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沉瑟。

    已消失一天的沉瑟。

    她浑身湿透,面色惨白,连串的雨滴顺着她削薄的面颊滴落而下,融入泥泞中。她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游荡了半生的鬼魂。

    她有些凹陷的眼眶中深不见底的眼神望向弑月,一时间,弑月仿佛见到了棺木中的惑瑾。

    她们相对而立,许久没有人开口。

    忽然,沉瑟伸手:“给我剑。”

    弑月并未问缘由,但还是取下凝血剑,递给她。

    沉瑟一言不发,抽剑,飞速闪过殷红的剑光,她已经割开了自己的胸膛。

    虽然有凝血剑的庇护,并未有太多的伤痛和流血,当她还是因为这样剧烈的举动不得不单膝跪下才支撑自己没有倒下。

    弑月看着她的举动,惊异得不知如何是好,双脚犹如中毒一般麻痹,寸步难行。

    隐侠已听到外面的动静,走出来,见到这样的情形,几乎骇然失色,疾步冲过去,扶住沉瑟。

    但沉瑟摇摇头,从怀中取出肋骨,鲜血淋漓中青烟袅袅,大雨冲刷下,肋骨露出它莹白如玉的质地。

    但弑月觉得恶心。

    她甚至不愿伸手接过肋骨。

    “你不必如此,我并没有急着要回去。”弑月低下头,声音缥缈,几乎低不可闻。

    但沉瑟也摇头,气若游丝道:“我不想再欠你什么……”

    凝血剑随着她的气息的逐渐微弱彻底落地,沉入泥水中,剑身上那一线血红也无影无踪,此刻,世间最后一把凝血剑也失去了起死回生的能力。

    隐侠弯腰拾起凝血剑,还给弑月。

    弑月本不想接,但此时此刻,别人让她做什么她都会言听计从,以为她已经太累了,累到失去思考的能力。

    弑月接过剑,看着隐侠将沉瑟扶进屋中。

    几乎只在转瞬之间,这座农舍已是物是人非,曾经的主人已经躺在棺木中,而此刻屋中的人,一个已经历死亡,一个已看淡死亡,一个已注定死亡,只剩下最后一个人,脑中一片空白。

    大雨落下弑月感到侵入骨髓的寒意,已是深秋,寒冬即将来临。

    手中的剑虽然已经耗尽,但握在掌心中,还是不断隐隐传来温暖,只是怀中的昙花,似乎还是源源不断地吸取她周身的热意,让她愈加寒冷。

    一冷一热,便如她此刻的处境一般,难以自洽。

    坤修光可以从阿底提之经中参悟出凝血剑和起死回生的肋骨,为什么我不可以,她默默问自己,难道真的一代不如一代?自己已经沦落为不肖子孙了么?

    怀中昙花冷得彻骨,她似乎怀揣一个谜题,只要解读出答案,便可解决一切困扰,但此刻她却束手无策。

    她掏出昙花,在雨中依旧散发出一股诡秘的馥郁,白得犹如月光,但今晚黑云密布,并无一丝光亮。

    她又看向手中的剑,一只手是花,一只手是剑,但此刻两个都是废物。

    雨似乎更加冷了,她不想回去,此刻她分外理解沉瑟,有时候的确需要只独属于一个人的清净。

    地上的泥泞弄脏了她的衣摆,但已经毫无所谓,她踩着泥泞缓缓漫无目的地走向外面。

    深秋的雨夜,萧瑟得犹如濒临末日,连绵雨幕中,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除了那多昙花散发的微光。

    这让她回忆起母亲刚去世的夜晚,她也是在这样的黑暗中哭泣。

    大雨正好可以掩饰她的泪痕,但此刻她没有泪水。

    沉瑟也没有泪水,因为她已经流尽了泪,弑月想到自己,我还有多久可以流尽我的泪。

    花与剑都已湿透,她也已经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愈走她愈加愤怒,愤怒于自己的无能为力,一边想着如果能再次参悟心经,一边看向手中的花与剑,终于下定决心,走到一颗树下,缓缓跪下,将花放在剑上,默默低下头,开始回忆起母亲曾教授的秘术。

    一连串的心决在她脑中闪现,回忆起昙花在她手中第一次散发出光芒,应该是在河中那一次,或许是因为坤修光灵魂的襄助,但此刻她只能靠自己。

    而此前对虚破的那次治疗,她自己心中也很清楚,她并未参透阿底提之经,只不过是暂缓虚破的死亡罢了。

    她试着将额头贴在花上,的确能感到一阵寒气和热气的交融纠缠,此消彼长。她忍不住将自己的整张脸都埋进花蕊中,一刹那,一股犹如飓风一般的气息将她包裹,脑中所有关于秘术的心决,甚至是弑月术,在那个瞬间彻底烟消云散,犹如溪流回归大海一般,大海吸干了所有。

    她想抬头,却发现周身没有一丝气力,手臂撑着树根也无法站起,仿佛那朵花顷刻间成为一个深渊,连她的性命都要吸走。

    阿底提之经是危险的,不仅仅是因为争抢它引发的纷争,更因为参悟它的过程,不然,何至于千年来只有一个坤修光。

    她想逃跑。

    前几日拜掌灯使所赐的剧痛好不容易压制下去,此刻再一次星星点点地燃起来,她仿佛被整朵花抛进深渊中,已经无法感知到自己的躯体,整个世界只剩下一片恍惚的蔚蓝。

    或许一直沉浸在这片蔚蓝中也无不可......

