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场劫难中,有的人身死,有的人活罪,有的人心灭。

    没有一个人逃过命运。

    这一切的根源是什么?她问自己,却找不到答案。

    那个仍旧困在生的牢笼中苦苦求死的人,弑月心中不能不泛起一丝悲悯,世间没有人应该遭受这样的折磨,无论她做错过什么?

    可她是母亲的仇人。

    她也曾是母亲的姐妹。

    心中仿佛在左右互搏,进退维谷,谁也不能说服对方,这如三千烦恼丝一般的恩怨,如何了结?

    而这样的恩怨再一次牵连到下一代。

    沉瑟于危难之中救她性命,不能不说对自己有恩。她的心中一定是希望自己为她的母亲解咒。

    实际上,在她七岁时,母亲的确教授她对所有秘术的解咒之法。

    而其中噬心诅咒是最痛苦也是最难解的。中咒之人,将永远活在此生最痛苦的时刻,却求死不能,彻底精神崩塌,神志不清,经年累月之后,肉身也会出现异变,周身骨骼犹如长出尖刺,彻夜针扎于血肉之中。

    当初母亲教授时,自己就曾问过如此可怕的诅咒,为何被钻研出来?

    母亲只回复:因为恨。

    这是母亲的决定,是母亲亲手下的诅咒。

    自己,怎么能违逆她。

    她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

    本以为,弄清楚所以的往事,自己就会找到一条清晰的道路,不成想,知道了一切,更加仿徨。

    往事似乎把她拉进更大的深渊,一个和母亲临终前陷入的一样的深渊。

    许久,她再次开口,嗓音已经不像自己,像另一个人,像弥留之际的母亲。

    “当初,我母亲欠弥媭一条命,我欠你一条命,我母亲已让你多活了十三年,我也会让你再活一次。”

    她望向虚破。

    虚破神情忽然如江河决堤,一行血泪从他眼眶中流出。

    “我会去找到母亲那把剑,用凝血剑再救你一次。”

    “这应该就是我需要偿还的恩情。”

    虚破颓然坐下,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而你。”弑月望向沉瑟,“我的确知道解咒之法,但这是母亲的决定,我不好也不愿违逆她。”

    但沉瑟望向她,竟然双目阴郁地点点头。

    隐侠叹息一声,走到沉瑟身边道:“当初惑瑾自知使用凝血剑救虚破一定会暴露自己,城主的惩罚早晚会来,甘愿受罚,只是难以抚养沉瑟,便托付给弥媭,弥媭消失前,又把她连同虚破托付给我。”

    “在我找到沉瑟之前,她险些被发疯的惑瑾所杀。”

    沉瑟一贯波澜不惊的脸上骤然暗潮涌动,仿若沉入深不见底的苦难中。她勉强起身,茫然四顾,似乎想走出去,但虚破叫住她:“沉瑟。”

    沉瑟回首,在雕塑一般的脸庞上是两行看不见的泪痕,她已经没有泪水再流。

    这声“沉瑟”消耗尽虚破所有的力气。隐侠已发现他脸上触目惊心的两道血红,忙上前扶住他。

    “他撑不了多久了。”隐侠道。

    但弑月问了隐侠另一个问题:“你住在这里,是为了照顾惑瑾?”

    “是么?”隐侠挤出一个笑容,在她红胖的脸上显得有些滑稽,“我住这是因为长安热闹多嘛。”

    但看着弑月的眼神,她又低声道:“她救了虚破,我自然感谢她。”

    “为什么,你对虚破这么好?”

    “弥媭姐弟自幼跟随我,就如我的女儿一般。”隐侠叹道,“孩子,其实有些恩情,不求回报。”

    ***

    深夜,马车疾驰在大道上。

    车内,沉瑟坐在虚破身边,看着昏迷中他苍白如纸的脸庞,而她自己的脸,也没有多少血色。

    车外,两匹马并驾齐驱。弑月遥望着高悬天际的皎洁皓月,心中仍然不能确定这是否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她决定带他们会弑月城寻找凝血剑。

    母亲死前并未留下凝血剑的线索,当她一生极少出城,假若凝血剑还在,那一定在弑月城中。

    她已做出承诺,必然不可反悔。

    然而,在内心深处依旧有一个微弱的声音:把肋骨拿回来。

    她情不自禁地想,坤修光的肋骨在陌生人的身体里这么多年,被蒙蔽多年,它一定不会舒适,就像一柄好剑落入不会使剑的人手中,一把好琴落入五音不全的人手中,如果肋骨回到她的身体中,会不会是鱼回大海,鸟回天穹。

    不,她告诫自己,等了结清楚,你才能拿回来。

    此刻身边的独孤河望向她,神色忧虑:“我们去城里,该怎么找?”

