公主们的趣闻,最后不知怎的突然转到了她身上,一丫鬟道:“慕怜算是什么东西,不过跟我们一样都是奴婢,她还真拿自己当主子了,成日抛头露面做什么采诗官。”

    “你小声点,就算是奴婢,人家也是深受皇后宠信的奴婢,同我们也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听说慕怜原本只是江南街边的小乞丐,还跟野狗抢食吃,皇后娘娘当年跟随皇上下江南游玩之时,偶然遇上了她,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手段,竟让皇后娘娘将她带回了宫中……”

    慕怜听着忍不住摇头发笑,她自小便知道,宫中之人,面上对她礼敬有加,其实不过是看在皇后的情面上,背地里一贯对她只有冷眼和不屑,故而她自小便学会了察言观色、曲意逢迎,在装孙子这一点上,最看不上她的那些人也未必能赢得过她。

    在这宫中人人都活得艰难,她不想与那二人为难,不过也不想咽了这闲气,于是便故意丢了颗石子到她们脚边,吓了她们一跳之后,就悄无声息地拐了出去。

    到了青天司,通报了姓名之后,司中小吏将她引去了地牢,这宋辰安不知是不是脑子里缺根弦,和人见面竟约在此处,关键是她穿过一间间地牢之时,很快就被易月会的人认了出来,短短百尺之距,“你果然是内鬼”的话此起彼伏,差点被人骂出满身窟窿。

    宋辰安正姿势优雅地坐在一片血污之中,从容淡然得仿佛正身至梅林竹海之间,见她来了,也不寒暄问候,开门见山道:“你曾说过你知道一个关键,是什么?”

    “大人当时很是不以为然,今日怎么专程将我喊到这里了。”

    宋辰安起身,默默背过身去,“审了两日,除了姬天狐,所有人等都一一招供,青天司顺利救下了三十八名姑娘,清了他们另外的两个据点。”

    “依大人所言,这案子办得不是很顺利吗?”

    “就是太顺利了才是问题,从说辞到被害之人的数量,一切都好像恰到好处,既够青天司记上一大功,又不会让他们背上极刑,就好像他们原本就准备好似的,你在易月会半年,或许会知道一些内幕。”

    她略一思忖,道:“大人怀疑得不错,易月会根系庞大,受害的姑娘绝不止三十八人,而且我怀疑他们另有旁的勾当。”

    宋辰安回身,“为何这么说?”

    “我看到过被绑的还有书生和婴孩。”

    “什么?”

    “易月会之下有三大堂,三大堂之间互不干涉,只有领头的三大当家才会互相联系,底下的人不允许与其他堂口的人互相联络,但若是偶尔要进入其他堂口的据点,须得蒙眼堵耳且服下迷药才可以,那日我一不小心将药吐了出来,因而行至中途之时,我便醒了过来,

    我看到一队的人押着一群男人,另一队抱着许多婴孩,去向了其他地方。”

    “你可有办法找到线索?”

    见他这么问,慕怜想了一想反问道:“大人此次抓捕可有张扬出去?”

    “不曾,一直秘而不发。”

    “那姬天狐或可成我们的突破口。”

    “我们?”

    “难道大人自己已想好了办法?”她不解地看着宋辰安。

    宋辰安沉默了半晌,随即偏过头去轻咳了一声,道:“那就有劳慕大人了。”

    这一声“慕大人”听得她往后退了两三步,连连摆手道:“大人折煞小人了,叫我慕怜就好。”

    “慕……慕怜,说说你的想法。”

    半个时辰之后,慕怜和宋辰安分别穿上了姬天狐和断指的衣服出现在了城南的杨柳酒馆之中,他们点了九坛酒一盅汤,这是易月会三大当家之间联络的暗号

    没过多久,小二便引他们入后堂详谈。

    入得后堂,左右帘幕之下各坐一人,想来便是另外二堂的两大当家——左连峰和辛自来,三大堂主虽素有往来,但为了保全自身,互相之间只用暗号行事,从来不知对方的容貌如何。

    宋辰安贴耳悄声问道:“你一开口,岂不是立马露馅。”

    慕怜微微颔首,用眼神示意他放心,就听左连峰开口:“如今风声紧,姬大当家为何在此时找我们?”

