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是和始河如出一辙的结界。

    一股压抑的阴寒逐渐从水面扩散至众人胸腔之中。虚破面色铁青,仍被掌灯使扼住喉咙。掌灯使又加深几分力道,望向弑月。

    弑月明白她的意思,低头望着水面,深不见底的寒潭上没有任何影子。

    她的睫毛犹如凝固一般,睁大眼睛,一眨不眨,直视着水面缓缓跪下。

    身后的嘈杂逐渐平息。

    掌灯使冷冷道:“今天你打不开石棺,我就将你们所有人扔进水里。”

    弑月的瞳孔在水潭之上犹如两个黑洞一般,死寂深邃。她用同样冷冽的声音道:“安静。”

    但她的心中并不能平静下来。

    此刻,面前是自己自幼便被告知也亲眼见识过绝对不可以破解的结界,而身后是拿自己亲友性命相威胁的绝境。

    更何况,若此刻自己在她们面前破解结界,是否就意味着始河的结界也会被用同样的办法攻破,那时弑月城将再次失手。

    无论是进是退,都没有出路。

    而身后,掌灯使将虚破的双手捆住,和聂予慈绑在一起,扔在角落里,走到瀛淮身边,扶住她的步辇。

    虚破望着弑月犹如石化一般的背影,忽然低声道:“你是何时背叛我们的?”

    聂予慈双眸闪动,流泻出不甘与歉意,垂眸许久,睫毛战栗,才无奈开口:“我……你为何这样说?”

    “我们来嵊泗的消息除了我们四人,唯一知道的只有你和望宇,望宇已帮助我们看押可以易容的那位掌灯使,那么是谁告诉了烟罗缕宫这个消息?”

    聂予慈没有回应。

    虚破又道:“还有,方才你给掌灯使解毒。烟罗缕宫的宫主为何知道你能解毒?”

    听到宫主二字,聂予慈面上似乎有片刻松动,幽幽叹息道:“背叛你们?我从未背叛过你们。”

    声音中骤然染上从未有过的冷傲:“我自幼便入烟罗缕宫,作为第四位掌灯使的候选人。”

    “第四位?”

    “对,修习读心术。这是我祖母和烟罗缕宫的一个交易。”她的语气低沉而悲凉。

    “交易?为了什么?”

    “为了,彻底消灭弑月城。你难道以为毁灭一具尸骨就能平息她的怨念么?当然不,她还要那个女人在世上存在过的痕迹也一起灰飞烟灭。”

    “这就是你付出的代价么?”

    “代价?”聂予慈忽然站起身,像是从未被绑缚过一样。

    远处沉瑟一直注视着虚破,见到这样的场景,不禁眉宇间凝结上一层不安。

    “我付出的代价非你所能想象。我在南海数年的苦修,只是为了做一枚合格的棋子。没有人会知道,读心术的修习有多么可怕,我并不想听见那些人的心声,他们除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道貌岸然之外一无所有,仿若是纯粹由最丑恶欲望催动的一副躯壳——”

    “——这一切,自我十二岁起,都是我需每天面对的。很多人,表面上对你阿谀奉承,实则背后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

    虚破摇头道:“人心险恶,即便我不会读心,我也不会相信人性。”

    聂予慈冷笑一声:“那如果是沉瑟背叛你呢?”

    虚破垂下眼睑,半晌无言以对。

    “你最信任的人,只不过是利用你,而你却还是要被利用。”

    虚破敏锐觉察出她话语中的矛盾和自嘲,一针见血道:“所以,过去和我们之间的情义,也都是欺骗和利用么?”

    聂予慈双眸一滞,颤声道:“我听到的世界只有喧哗,如此繁杂吵闹,但没有人愿意听一听我心中所思所想,我一直是孤身一人。但……她,我的确从未见过如她这般对我坦诚的人,我能看出她的彷徨和痛苦,我也希望她可以多向我倾诉,给我一个可以开导她安慰她的机会——”

    “——但是,我想如果我没有进入烟罗缕宫,或许还可以做朋友,但如今一切都太晚了,我不能背叛宫主,更不能祖母。”

    虚破蹙眉厉声道:“当日在你生辰夜宴之上,你说,希望武林中能少一些无妄的争执,此刻你所做的,算不算无妄的争执?”

    聂予慈的面上似瞬间凝结一层冰壳,哀戚道:“这一切都让我厌倦,你难道不知道只要人有欲望有私心,纷争就不会停止,他们会自相残杀到最后一人倒下,我已经彻底失望。”

    “所以选择同流合污?你是这样的人么?当初在齐家度过的元夕,没有人敢接近我,只有你,有这样的勇气。”

    “不,我没有,没有我母亲的鼓励,仅靠我自己我怎可能有那样的勇气?”

    “山知野的死,是不是你?”

    “是我,因为我担心山知野会告诉你们这个岛,而我也不能不告知祖母和烟罗缕宫,我只是希望你们可以避开。”

    “那你去告诉她吧,如果她愿意原谅你,我也无话可说。”

    “我问过她,会不会恨我,她说不会。”聂予慈低声道,“这是真话,但更让我伤心。”

    虚破沉默下来,久久不语。他望向沉瑟的方向,目光交接,沉瑟想站起身,却被身旁的徒众按下。

    水塘边,弑月仍纹丝不动,凝视着深不见底的水潭。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像是在思考,更像是在努力遏制住投入深潭的冲动,仿佛她的祖辈都在深渊对她招手示意,只要她跳下去,便可与她们团聚。

    我为什么被生下来?

