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故事就没什么悬念了,梁岳被斩首后,怨气不散,化作怨鬼报复淮城百姓,除了不能说话的稚童和聋哑者,所有参与过造谣传谣的人都被他索了命。

    这些人死后,依然不能解梁岳心头之恨,魂魄又被他拘在岛上,受他支配与折磨,百年不得超生。

    梁岳讲完他的全部经历,自嘲地笑:“两位乃除魔卫道之士,只怕对我这样心肠歹毒的恶鬼唯有不屑一顾吧。只是传了一些流言而已,何至于置人死地?”

    未料知微却道:“报复手段虽极端,然,情有可原。”

    梁岳神情错愕,不敢相信这样的话是从一位天神口中说出。

    云天骄认真思索后,点头附和:“的确情有可原。”

    梁岳见惯了站在道德制高点对他辱骂指责的人,头一次碰到替他说话的,他做厉鬼多年,早就心智扭曲,性格乖戾,非但没有因此感激,反而生气起来。

    “情有可原?”梁岳冷笑,“好啊,那你倒是说说,我怎么就情有可原了?”

    云天骄道:“世人传谣无所顾忌,一来并不觉得会造成严重恶果,二来也是法不责众,人云亦云。淮城之谣,以致万娘子之死,你归来报复,这是传谣者承受的恶果,而你滥杀屠城,也因此承受斩首之刑,于你于淮城而言,都是一场惨剧,若能引以为戒,让后来之人心有忌惮,懂得言有所依,无证不信,也无可厚非。”

    原以为这位高高在上的贵族小姐会敷衍几句,没想到当真说出一番道理,梁岳垂下眼眸,再次陷入沉默。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他轻声感叹道:“百年来,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顺耳的话。哎,只是可惜,可惜啊……”

    云天骄尤在纳闷,这厮可惜什么,只见灯火璀璨的戏楼内,光线忽然开始一点点变得暗淡。

    雕梁画栋的油漆从立柱上剥落,色彩明丽的彩绸纱帐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破败腐朽——

    这整座戏楼,正从幻术中的鼎盛状态,逐渐回归到真实的样子。

    梁岳缓缓站起身,唇角带着诡异的微笑,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瞳渐渐变得全是黑色,竟是被黑瞳彻底侵占了眼白。

    “可惜啊,你们想斩除我,倒是不打紧,反正我早已对这世间无可留恋。但是,你们想要超度这些亡灵,那是万万不可的……”

    他伸展开双臂,竟是凭空消失了身体,化作一张大红的戏服飘飞起来。

    云天骄暗道糟糕,这梁岳的执念太重,已无法化解。第一时间抽出真言,向那戏服劈了过去。

    随着一道裂帛之声,戏服从中被斩成两半。

    而梁岳的声音还在回荡,绕梁不绝:“……我要他们那些人,永生永世禁锢此地,不得超生,不得轮回,不得解脱,直到魂飞魄散,彻底消失于这世间,我要让他们永远记住,口舌之快的代价……”

    已经彻底黑下来的戏楼内重新变得阴森可怖,四周鬼影幢幢,昨天晚上见到的那些各色鬼灵再次出现,潜伏在暗处盯着两人,伺机而动。

    戏楼内再次响起了女子唱戏的声音,哀婉凄清,如泣如诉。

    “……将军百战死,从此对谁贴花黄,郎情妾意,日日盼,夜夜盼,不见白骨终不弃,至死方休。婚书尚在,公子未归,无处话凄凉……”

    云天骄此时与知微背对背相靠,低声道:“直接斩杀吧,超度看起来是没可能了。”

    “殿下不想替那些淮城百姓寻求解脱了?”

    云天骄听得很想打人,“本殿看起来很像活菩萨吗?这种时候,当然是保命要紧!”

    群鬼环伺命悬一线的时候,知微竟还能笑出声来。

    云天骄搞不清楚他在笑什么,也懒得理会他发疯,此时一只饿鬼正向她扑来,她挥刀横砍,斩断了饿鬼的脖子。饿鬼的头颅咕噜噜滚落在地,嘴巴尤张得老大,一张一合像是渴望吞咽什么。

    一双小脚出现在饿鬼头颅边,正是前一晚云天骄见到的那个抱着虎头娃娃的鬼童。

    鬼童对周遭战况毫不关心,哪怕知微在距离他一丈远的地方将一只鬼灵周身点燃,他也半点反应没有,只像个天真无邪的顽童一样,转着地上的饿鬼脑袋玩。

    那饿鬼头颅似乎不胜其烦,在鬼童下一次将小手伸过来的时候,啊呜一口咬住。

    鬼童惊叫着甩手,想要把饿鬼的头甩出去,可那饿鬼头颅就像一只被激怒咬人的狗,哪怕被抡得飞起来,也死死咬着鬼童的手不放。鬼童一边跺脚一边甩手,开始嗷嗷大哭。

    这鬼童圆头圆脑,个子不大,能量却惊人,放声大哭起来犹如一百只唢呐齐声乱吹,震得人耳膜发疼。再配合着梁岳那哀哀戚戚的戏腔,和戏楼内群鬼的鬼哭狼嚎,简直叫人抓心挠肝。