    弑月摇头,但决绝道:“就算掘地三尺,我也要找出来。”

    独孤河点头道:“好,我帮你找。”

    虽然如此,但在她心中,也在担忧若是搜寻无果该怎么办,或许那把剑已经被母亲丢弃,或许已经损毁。

    忽然,她有些负气地忿忿想,若是那样,便是虚破命中注定,死亡终于找到了被肋骨藏起来的他。

    马车里传来沉瑟的声音:“虚破想见你。”

    弑月闻言,并不想回头,但不由自主勒马,缓缓停下。索性翻身下马走进马车。

    虚破已经醒转,见到弑月,沉痛郑重道:“弑月,我希望你不要救我。”

    弑月蹙眉,沉吟许久,摇摇头。

    “你不欠我什么,不需要回报我。”虚破低声道。

    “我已经做出承诺。”

    “不,是我对不起你。”虚破语气无奈而惭愧,“我没有在重逢那一刻就告诉你,是因为我的懦弱我的心虚,我拿走了属于你的东西,我对不起你。”

    耳边似乎传来一丝裂痕碎裂的声音,曾经带着她捉鱼捕鸟的齐渺短暂的出现在眼前。

    她并未忘记齐渺,所以无法彻底恨虚破。

    当她还是起身,一言不发,离开马车,上马奔驰。

    一连数日夜以继日跋山涉水,终于在一个清晨抵达大漠腹地,因不方便马车运行,进入大漠后独孤河安排找来一只骆驼给虚破歇息。

    弑月一人走在最前面,独孤河望着她的背影,沉瑟牵着骆驼走在最后。

    此刻日光泼洒在整片大地上,气流蒸腾,空气似乎都产生扭曲,前方一片朦胧中,现出一座绿洲。

    独孤河走进绿洲,情不自禁啧啧称奇,这样的荒漠中竟然还能有如此生机盎然之处。

    沉瑟望向远处的河流,神情复杂。

    始河逐渐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粗看只是极其普通的一条大河,宽约十余丈,平静如镜面,几乎没有一丝涟漪,河边绑着一只孤零零的小舟。

    弑月让他们先远离,自己去舟山用血画上符号,又伸手盖在符号上,内心默念心决,一股光汇聚在小舟底部。

    又让他们都上船,明明一只不逾半丈的小舟,竟然容纳下四个人连同一只骆驼。

    独孤河还未惊叹,偶然间望向河水,忽然面色一变,惊道:“这河里是什么?”

    弑月淡淡道:“是坤修光的灵魂。”

    又道:“你不要看着河水太久,若她认出你是外人,或许会掀起浪把你拉下去。”

    其实那并不是真的,只是坤修光的确不喜外人进城,早已立下城规:外人不可留在城中。

    所以她心中也有些踟蹰不安,便编造一个骇然的规矩震慑他们。

    “你知道落入水中会怎样么?”

    独孤河摇头。

    “你会遭受生如不死的折磨,在河底一点一滴地被腐蚀。”

    这次并不是编造,在她幼年时,曾有一伙来路不明的人妄图进城,母亲得知消息,甚至都没有起身查看,依旧躺着看书,她催促母亲,母亲只让她去最高的朔望楼去看那些人的下场。

    她亲眼看见,那些人发射点燃的箭簇,然而所以箭在经过河面时瞬间落水,无影无踪。而想要进城的人,搬来一艘大船,放在河面上,本来静影沉璧的河面骤然掀起滔天巨浪,转瞬间吞没大船,如同青蛙捕猎一般迅疾如雷电,须臾河面恢复平静,像是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那些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她年幼的心遭受到极大的震撼,很长一段时间,她不敢接近那条河。

    其实就算是现在,她坐在舟上,也如临深渊,胸中一阵心悸。

    城中没有人不依赖这条河,也没有人不敬畏这条河。

    河水安稳地把他们送到对岸,一个白发侍女已在对岸等待她们。

    “嫘姥姥。”弑月道。

    嫘姥姥点头微笑,用手语问她这些人是谁。

    当听到隐侠时,嫘姥姥忽然激动万分,忙表示:当年城主与她相交甚笃,回城多年还念念不忘。

    虚破宽慰道:“回去一定要告诉师姥。”

    听到沉瑟是惑瑾的女儿时,嫘姥姥忽然老泪纵横,仅仅拽住沉瑟衣袖悲痛欲绝。

    众人面面相觑,皆阒然无声,许久,嫘姥姥勉强淌眼抹泪表示惑瑾是自己带大的,这么多年不见,没有一天不想,又问她在外面还好么?

    沉瑟和弑月交换一个眼神,沉瑟点头:“她很好。”

    嫘姥姥终于破涕为笑,告诉他们自己从十几岁时被弑月姥姥所救,自此在城中已度过一生,亲手抚养两代人。

    又絮絮叨叨回忆起当初弑月母亲和惑瑾多么交好,若惑瑾还在,她也不会一蹶不振。

    弑月难以插嘴,只默默跟在她身后。

    看来很多事母亲并不想打扰到嫘姥姥。

    嫘姥姥是一个有太多母爱的女人,注定要为她的孩子哭泣。

    嫘姥姥不住端详沉瑟,忽然又不解:似乎沉瑟还有点像一个人。

    她低头沉思,弑月便道:“嫘姥姥,我们要去朔望楼找东西,你去把房间收拾一下好吗?”

    嫘姥姥点头,但似乎仍不愿离开沉瑟,只盯着她浅笑。

    沉瑟面无表情的脸第一次现出局促和欣喜,似乎并不厌恶这个热情慈爱的老女人。

    沉瑟忽然道:“你们先去吧,我和她待一会儿。”

    弑月注视她片刻,点点头。

    虚破想叮嘱她几句,还是欲言又止,只随弑月前往朔望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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