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虚破也曾这样说过,我们都很清楚,但有些事不得不做,即便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仍旧要做。”

    辞雀冷笑道:“虚破实在是傻得可笑。”

    虽这是对虚破充满了讥刺的评价,但弑月却无从反驳,的确,太傻了。

    许久,她才开口:“如今阙令飖受重创,聂家不足为惧,齐家更是损失惨重,今后你已经没有对手。”

    辞雀眼中的讥笑更深:“你实在不懂他们,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未到一败涂地之时,谁也不会彻底死心。”

    “你很了解他们,因为你们是一路人。”弑月微微抬眼,眼中的辞雀依旧高深莫测。

    “我可以为他,也是为你,不涉足其中。”

    但弑月并未相信,她的神情也让辞雀明白了她的质疑。

    “坐山观虎斗,已是我最大的让步。”辞雀眼中的讥刺又深了几分。

    无论是真是假,对方已经对她做出承诺,至于是否会出尔反尔,那也是之后再烦忧的事,眼下,她还有另一件事需要做。

    她需要去见一面惑瑾。

    她母亲在世间唯一的朋友。

    弑月转身离开,所以她没有看见,在不远处,独孤河并未离开,他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却在触到辞雀时断裂,他垂下睫羽,盖住瞳孔,也一并掩上他追随的目光。

    虚破房间中,隐侠很清楚她早晚还是要回去一趟,一边打理行李,一边看着弑月,欲言又止。

    但弑月主动道:“在河中,我见到了被镇压的伏寰的灵魂,我给他解脱。”

    坐在虚破塌边的沉瑟睫毛颤抖,但仍未抬眼,亦是一言不发。

    隐侠道:“你既已明白你母亲的意思,也好,至少所有人都可以安息。”

    言毕,她也望向沉瑟。

    但沉瑟仍旧沉默以对。

    弑月觉出她的异样,道:“你不愿他得到解脱么?”

    沉瑟猛然抬头,恍惚道:“我只是没有想到,他也在遭受惩罚。”

    “对,他也在遭受惩罚,和你母亲一样。”弑月的声音越来越低。

    “我一直以为,他死得干净利落,甚至,坦荡,比我母亲幸运百倍,但我没想到,他也遭受着同样的惩罚,卑琐,下贱地苟活,而现在你施舍他解脱,我也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愤怒。”沉瑟一口气说完,彻底萎靡下去,再也不发一言。

    隐侠满含担忧地注视着沉瑟,许久,只能道:“我们先回去吧,回去找到惑瑾,或许她也能看看虚破的情形,毕竟,当初就是她救的他。”

    弑月微微点头,但视线不由自主望向门外,院中空无一人。

    直到他们离开肃州,独孤河都没有再现身。

    隐侠看出他们之间的隔阂,望着窗牖外一望无际的戈壁,北风咆哮,已有深秋的寒意。语气洒脱:“你不必遵从虚破的信仰,他只是一个……傻子,他的抱负终究不会实现。”

    弑月也看向隐侠。

    隐侠继续道:“他自幼在他生身父母身边耳闻目染的,就是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即便在遭遇了阴谋和算计之后,他依然选择了这条道路,是因为唯有如此,才能让他感受到父母亲的陪伴,才让他不至于孤苦伶仃,这都是他最无奈的幻想,其实这条路上,并没有人陪伴他。”

    弑月不禁哑然:“那沉瑟?”

    “沉瑟并不在乎所谓仁义大爱,她自幼便没有这样的观念,她是真正见识过世间最低贱最恶毒的面目,从不相信虚破构想的大同,她从未认同过虚破的理想,她只是选择了支持他。”

    她又道:“你不愿意虚破死去,我可以理解,我同你一样,他是如此博爱如此优秀的一个年轻人,失去他,是世人的损失。但我其实已经明白,毋宁说,说服了自己,像他这样的人,本就必当夭折,天不假年,你又何必苦苦执迷不悟。”

    弑月沉默许久,缓缓道:“你们都问我为什么执迷不悟,甚至我也问过我自己很多次,我在执迷什么,现在我明白了,因为我的恐惧,我害怕回到童年时的孤独境地,我害怕再经历一次死别,我以为我已经可以承受这些,但现在看来我的确还太幼稚。”

    隐侠蹙眉,眼中涌现出怜爱,但还是摇摇头,道:“我明白,我曾经也以为拥有了陪伴,可以不再想过去一样做一个孤魂野鬼,在遇见她之前,我一直独来独往,装作逍遥快活。但是,离别是你必将经历的劫难,这一点谁也无法避免,便是你的母亲,祖母,谁不是如此……”

    “我明白。”弑月截断她的话语,“明白是一回事,但真正放下是另一件事,我……”

