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灵隐书院已有半日,但众人并未径直出海,而是在望宇的指点下,先去了另一个地方。

    杭州郊外。在走出马车之后,隐侠望着眼前荒凉的废墟,脱口而出:“这个地方我来过。”

    “望宇说这里就是花家祖宅的旧址。”虚破道,“你何时来过?”

    清晨的冥冥薄暮中,一眼望去,只剩下幽蓝的断壁残垣,一片萧索的灰烬。承柱上还残留着斑驳的鎏金,从腐败的木屑中珍品花卉仍在苟延残喘,丝丝垂缕的柳树下仿若有旧时的鬼魂在徘徊,不得出路。

    一切都昭示着曾经此处的辉煌华贵,而今只剩下一摊令人心寒的废墟。

    “我当年,曾听她说要来和花家的家主花昼比试暗器。我对她的争强好胜已经司空见惯,所有没有留意那次寻常的比试。”隐侠望着眼前的景象,怅然若失。

    “那次也和如今一样,是个清晨。我们感到花家时,没有一人阻拦,而花昼已经等在花园中。”她一边回忆,一边踏上阶前墨苔,走向花园的方向。

    “我记得那是这个花园中处处是鲜花,我此生都不曾见过那样精美璀璨的花园,仿佛那些花都听从他的派遣,在全力等候一个了。”

    “我那时很年轻,并不能懂这些,如今回想起来,其实从她走进花家起,就是走进一个蓄谋已久的温柔乡中。”

    “我记得,那时的花昼,被誉为武林第一美人,的确,但他站在花园中时,整个花园都黯然失色。”虽然只是饱经沧桑的回忆,但隐侠眼中还是碾过一道深深的悔恨。

    “其实我早该想到的,那次比试算什么比试,你还不知道吧?”她忽然回首,望向弑月,“你姥姥和人比试,向来是你死我活,从不是点到为止,手下败将者,必死无疑。”

    “但那次,没有人死,当然仍然是她胜了,其实我也没看出来这一场胜利和别的究竟有什么不同,但的的确确是有不同,是我那时太懵懂太笨拙。”

    “此后,她消失了一段时间,回到我身边时,变得愈加沉默寡言,到如今愚钝如我也不可能没有觉察一点异样,但就算是再怎么追问,她也是三缄其口。”

    “这次重逢没有持续多久,她很快再次失踪,自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隐侠垂眸,目光轻盈落在脚下一片琉璃瓦上,曾经流光溢彩的琉璃瓦如今已褪色黯淡。

    “我自始至终想不通为何她最终愿意和他回去,过去如此,现在依旧如此。”隐侠缓缓叹息一声。

    “但后来她女儿告诉我后来的事,我却没有多少惊异与不解。她在花家,应该过得相当一言难尽。”

    “中原武林一向忌惮她与诛天教的渊源和异族身份,所以即便她和他是私下秘密结交,但纸终究包不住火,其他武林世家都得知消息,极力打压,威逼利诱,这样的形式下,恐怕他们的感情也不可能一直和美。”

    “终于花昼心力交猝,抑郁而亡,他们只剩下了死别,她带着女儿离开,将儿子留在了花家。”

    “后来花家灭门,她那个儿子也下落不明,当然,你们已经知道,最终她死在她的儿子手中。”

    隐侠拉起弑月的手,有些踉跄的走向一堆废墟,依稀可辨认出那里曾是一座大厅。

    “我和她第一次来花家,就是被迎进这里,那时花家正在举办夜宴,真是满堂满室的火树银花,衣香鬓影,恍若来到神仙宫阙一般。”

    而弑月此刻只能看到灰败的残渣,闻到腐臭的尘土。

    “灵隐书院的意思,虚破已经告诉我,其实,兴盛衰亡,都是常事,这家好这家败,风水轮流转,世间之事都不长久,你也不必萦怀。当初你姥姥决绝离去,也是看透了这一切,你不可走她的老路。”

    “我以前不愿告诉你你与花家的渊源,也是不希望你被仇恨裹挟,身不由己。如今,你懂了么?”

    弑月望着眼前一切,沉默许久,淡淡道:“好。”

    隐侠看着她的神情,赞许地点点头,道:“很多事情不过是今宵有酒今朝醉,不必过于担忧明天。”

    弑月觉出几分她的意思,似是提点她与独孤河的感情,又想到姥姥与花昼之间,何尝不是一种飞蛾扑火,便浮上一个掺杂着无奈的笑容。

    余光瞥见沉瑟在一处石桥边出神,弑月缓缓走过去,站在她身旁。

    “你之前来过这里么?”弑月问。

    沉瑟似乎陷入五味杂陈的混沌中,只轻轻摇摇头。

    “如果,花家没有灭门,你也许会在这里长大。”

    “不。”沉瑟正色道,“我厌恶这一切,无论是兴旺时,还是衰败后。”

    废墟之上,世上最后拥有花家血脉的两个女人,不约而同,放弃了对那份辉煌追忆的畅想。

    庭院深深,似一个深不见底的寒潭,蜿蜒逼仄,弑月感到一阵微妙的窒息,只能仰面望向天空。

    此刻天仍是蒙蒙亮,一切晦暗不明,灰蓝天幕中,几粒星的影子正在渐渐淡去。

    忽然,一阵惊呼划破天际。

    似是一个男人的求救,隐侠率先行动,朝着声音来源箭步奔去。

    弑月反应过来,疾步跟上。

    隐侠速度极快,眨眼间就沿着声音来源的方向奔出数里,但仍是了无人迹。

    弑月觉察不对,忙出声喝止:“等一等。”