    慕怜缓缓开口:“前两日青天司去过元嘉巷了,我的人折损不少,想来是官府安插进来的暗探捅出了不少事情,二位当家还要小心准备才是。”

    自她开口,宋辰安的眼神之中就难掩惊讶之色,其实她幼年之时曾跟着口技艺人学过两年,跟姬天狐只是浅浅谋面,学个她的声音勉强也能像个八九分。

    “你我三堂向来互不干涉,便是姬大当家也不敢说知道我们二堂的秘事,就算是有一个暗探,又如何能威胁得到我们?”开口的是辛自来。

    “说得不错,可据我揪出的那个暗探临死之前求饶所言,官府安插的暗探可不止她一个人,我只是同二位当家提个醒,还是要早做准备才是。”

    左连峰和辛自来双双沉默,片刻之后,二人便自请离开。

    宋辰安兀自吹响手中的轻哨,慕怜奇道:“如此便成了?”

    “我青天司的高手追踪之术登峰造极,不出半日便会有消息传来。

    说到这里,两人便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她本想说一句俏皮话缓解一下尴尬,但看了一眼宋辰安,就把自己已到嘴边的话生生地给咽了回去,宋辰安这张脸虽长得俊逸绝尘,但冷得像千年寒冰似的,望而生寒,她每每主动开口,得到的不是他毫不遮掩的无语神情,就是他阴阳怪气的回答,倒不如乖乖闭上自己的嘴省得自讨没趣。

    好在没过多久,青天司的探子们就送来消息,说分别发现了几处据点,只是特别强调,请宋辰安往秋千巷去上一趟,慕怜与宋辰安对视一眼,二人俱是不明所以。

    带着满心的疑问,二人纵马赶到了秋千巷,还未进得院门,就听见一阵婴孩的啼哭之声,慕怜跟在宋辰安后头走进院里,只见院子摆满了竹笼,再仔细一瞧,笼子之中都装满了婴孩,各个不足周岁的模样,少说怎么也得有百八十个,空气之中还有一阵强烈的血腥之气,有几个身着青天司官服的兵卫正躲在墙脚呕吐不止。

    慕怜走到后院,宋辰安走在她前头,忽地停下脚步,没来由地开口:“你还是别进去为好。”

    “怎么了大人?”

    “青天司的人什么诡异可怖之事没见过,他们都有那般反应,恐怕你看了之后会经受不住。”

    听他这么一说,她十分听劝地往后退了几步,宋辰安走上前看了一眼,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可不知为何她却突然感觉到一阵熟悉的绞痛,下一瞬她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涌了出来,她几乎站立不住,捂住胸口往下一蹲。

    感觉身体像是要被撕裂一般,可有一个小小的念头却让她欢喜:只要她能感觉到这种疼痛,就证明那个人就还活在这世间,即使随时随地她都要承受毫无来由的疼痛,她仍庆幸自己同那个人吃下了同一株黛花草,她才能在无数个瞬间,在他面对可怖血腥的场景之时,可以代替他承受每一次难言的疼痛。只是不知他此时身在何处经历了什么,才会有这样撕心裂肺的痛。

    这时,宋辰安转过身来,略微有些惊讶地蹲到她身前,问道:“你……怎么了?”

    她看着他转瞬就变得平静的脸,心想宋辰安真不愧他在外的可怕名声,无论见了什么情景都能面色不改,她咽了咽口水,回道:“老毛病了,一会儿就好,大人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里面……”宋辰安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该用什么样的措辞,好一阵才继续说道:“他们将婴孩剥皮拆骨,烹制成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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