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岁时,他们遭到仇人的追杀,其实这一切她都已印象模糊,因为有齐渺捂住了她的眼睛,但在她记忆的最深处,还留存着一个景象,是齐渺离开时的背影,那背影是血红色的。

    她从未告诉过他自己还记得,还记得他是如何死的。

    或许是害怕让自己再一次想起,被母亲接回去后,她选择了遗忘这段回忆,直到沉瑟将肋骨还给她时,她又再一次被过去的噩梦包围。

    她觉得齐渺的这第二条命于他而言,似乎只有痛,很难说当初几位母亲的决定是明智的,何苦延续这份痛。

    她垂眸望向虚破,没有回应,只是微弱地点点头。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回来了,毕竟自己对这一切还未作出最后的抉择。

    甚至有些害怕虚破的询问,害怕他问出那句:你想好了么。

    但虚破没有问出这句话,他只说起了时间。

    “你好像离开了一段时间,至于多久我没有印象了,养病的时间总是格外混沌,是多久了?”他的笑容脆弱又单薄,仿佛随时会随风而去。

    弑月的双眸缓缓从他脸上移开,沉默许久,两个人的脸上都没有表情。

    虽然有些血脉渊源,但他们的长相没有一丝相似之处,虚破是纯正中原的笃定,而弑月的脸庞,却是两片土地之间的犹疑。

    “……好像是三个月吧。”她勉强开口,觉得口中滞涩,犹如被胶漆糊住。

    “有三个月了么?我只记得霜降以来,冷了好久,仿佛冬天一直不愿离开。”

    “沉瑟去哪里了?还有隐侠?”

    “沉瑟?实际上我也很久没有见过她了,隐侠,我不知道她还在不在这里,她当初坚持送我们到昭紫阁,但我很清楚,她绝不会愿意在这里多待一刻。”

    “所以,这里只剩下了你一个人?”弑月感到一阵他人的孤独,比自己的孤独更加苦寒。

    “人本来就是一个人来一个人去,谁也没办法永远陪着你。”虚破望着弑月的眼睛。

    “你能详细告诉我,我离开之后发生了什么么?”

    在弑月那次不告而别之后,他们等了一夜不见她的归来,倒是等来了独孤河,他的询问和他们一样没有结果,所有人尤其是独孤河和虚破,陷入一种揪心的愧疚中。

    “弑月城从来不干涉中原事宜,我却让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身处险境,她不必再顾虑到我,此后我们可以是陌生人。你如果想和她在一起,请你尊重她的想法,考虑她的处境,如果你能给她的仍旧只有算计,那么我也无法置身事外。”

    这是当时独孤河去沉瑟家找她时虚破所说,那是他已经预料到自己必死的结局,也不再牵挂过去种种,只希望那个自己曾经为她而死又被她拯救多次的人,可以重新找回她生命的意义。

    虚破知道她此刻陷入撕裂一般的矛盾中,无论她是如何的与世隔绝,如何的天真懵懂,在接连的亲友离世之后,她应该已经渐次了解到,这个世界真正的残酷。

    他告诉独孤河,他一直知道辞雀的野心,也知道独孤河的不甘,只是为了她,他从未对她说起过这些。她本就是局外人,不必一定在他们之间选择立场,所以,对独孤河的所有要求,不过是一颗真心。

    这些话其实已经表明了,虚破已经放弃拉拢弑月,如果她偏向独孤河,阿底提之经也会落入辞雀手中。辞雀与瀛淮唯一的区别,只是因为她还没有熬到瀛淮那般可怕的寿命。

    在那个时刻,独孤河没有给他一个清晰的答复,只说,他会去继续寻找她。

    他没有挽留他。

    在独孤河离开后不久,一辆马车在深夜无声无息地停靠在农舍前。这这座过分简陋寒酸的农舍相比,仅仅是这辆马车都显得太过于奢华。

    从车上下来的,是此刻齐家的仅次于齐桢的齐栩。

    隐侠得知齐栩是来接走虚破时,第一句话便是:

    他已经不是齐家的人了,你们没有权力带走他。

    但沉瑟点头了,但表示一定要自己随行。

    齐栩反倒有些惊讶,沉瑟自然一定会随行,他们本就最好接走两个人的准备而来。

    隐侠本想阻止,但沉瑟告诉她,既然齐家愿意来接,这其中的矛盾就还有回旋的余地,虚破已经是生死一线,过去即便有心害他,也不会有多大的损失,不如去搏一把。

    “所以,他们没有杀你,反倒帮你治病?”弑月问道。

    “其实一开始并不是这样。”虚破的浅笑此刻已失去过去的风采,显得苍白倦怠,“他们仍旧希望我戴罪立功,为了齐銮的死,要我交出你——”

