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郊外,风和日丽,春和景明。

    已至暮春时节,蝶舞蜂飞,生机盎然。大道边桃花凋零,蓊郁绿叶中,新桃正在挂果。

    一处桃树浓阴下,一个白发老头头戴斗笠坐在小凳上歇凉,正在剥荔枝吃,一个垂髫小童趴在他背上,欲伸手够树上的青桃。

    长安并不产荔枝,故物以稀为贵,但这个老头手里攥着一大把,还边吃边挑,扔了一地。

    道路尽头,一头毛驴正载着一人缓缓走近。

    那人似乎已醉得不省人事,面朝下趴在驴背上自言自语: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

    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

    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

    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①

    吟完诗似乎觉得甚好,给自己鼓掌喝彩。

    老头已经发现那头毛驴,猛然起身,小孩一个屁蹲儿摔在地上。

    几乎在转瞬之间,老头已奔出十丈远,右手攥紧荔枝核,只听“咻”一声,一枚果核射向驴背上那人的脑袋。

    但那人却如凭空消失一般,瞬间无影无踪。

    老头跳到毛驴身边,嗐气跌足,气得吹胡子瞪眼。

    毛驴无辜地眨巴着大眼望向老头,老头摸了摸毛驴脑袋,喃喃道:“死老婆子反应真快,下次再不能让你跑掉了。”

    毛驴自己悠哉悠哉地一路逛到一处农舍前。农舍并不大,倒也赶紧整洁,只是屋中简陋异常,堪称家徒四壁,囊箧萧条。

    毛驴踱到屋外的一丛干草边,慢条斯理地咀嚼,周遭一片静谧祥和。

    忽然一张脸出现在毛驴面前,它猝不及防,吓得撂下干草腾起前蹄,那人只静静看着它这番虚张声势,毛驴气急败坏,径直冲出院落。

    谁知门口已有三人在等它。

    “你别把它吓着了,这可是师姥的心肝。”虚破笑道。

    独孤河伸手,轻巧拉住毛驴,安抚地揉揉它的脑袋。

    三人一驴一齐回到农舍,弑月还是饶有兴趣地盯着毛驴,毛驴喷出几口粗气,躲到独孤河身后。

    虚破在农舍内坐下,环顾四周,不禁扶额苦笑。

    沉瑟一言不发,直接开始收拾,洒水扫地,整理桌椅,娴熟至极。

    毛驴对沉瑟非常亲热,不住用头蹭她,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

    弑月见这屋里一览无余,便走到院子想给沉瑟帮忙,这时一个矮胖的身影忽然冲进来,一头扎进干草堆里。

    弑月一惊,但沉瑟神色如常,有条不紊地把那人从干草堆里拔出来,又舀水泼在那人脸上。

    那人缓缓张开眼,有些迷茫地望向她们。

    这是一个圆润红活,矮胖结实的年老女人,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扎成单髻,身处灰褐色短衫,黄麻草鞋,全然一副乡下农妇打扮,一双大手厚壮粗粝,还粘着黄泥。

    她看看沉瑟,又看看弑月,淡淡开口:“怎么又来一个,我真是带不动了。”

    声音苍老但和蔼。

    虚破走出来,笑道:“你细看看她是谁?”

    隐侠一跃而起,觑眼细瞅半晌,忽然眉开眼笑,一张脸犹如一朵石榴花:“你是那个老魔头的孙女吧。”

    弑月点头。

    隐侠拉住她的手,又哭又笑,喜不自胜:“你都长这么大了,当初你母亲带你走时,你才刚三岁,话说得可好了,走之后我还怪想你的。”

    弑月也为这位幼时照顾自己的长辈心头一热,三岁时的记忆逐渐复苏,莫名对她一见如故。

    隐侠带着她进屋,笑道:“我这虽简陋,但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就随便坐吧。”

    说着一屁股坐在地上,又硬拽弑月坐下,不住问东问西。

    弑月便将出城始末一一讲述,隐侠不住捧腹大笑。

    即便听到炼影堂被诬陷,还是笑着指向虚破:“你小子果然是劳碌命。”

    “有趣,阙令飖这是被那个辞雀摆了一道,真有趣。”这次更是笑得蹬腿捶地。

    “阙令飖是花家养女,你和她认识么?”弑月问。

    “认识,何止是认识。”隐侠一翻白眼,忿忿道,“她和我非常不对付,不对,不能这么说,是她单方面看我不顺眼。”

    “为什么?”

    “这件事说来话长,我先去给你们找点东西吃。”隐侠拍拍屁股起身。

    虚破忙问:“师姥,你这里如此萧疏,难道是赌没了?”

    隐侠有些不好意思道:“不是,唉,主要我啊大手大脚的,再说今年的收成也不好。”

    “你也种地?”弑月问。

    隐侠瞪眼:“怎么?我不种地怎么活?”又指向虚破,“你以为我跟他们似的,我是个穷老婆子,诶,说起来你们上门竟然空手么?”