    她脑中开始无法控制地游思妄想,恍如梦寐。

    母亲在生下我那一刻,是希望我如今跪在这处混杂着祖母遗血,埋葬祖父尸骨的地方么?

    水潭上仿佛倒映着幼年的自己,孤独的,渺小的,在涟漪中颤抖,没有依靠与关爱。

    或许,幼时自己望着始河时,也涌现出投河的冲动。

    她伸出手,触碰到水面,一圈圈涟漪荡漾开。

    忽然脑中犹如爆裂一般,现出幼时的场景。那时,她也是如此,将手伸进始河,没有痛苦,甚至没有激起水花,平静的童年午后,但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她耳边回荡。

    下来吧,下来吧……

    幼时的她缓缓探身,想将自己身体滑入水中,下一刻,另一个女人的尖叫在耳边炸响。

    那是她的母亲。

    母亲犹如疯魔一般狂奔而来,一把将她从水面上脱开,抱起,大声哭泣。

    她有些惶恐地看着母亲扭曲的脸庞,胆怯地抓起她的鬈发,握在掌心,眼睛却约过母亲后背却望向河面。静谧的河面像是同谋一般犹自荡漾,仿若带着一抹心照不宣的微笑。

    此刻,那水面再次荡漾开涟漪,像是熟悉的微笑,再次引诱她。

    这个念头一直萦绕在她心里,久久不散,或许从登上这个小岛起,她便已明了自己改做什么,而这么长的时间,只是在犹豫。

    终于下定决心,她深吸一口气,撸起袖子,露出本就带有伤口的手臂,撕裂伤口,血液断断续续滴入水潭,涟漪荡开,逐渐跌宕起伏,水潭中竟然先出层层叠叠的波浪。

    众人目光都被动静吸引,纷纷起身走向水潭。

    虚破望向聂予慈,聂予慈垂眸不语,但解开他的绳索。

    独孤河的视线众所周知从未离开过弑月身上,见她伤口再次加深,不禁面色痛楚,对瀛淮方向喊道:“你们到底要做什么,一定要逼死她不可么?”

    掌灯使已离开瀛淮的步辇,双目炯炯,焕发出期待已久的光芒,缓缓走向弑月,道:“她不会死。”

    沉瑟一直沉默不语,悄悄将手腕上绑缚靠在一处稍微尖锐的岩石壁上摩擦,再加上手腕灵活熟练地转动,此刻已挣脱开绳子的束缚,但却不敢轻举妄动。

    趁着掌灯使的注意力都被弑月夺取,沉瑟正欲悄悄解开独孤河的绳子,忽然水潭边传来一阵骚动。

    水面上的涟漪本逐渐汇聚成一个古怪的阵型,骤然沸腾,水花飞溅,犹如箭雨一般飞速四射,触碰到人的肌肤的刹那,犹如利器一般,竟能割开肌肤,顿时山洞中一片哀嚎惊呼。

    弑月仍将双手浸在寒潭之中,纹丝不动,双眸犹如沉睡般死寂。

    掌灯使一边喝令徒众后退,一边飞身躲闪水花,展开轻纱阻挡,腾出手钳住弑月的后颈,低声威胁道:“你别以为耍些小花招就能逃脱,你逃得掉想想他们逃不逃得掉。”

    弑月感到犹如一条毒蛇缠绕上自己的脖颈,阴湿黏腻,难以喘息。但方才的水花四溅实非她的“花招”,的确只是阵法催动之时意想不到之事。

    水中的沸腾逐渐剧烈,一连串的气泡冒出,犹如水中即将有恶灵冲破束缚降临人间。

    弑月感到胸口的窒息和脖颈后的钳压愈加强烈,几乎将她碾碎,然而这样的场景,她不敢继续催动阵法,因为她无法预料,这次是否就会破解结界,一旦如此,在掌灯使的注视下,这几乎等于弑月城的失守。

    掌灯使一边用轻纱挡住水滴,一边道:“已经这么久了,为什么没有作用?”

    弑月冷冷道:“你放开我。”

    但掌灯使露出狰狞的笑容,猛然掐紧,弑月感到一阵昏天黑地的窒息,胸腔内剧痛难忍,几乎要爆裂开来。

    “我警告过你,看来你相当不听教。”

    弑月想反抗,奋力挣扎着从水中抽出右手,但方才催动阵法已耗费太多心力,根本没有多余用来施展弑月术,只能无力地攥住掌灯使的手臂。

    “反正你也没办法破解结界,我们就踩着你的尸体过去吧。”掌灯使在她耳边咬牙切齿道。

    窒息之下,弑月已逐渐失去意识,感到自己的头颅一寸一寸接近水面。

    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洞口传来一声巨响,两个身影径直旋风般飞进岩洞中。

    掌灯使一时分神,微微松懈,弑月抓紧用尽最后的力气一扭身,躲开水潭,扑向一块岩石上,剧烈喘息。

    掌灯使还欲上前抓住她,但一个身影倏忽降落在二人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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