    但隐侠并未听从,继续前行。

    弑月心中焦急,忙喊:“不要分开。”

    但下一刻,眼前却出现一个拾荒者打扮的老头,形容枯槁可怜,正被一根房梁压住腿。

    弑月来不及细想,奋力拉住隐侠,道:“此地荒芜人烟,怎么会有人,小心是掌灯使的计谋。”

    隐侠闻言,也止步不前。

    老头见有人来,忙求救:“救救我,我是附近的农户,时常来此地搜寻有无遗失的宝物,已经待了十几年了,你们若不信,不愿救我,可以往北十里,那里有我的家人,劳烦你们叫他们来救我。”

    弑月丝毫不相信这番说辞,道:“不要管他,我们走吧。”

    但隐侠上下观察一番,道:“这样粗的房梁,他一人如何搬动,即便不是掌灯使假冒,也极有可能是她设下的陷阱。或许是没有害到我们,反而害了这个无辜路人。”

    “那万一他是掌灯使假冒呢?”弑月道。

    “假若不是,不能眼睁睁见死不救。”隐侠摇头道,“这样,你去告诉虚破和独孤河,让他们往北去找此人的家人。”

    弑月心中难免有些烦闷,精通易容的掌灯使刚刚逃脱,此刻却莫名其妙出现这样一个需要救助的老人,实在过于巧合,让人不得不生疑。

    但她此刻也清楚隐侠的脾性,和虚破如出一辙,只能道:“我们不能分开,一旦分开,很容易被假冒。”

    隐侠点头:“你说的对,我与你一起去。”

    二人转身见到沉瑟也已赶到。

    沉瑟听闻情况后,道:“如果你要救他,我听从你,但我还是要说一句,此刻不是一个明智之举。”

    隐侠面色露出隐忍和忧虑,叹息一声道:“但要是见死不救,我也于心不忍。”

    沉瑟道:“好吧,只是我们都需提高警惕。”

    虚破和独孤河正站在花家的门口处商议出海事宜,听闻里面的意外,

    虚破沉思道:“这里虽荒僻,但的确也要农家,花家曾显赫一时,周围人为讨生活来此地拾荒并非不无可能,我和他按那人说的去找找他的家人。但按你们所说,他的腿伤也不能耽误,妳们还是先救治,三人切记不可分开,等我们回来。”

    老人等待已久,腿伤的确惨不忍睹。弑月与沉瑟对视一眼,还是默契地一同想办法劈断梁木搬来,露出已经断裂的右腿。

    老人疼得撕心裂肺地惨叫,一粒粒汗珠砸在地上。

    弑月蹙眉,心中的确涌现出几分不忍,看着隐侠和沉瑟给他处理伤口,自己小心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此刻天已大亮,但并未驱散废墟中的阴郁衰飒之气,仍旧带着陈年旧事的鬼影幢幢。

    弑月想到那个假扮观宙的掌灯使的话,花家三百六七十人,尽数命丧于此,而差一点,又是一条人命葬送在这个受诅之地。

    虚破和独孤河已回来,身后带着一对同样衣衫褴褛的中年夫妻并一个犹如犹如野狗一般脏兮兮的小男孩。

    “的确是他的家人,住在北面,那里还有几户农家,说他多年来,时常凌晨来此地拾荒,虽然一无所获,还是没有死心。”虚破解释道。

    老人死里逃生,对他们感恩戴德,但那对中年夫妻面上却是愁云密布,似乎并不愿看到老人获救。

    小男孩甚至毫无羞怯地使劲扯了扯独孤河的袖子,道:“你说的急事,就是这件事么?”语气中的不屑根本不加掩饰。

    弑月不禁抿住双唇,微微投去一个白眼。

    虚破心知肚明,还是对老人道:“老人家回去修养吧,只是你在这里拾荒多年,有没有找到什么不一样的物件?”

    那中年男人本就满腹怨怼,此刻爆发,高声喝道:“我们在这里挖了多少年什么都没见过,没见过,你们这样的打扮什么宝贝没有,还惦记上我的东西了?”

    虚破蹙眉,他实在不愿和一般民众发生冲突,便道:“你不要误会,我并非觊觎宝物,来此事为了调查当初花家被灭门的真相。”

    老人忽然面色一惊,骇然失色道:“别,千万别,花家是一夜之间死光的,我当时还记得,昨天还那么热闹的地方,第二天竟然成了这样,一定不是人干的,后来也有人想调查,全部不明不白地死了。”

    虚破还欲问什么,中年男人忽然上前,挡在坐在地上的老人面前,道:“你要还想问,我们不能白答。”

    虚破眼中闪过一抹冷冽,隐侠叹出一口气,弑月有些不耐烦,偏过脸去找独孤河。

    但老人略带几分怒气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恩人,简直脸都不要了。我告诉你,那些人看衣饰应是江湖人,都说是为花家报仇,后来就很少有人来了,直到前几个月,有几个身穿纱衣的女人来过,对了……”

    “闭嘴!”男人气急,上前给了老人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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