    虚破抱歉笑笑。

    隐侠一边摇头一边走出农舍,独孤河正在外面喂驴,隐侠大大咧咧道:“我的心肝很漂亮吧。”

    独孤河也脱口而出:“简直是美若天仙。”

    隐侠正张口欲言,忽然神色一变,动如脱兔般冲回屋里,一矮身,扑进桌子下。

    虚破诧异,上前轻拍她询问。

    隐侠在桌下嘟囔道:“麻烦找上门了。”

    话音未落,已有一个白发老头牵着垂髫小童,颤颤巍巍走到农舍门口,站立不动。

    虚破已认出来那人,无奈道:“你怎么惹上他的。”

    隐侠闷头闷脑道:“偷了他点儿东西。”

    “偷的什么?”

    “他那坛耗费二十年酿造的石冻春。”

    虚破只无奈叹息摇头。

    弑月不解,问:“他们是谁?”

    “他就是个酿酒的,叫狄籴。”

    “他们很麻烦么?”

    隐侠道:“人并不麻烦,人情债最麻烦。”

    “什么人情债?”

    “我偷喝了他的酒,他没有责怪。”

    “为什么不责怪?”

    “因为他要利用我的良心不安给他舞剑。”

    虚破无奈道:“既然如此,何不随他的愿。”

    隐侠不满:“你把我当什么了,我是能随便舞剑的人么?”

    虚破正色道:“去年你因为喝醉在长安朱雀大道上连舞三天,那时难道不随便?”

    隐侠从桌子下钻出来,跳脚道:“那不是你不拦着我么!”

    沉瑟上前淡淡道:“谁拦得住你。”

    隐侠顿时偃旗息鼓,憋嘴生闷气。

    此时老头已经在拍打篱笆。

    小童觉得无聊,也抽抽噎噎起来。

    隐侠被虚破看得心虚,无奈搔头道:“好好好,也不知道是谁把你养得这么一本正经。”

    言毕,隐侠凛然走出农舍。

    弑月好奇心顿起,忙跟在她身后。

    狄籴老头见她出来,立马喊道:“当着小辈的面,我看你还怎么厚脸皮。”

    隐侠白他一眼,一咬牙闭眼,大步走到屋后一颗柳树旁,信手扯下一根柳枝,也不打理,便以此握于手中。

    弑月心中生疑,一挑眉,望向虚破。

    虚破笑道:“你看罢。”

    一只柳条,如何舞出剑气?弑月正腹诽,但下一刻,隐侠已舞出第一式。

    从没有见过这样混乱随意的招式,不如说那根本不是招式,仿若只是一个完全不会武的人的一阵癫狂胡闹的手舞足蹈。

    弑月正按耐不住心中的莫名其妙,忽然觉察出在隐侠看似潦草的挥洒之间蕴含一股奇异的洒脱和酣畅。

    再加细看,柳枝所划过的痕迹,纵横交错,跌宕起伏,又连绵不绝,余音袅袅;而弑月稍加思索,发现若这些柳条都是冲自己而来,竟然没有丝毫破解之法,明明每一个动作都简至朴拙,却统统能化腐朽为神奇。

    弑月已叹为观止,身后独孤河目瞪口呆,连连喝彩。

    虚破与沉瑟对视一眼,面上略带一些得意之色。

    忽然隐侠戛然而止,一共只舞七十八招零半式,但狄籴满意大笑道:“好,好,那坛石冻春还非得你喝,否则就辜负了二十年的酿造。”

    “狄老头。”隐侠瞪眼道,“你别那这些话来激我,我只舞到这里,你那坛酒就值这七十八招零半式。”

    狄籴瞥她一眼,只好请教:“那我问你,你这一招为何要接这一招。”

    说着手脚比划起来,竟分毫不差。

    隐侠随意笑道:“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你知道我是随性起,随性收,半点记不住。”

    狄籴非但不恼,反而抚掌大笑:“好,这才像话,就担心你随便敷衍我。”

    说完,拉起门口小孩的手,大步离开。

    隐侠随手扔掉柳枝,望向弑月:“你呢?你学会几招?”

    弑月眨眼,不假思索道:“一招也没有。”

    隐侠笑眯了眼,看着更加慈眉善目:“好,好,有点意思。”

    又略带惆怅道:“当初我与你姥姥就时常比试。”

    “你能和我说说么?”弑月问。

    “好。”隐侠点头,“我们那些往事都说给你听。”

    言毕,又望向虚破:“我是口无遮拦的,一定会什么都原原本本告诉她。”

    虚破忽然有些踟蹰,理了理袖子,与沉瑟对视一眼,二人面色都风云变幻。

    隐侠哼了一声:“该说的迟早要说,瞒能瞒到什么程度,今天我老婆子就把天捅穿。”

    ***

    其实那并不是多么复杂离奇多么惊心动魄的往事,更多的是两个女人的快意恩仇,仗剑天涯。

    隐侠出身寒微,幼年失怙,自己从街头摸爬滚打,逐渐练出一身无赖的本事,偷鸡摸狗,招摇撞骗。

    在约莫十岁出头时,她惹上了一伙恶霸,被追杀,千钧一发之际,一对胡人长相的人出手救下自己,其中那个高鼻深目的男人还解下自己的佩刀送给她,金发紫眼的女人指明她很有剑术上的天赋,当即传授一二。而在他们身后,是个不足五岁的小女孩,好奇地望向她。

    十多年后,她与那个小女孩再次相遇。

    相遇时,二人都使出全力进攻。

    第一次,未分胜负,但那人已认出她的招数,认出她。

    她还记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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