    不,她猛然觉察出此刻的处境——自己险些被一朵花夺取性命。

    她连忙稳定心神,不顾胸中微弱的刺痛,猛地从虚空中抽出双手,奋尽全身的力气,撑在树根上,将自己的头颅拼命拔出来。

    一瞬间,疼痛骤然汹涌澎湃,她完全无法控制,猛地扑倒向一边,急火攻心,一口鲜血从胸腔中喷涌而出,散落在草丛中。

    但她总算是捡回一条命。

    凝血剑上的昙花散发出更加危险的幽光,似乎在炫耀又似乎在嘲弄。

    此刻她恨不得抄起剑劈碎昙花,但四肢的无力和胸中的疼痛阻挡了冲动,好不容易平息呼吸,耳边却捕捉到在雨声中夹杂着一丝微弱的呼吸。

    那不是她的呼吸。

    还有人。

    她猛地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一把抓起剑,昙花滚落在泥泞中。

    一个人影从雨幕后现身,伴随着一盏孤灯的微光。

    她认出他。

    在迷蒙的雾气中,他手持一盏孤灯,犹如在汪洋中的一叶小舟,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初遇时,是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此刻,一切仿佛出现了差错。

    在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五官的排列已无法传达出任何情绪,此刻,他来自空无。

    她扶着剑想站起来,双腿却软弱无力。

    他缓缓弯腰,拾起泥泞中的昙花。那朵花依旧洁白无暇,没有沾染上任何尘埃,在他的手中,依旧散发出高深莫测的微光。微光中他的脸依旧明丽,但冰冷,仿佛其中的灵魂已是另一个人。

    或许我此刻已经死了,这是我的轮回转世。

    这样一句话萦绕在她的脑中,

    他伸出手,将花递给她。

    但她没有接,此刻,她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

    她不得不承认,这具躯体并未真正达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但在看见他的那一刻,她紧绷的神经的确瞬间松弛,松弛到愿意彻底抛弃自己的警觉和戒备,甚至想要陷入一场安眠之中。

    剑倒地,她也倒在泥泞之中。

    黑暗的雨幕中,只剩下昙花的微光。

    ***

    等再次睁开眼,她已经躺在那间熟悉的客房中。

    春风楼的上房,聂家的上房。

    但此刻已经易主,便如过去许多属于聂家的东西一般。

    弑月望向窗外,雨势见小,淅淅沥沥,东边现出一点孱弱犹疑的晨曦,此刻仍是凌晨。

    她忽然想到,应该有很多次,他见到自己沉睡中的脸庞。想到此处,她心中涌现出一段微妙又缠绵的柔情,但下一刻,转瞬即逝。

    她走在这岔路口,却觉得每一条路都通往悬崖。

    “……你这样很危险。”

    许久,他终于开口,一瞬间,过去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想到之前的争执,或许是自己将他越推越远,是自己在或有或无中明白自己早晚会告别,所以长痛不如短痛。

    他们之间的矛盾,究其根本其实只在她的一念之间,但就是这一念,却几乎隔绝生死。

    “……我,该回去了。”她缓缓起身,走向门口。

    “他一定会死,生死有命,你何必逆天而行?”

    这句话虽冷而利,但格外真实。

    他五岁时就已经死了,如今是偷来的十五年。

    她心中格外清楚,甚至已经告诫自己了无数次,但清楚归清楚,执迷还是执迷。

    “……我还是要回去。”

    话音未落,她已经伸手去推房门。

    忽然他伸手攥住她的手腕,眼中骤然闪动着陌生的阴鸷,之所以陌生,因为那种眼神,此前他只对别人用过。

    她停下,直视他的眼睛。

    “你还有事么?”

    “你忘了一样东西。”说着,他抬起手,掌中便是那朵莹白的昙花。

    此刻她见到昙花,却是脊背一冷,仿佛又回到那一片诡秘压抑的蔚蓝中。

    “……你不想要么?”她的目光在昙花上蜻蜓点水而过,还是望向他的眼睛。

    他忽然笑了,是嘲讽还是……

    “我想要,我现在可以跟你说,我的确想要——”

    他如此坦诚,她反倒有些安心。

    “——不过,我也看到了,你这样很危险。”

    她整理出一副不解的神情,示意他自己讲清楚。

    “你应该已经领略过了,参悟它需要付出的代价。”他的眼神更加冰冷,“世间的一切都需付出代价,包括神的恩赐,阿底提之经不会给你无需偿还的怜悯,参悟它,你可能会死。”

    弑月心中自然清楚,方才在花中,她仿佛会到被烟罗缕宫宫主下咒之时,整副躯体和意志都彻底分裂,化为乌有,或许那就是濒死的状态。

    当她还是犟道:“既然我的祖辈可以做到,我也可以做到。”

    他仍旧在笑,但笑容中没有一丝暖意:“你一定要如此逞强么?一定要如此倔犟么?你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真的是为了你自己么……”

    “够了!”她已有几分厌烦,“我如何如何轮不到你来插嘴,我要回去了,那朵花,你想要你就拿着吧,看看是你能参悟,还是我能参悟。”

    他脸上的笑意终于逐渐凝固,声音也彻底低下去:“这就是你的决定么?与我为敌?”

    她不能做到彻底的决裂,但也做不到彻底的同谋,她痛恨自己的优柔寡断,恨到甚至想要忘却一切。

    “……我不愿与你为敌,但我现在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如果我参悟不了阿底提,虚破一定会死,我知道,你们说的我都明白,他本来就该死了,但我……让我一个人待着吧。”

    她推开门,这次他没有阻拦。

    她消失在熹微晨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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