    “不过很快她们也明白了,我控制不了你,甚至没多久,就传来独孤河带走阿底提之经的传闻,她们的心思放在了如何去追杀他身上,倒是几乎把我忘了。”

    “虽然,齐銮死了,但当初一再被齐銮打压的她们如今能在齐家呼风唤雨,说不定偶尔心中还会感谢观宙相师。”独孤河坐在门边的一张小凳上,托着腮,饶有趣味道。

    虚破仍旧带着笑意往独孤河的方向瞥了一眼:“或许是这样,总之,我如今是留在这里,倒是悠闲得很,两耳不闻窗外事,已是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

    “沉瑟是与你一同来的,她现在在哪?”弑月问。

    “她……”虚破的声音低了点,“实际上,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到齐家之后,她们知道从我这里是不可能得到你的消息,于是转而沉瑟,我想那些事应该已经由阙令飖或者烟罗缕宫传至这个江湖,沉瑟的身世,她与弑月城的关系,甚至是,她得到过阿底提之经的救治。”

    虚破叹息一声,望向窗外,灰白的天空被框在四边的窗口中。

    “我不知道她们问了她些什么,只知道她来见过我一次,告诉我她要出去一趟,至于去哪里做什么,我一概不知。”

    “这是我与她相遇以来,从未发生过的事……”

    弑月看着虚破的脸,虽然从面色来看,他曾经在死亡边缘的挣扎已短暂平息,但更深处,他的灵魂出现剧烈的震荡,那仿佛是一只落队的野兽,在荒原中为自己的孤独而哀泣。

    “你如今回来,向来也不会久留,以后不要在意我们,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人生苦短,但他人生已即将结束。

    “我回来见你一面。”弑月垂眸道,“我知道人终究都是要死的,我知道一切都是空,但我释然不了,我母亲死了,聂予慈死了,你也马上要死了,你们或许能释然,但我不行,我总是想着那万分之一的如果,如果在岛上我们没有遇见瀛淮,聂予慈不会死,凝血剑的最后一次机会不会给垂死的沉瑟,你也不会早逝……”

    “……但是没有如果。”虚破轻声道。

    “所以我释然不了,我要去找瀛淮。”弑月的声音平淡,眼前仿佛又看见聂予慈当初决绝的背影。

    虚破稍许惊讶,转瞬间又归于平淡,许久,道:“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但你去找她,或许正中她的下怀,聂予慈的事我也很遗憾,但我的事,你真的不必再介怀……”

    他的声音低徊缥缈,已不似从前:“曾经,我本来也是难以释怀,总是想着,当初如果父母没有离开,我也没有受伤,这一世,是否更加圆满,我也想过复仇,汲汲于生,便是汲汲于死,我想活,但我骤然发现,我追求的其实是死……”

    “……齐銮死后,我的仇人是死了,但不是死在我的手中,我也很多次问我自己,这算是复仇了么?还是我也应该做出如既定的规则一般,既然齐家让炼影堂毁灭,那么我也应该让齐家家破人亡?”

    “所以,你现在不会再像复仇了么?”

    “你说的释然不了,我能理解,因为我也一样。但是,我死过一次,上次再一次感受到死亡的临近,甚至几次我感到灵魂已经离体,我漂浮在空中,回望自己的躯体时,那一刹那,我忽然觉得一切都毫无意义,此刻我彻底撒手离开,又有什么关系呢?”

    “所以,我突然领悟到,我的生命,我的存在,也不过是一缕青烟,来便来了,该走的时候还是要走,生死不过是一体两面。”

    弑月垂眸不语,凝视着虚破手边的一缕尘埃,声音愈加沉寂:“我感觉,你已决意离开。”

    虚破还是笑着:“或许你不知道,我本来想着,这次沉瑟能回来的话,我想和她一起归隐,离开这些纷争,但我你来了,我想,我和她都没办法彻底抽身。”

    他又补充道:“当然,若是你需要我的帮助,我自然义不容辞,你救了我们,于情于理都是我们的恩人……”

    “不,我不是,我没有救你,也救不了你。”弑月的声调一高,暴露了自己的隐忍。

    虚破看出她的情绪,淡淡道:“有时候放手也是放过你自己。”

    弑月猛然抬眼,直勾勾凝视虚破的双眼:“沉瑟,到底去了哪里?”

    在虚破最不经意的一瞥中,弑月注意到他的视线移到独孤河的方向,瞬间明白了一切。

    她没有在说话,情不自禁地回头望了独孤河一眼。

    本来坐在凳子上托腮沉默的独孤河望着窗外出神,捕捉到她这道稍纵即逝的视线,也骤然明白,蓦地起身,蹙眉上前:“她……去了肃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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