    她闭上眼,不愿再开口。

    马车疾驰,虚破虽已脱离险境,但仍昏迷不醒,车厢内阒然无声,没有人在说话,耳边只剩下车轮的滚动与颠簸。

    弑月靠在壁上,眼中闪过那些梦境的碎片,祖母去世时,母亲去世时,再是仿若还是昨天的聂予慈的死亡。

    犹如这个熟悉的世界中每一片熟悉的景象逐渐脱离,让整个世界濒临崩溃破碎,彻底将她埋葬。

    母亲也曾经历这样的时刻吧,在祖母去世,自己被夺位的那一刻,她的世界,似乎崩塌得更加彻底。

    无论如何,我已经实现了你的遗愿,我也看到了阿底提之经,但我还是想告诉你,这并不是我想看到的。

    这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

    怀中的昙花似乎有些发冷,冷白的微光,和清寒的香气,都让人莫名产生一股恐惧,仿佛在一点一滴吸取她体内的温暖。

    这不是凡人可以驾驭的,这是神物,什么不自量力的凡人会因此遭受厄运,便如临死前的祖母一般。

    可她出生起便背负这样的厄运,母亲似乎是想尽一切办法让她远离这个劫难,但无济于事,阿底提吸引她,控制她,引诱她走向自己的命运。

    她想闭上眼,把这一切纷扰暂时关在眼皮外面,但是,不仅是这样的逃避终究只是饮鸩止渴,况且,她更恐惧在梦中回忆那些恐惧。

    此刻,她无比痛彻地体会到母亲的无情,反复品味此生至痛,遭受永生的折磨,这是多么可怕的刑罚,当她对自己的朋友,唯一的朋友下达这样的酷刑,即便她背叛了她。

    解咒之法是你教给我的,如果你不想原谅她,就不必教我。

    那个熟悉的农舍已近在眼前,弑月仍旧低头想着自己怀中的昙花,心意摇摆。

    沉瑟和隐侠扶虚破下车,弑月独自一人坐在车厢中。

    许久,沉瑟再次进来,望着她。

    “你还在犹豫么?”沉瑟问。

    “不。”弑月摇头,“我只是,担忧未来。”

    “未知之事不必去想,因为还未到来。”沉瑟的声音格外冷静。

    “你也会面对他的死亡,你可以释然么?”弑月忽然问。

    “你问我么?”沉瑟的眼中闪过一丝惆怅,“我不会,我释然不了。”

    “那为什么……”弑月霍然起身。

    沉瑟仍旧一脸平静:“我释然不了,我不会看破抑或放下,我会一直执迷,直到死。”

    见弑月呆愣站立,半晌没有说话,沉瑟淡然一笑,留下一句:“如何选择,是你自己的事,旁人无从置喙。”便转身离开。

    弑月踉踉跄跄地下车,见外面一片衰飒的秋景,不禁眼中黯淡几分。

    农舍中,也是一片颓败与昏暗,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但还是鼓起勇气硬着头皮走进去。

    简陋的陈设中,沉瑟立在一旁,虚破已躺在唯一一张草席上,隐侠和另一个憔悴的背景望着他。

    一反常态的,农舍里非常安静,安静到带有一丝诡异的祥和。

    背对着弑月的惑瑾似乎有所觉察,缓缓回首望向弑月。

    沉瑟担忧她再次陷入疯癫,疾步上前走到她们之间。

    但惑瑾平静起身,只是看着弑月,从那双凹陷黯淡的双眼中,看不出一丝感情,仿佛两个深渊的凝望。

    弑月想开口,但不知如何开口,能说什么,我是给你下咒之人的女儿,我来为你解咒?这不是施舍,甚至不是拯救,这是她自己的私心。

    惑瑾挪动了一下脚步,似乎是想向她走去。

    沉瑟扶住她,但被她挣脱,还是一寸一寸移到弑月面前。

    这样近的距离,看到这样一张脸,与回忆的铜镜中那张清秀和善的面容交相辉映,几乎让人不敢相信此刻的真实。

    无论是在面对尸卒的军队,还是在河中的险境,都没有此刻让弑月感到如此的无望。

    无望于时间的磨难,竟如此近在咫尺。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恨意,可以如此可怖。

    而那个人正是她的母亲。

    惑瑾颤抖着抬起手,似乎想触碰弑月的眼睛。

    弑月想脱开,想逃跑,但犹豫再三,还是选择毅然不动。

    惑瑾的指尖逐渐靠近,但最终还是停留在半空中,她想要触摸已逝的时光,已逝的朋友,但到底还是明白了,已逝的永远无法重来。

    她低下头,声音嘶哑:“他……死了么?”

    弑月不知她问的是哪一个,只能道:“他们都死了。”

    惑瑾被蛛网遍布的脸看不出喜怒,似乎发出一声沙哑的笑声:“呵呵,他倒是得到了解脱。”

    弑月抿了抿嘴唇,叹息一声,道:“我来,也是给你一个解脱。”

    惑瑾猛然抬头望向弑月,满眼的难以置信,又混杂着某种隐秘的心想事成。

    “不……不……为什么?”

    “为什么……什么?”弑月真正疑惑不解,我来为你解咒,你不愿意么?

    “她原谅我了么?”似乎有泪滴从她的眼中渗出,但却瞬间消隐在经年累月沟壑纵生的皱纹中。

    “她已经死了,死前或许已经原谅了一切。”弑月道。

    惑瑾的眼中又瞬间黯淡,喃喃自语道:“对,在临终前,原谅了一切,我也不过是包含在这一切中的而已……”

    弑月明白了她的意思,惑瑾以为母亲只是因为即将告别人间最终选择了放手,并不是真的原谅了她的背叛。

    她看了一眼沉瑟,沉瑟垂眸没有看她,思索片刻,还是开口:“其实,我母亲死前保留了部分记忆在无涯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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