    云天骄被这些声音震得头晕脑胀,恶心想吐,握着真言的手都开始不稳了。她用尽全力将围在周身的鬼灵清理掉,看向那只还在不停跺脚大哭的鬼童,想冲过去拍死他。

    未料才刚走了几步,便双腿发软,向后瘫倒。

    知微及时赶过来,将她揽入怀中。

    云天骄这时已经眼前模糊,头痛欲裂,她好不容易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知微,快,快想办法让那熊孩子闭嘴……”

    说完便晕了过去。

    知微单手环抱着失去意识的云天骄,小心让她将头靠在自己肩上,神色却不见惊慌,他只是漫不经心向那鬼童的方向扫了眼,面上还带着凉凉的笑:“还哭?再哭就让你魂飞魄散。”

    声音不高,甚至堪称温和,可那鬼童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吓坏了一样,瞬间收声,手上还坠着那只饿鬼头颅,倒腾着两条小短腿飞快跑远了,躲到距离知微最远的一根柱子后面,才敢偷偷探出一颗大脑袋张望。

    相比于知微的淡定,此时已经停止了唱戏的梁岳正站在一根横梁上,居高临下打量着鬼童的举动,表情犹疑,口中喃喃道:“奇怪,这小崽子什么时候这样厉害……”

    刚刚他爆发的那阵哭声,就连他的心神也受到了影响,这是极为反常的。因为在这湖心岛上,他是领主,岛上一切鬼灵都受他的支配,是绝对不可能对他产生影响的……

    梁岳心中忽然生出不祥之感,身为大凶的直觉告诉他,不能再拖延下去,要速战速决。

    “众鬼灵听令!”

    他舒展开袖摆宽大的戏袍,从半空俯冲下来,准备向知微发起全力一击。

    然而直到他落地,那些本该向知微围杀过去的鬼灵却丝毫未动,就连刚刚那些还敢冲上去交手的鬼灵们,此时也都老老实实退避到四周,静悄悄的。

    梁岳微微皱眉,再看向知微,只见那容颜绝美的天神一手将同行女子揽在怀中,一手向上摊开,掌中一丛火焰忽然从赤红色变为幽蓝色。

    在这诡异火光的映照下,天神原本圣洁的面容也似乎变得有些阴郁森然。

    梁岳心脏忽然狂跳两下,似乎感知到一种强横的威压,令他几乎要忍不住匍匐在地。

    知微轻轻勾起唇角,有样学样地说了一句:“众鬼灵听令。”

    整座戏楼残骸似乎都随着这句话轻轻颤栗。

    潜藏于各个角落里的鬼灵们牙齿打战,瑟瑟发抖,却像是被什么不可违逆的力量牵引着,纷纷现身,一点点将梁岳包围住。

    “你是……你……”

    梁岳不受控制地双腿发软,竟是踉跄了一下,跪伏下去。

    知微手中握着云天骄的斩鬼刀真言,嘴唇微动,似是说了一句话,却未发出任何声音。

    而梁岳的双眼却蓦地瞪大,满是黑瞳的眼睛也重新恢复成黑白分明的样子,眼中从错愕,怀疑,逐渐变为狂喜。

    他身上的大红色戏服和脸上的装彩褪去,身上妖异的鬼气也不见了,只穿一身雪白亵衣,赤手赤脚,看上去竟是与普通凡人男子无异了。

    知微刀锋依然对准他,而他面上却毫无敌意,反而虔诚地叩拜下去,像是一位等待宣判的安分囚徒。

    知微神色淡然,念了一句最简单的超度亡灵的法咒。

    云天骄迷迷糊糊睁眼,看到的就是梁岳的鬼灵在自己面前化为金色粉尘,升空而去。

    紧随其后,困宥于这座孤岛上的万千鬼灵也都化为金粉飞散。

    云天骄被这一幕震撼到,甚至以为是在做梦,眨了眨眼:“这是……魂飞魄散了吗?”

    “非也。”知微将手中真言递还给云天骄,桃花眼含笑,“是超度了。”

    语气中颇有些求表扬的意思。

    “超度?怎么做到的?”

    云天骄不明所以,她好像刚刚被那鬼童的哭声震晕了,估量了一下,觉得应该也没有晕太久,怎么梁岳那个大犟种就乖乖接受超度了。

    知微竟然能有如此神通吗?

    云天骄心下正疑惑,忽然感觉知微附耳过来,以手遮唇,压低声道:“我只是告诉梁岳,有人在鬼界等他。”

    云天骄讶异,侧过头对上知微视线,对方冲她神秘地眨眨眼,提醒:“戏楼。”

    她一瞬间反应过来。

    万彩儿,就是那位鬼界泼辣的戏楼老板,仙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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