弑月看着她,从她那张平静到绝望的面容上,看不出谎言的踪迹。

    “我的命运?”

    “事实上,她看中的是你的曾祖母,坤修光——”

    “——你恐怕不知道,阿底提之经在世间消失之前,曾在谁的手中。”

    “是瀛淮?”

    “对,是她,阿底提之经甚至是她带去昆仑山上,从而引发了世人的争抢。自然,如果她自己可以参悟真经,便不会拱手让人,正因为她无法参悟,便不得不寻找旁人,所以,确切讲,不是坤修光找到真经,而是阿底提之经宣泄了她。”

    “那在坤修光参悟之后,为何那时烟罗缕宫不进攻中原?”沉瑟忽然问。

    “那时,瀛淮亲自去见过坤修光。”掌灯使的声音忽然变得苍老疲惫,“瀛淮相信,即便是已参悟真经,坤修光也无法抵挡她,实际上,在她们相遇之后,坤修光的确一度落败,于是瀛淮命令她追随到自己麾下。”

    “她不会同意的。”弑月轻声道。

    “对,像你一样,她违抗了瀛淮的命令,并且,她甚至赢了瀛淮一次。”掌灯使语气尽是不可思议,“我不知道她如何赢的,但事实就是她逃跑了,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知道二十年后 ,她的女儿重出江湖的消息才传到南海,而那时,烟罗缕宫又需要准备另外一场战役。”

    “彻底覆灭诛天教。”弑月道。

    “对,所以瀛淮放过了她。但现在瀛淮不会放过你,你的家族已经逃过了三代人,但终究还是留下了你,并且,烟罗缕宫在那场战役中,失去了第五位掌灯使,瀛淮早已经决定,由坤修光的后人继任第五位掌灯使。”

    “可是,我的祖辈无人告诉过我?”

    “她自然不会告诉你,因为这就是你的命运。”

    “不,我的回答和我的曾祖母一般,我不会同意。”弑月平静的声音中蕴含了莫大的力量。

    掌灯使略带惊异的看着她,似乎从未见过有谁如此不知天高地厚敢违抗瀛淮的命令。

    她只摇头道:“你再不愿意,瀛淮也有办法逼你低头。”

    “可以坤修光赢过一次,不是么?”弑月坚定道,“她并非是不可战胜的。”

    “你想战胜瀛淮?”掌灯使问。

    弑月没有回答,但她的眼神已经回答。

    “第七位掌灯使我虽没有见过,但我可以确定,她就在烟罗缕宫中,但你要想清楚,你这一去,九死一生。”

    弑月看向沉瑟,她们都是同样的眼神。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我亲自去找她吧。”弑月道。

    “好,很好——”掌灯使忽然起身,虽然身形摇晃,但依旧看得出她的激动。

    “——我现在告诉你,第七位掌灯使的确是瀛淮的弱点,因为她禁封着瀛淮的回忆。”

    “什么?”弑月不解。

    “瀛淮的回忆。”掌灯使解释道,“瀛淮不可战胜,是因为她已是近神的非人,她剥离了自己作为人的回忆和情感,以到达飞升成神的境界。所以,她将自己修行之前的人生彻底祛除,将其保存在另一人的脑中,不,或许,那并不是人。”

    “那如何才能找到她?”弑月追问。

    “找到她?不,你不可能找到她,难道你以为这几百年来没有人想过击败瀛淮么?没有人想过找到她的弱点么?甚至,我可以告诉你,烟罗缕宫曾经发生过叛变,当时的掌灯使想要杀死瀛淮,但就是这样与她相处多年受到重用的部下,都不曾找到第七位掌灯使的藏身之处。”

    弑月沉默下来,现在即便知道了瀛淮的弱点,似乎也毫无用处。

    “所以,即便知道这就是一场没有回头路的归途,你也一定要去么?”掌灯使问。

    “我去,即便葬身南海,我也要去。”弑月说完,心中想,况且,除了前往南海,我没有别的路可走。

    即便语气是如此坚定刚毅,但她心中还是生出悲凉,自己到底还是沿着瀛淮给她准备好的道路前行,走上了她的“命运”。

    “你又何必……”掌灯使冷淡道,“我能告诉你的,都告诉你了,你还想知道什么?”

    弑月正欲摇头,却被沉瑟抢先道:“当然,我们还要问你,烟罗缕宫确切地址,如何进入,是否需要通行令牌,以及在进入后有什么不可触犯的禁忌。”

    弑月看了沉瑟一眼,脱口而出:“不行,你不能去。”

    沉瑟却笑了:“你能去,我自然也能去,就当给我个机会吧弑月,我也想报仇。”

    弑月沉默许久,终于缓缓点头。

    当她们离开这艘小舟时,已是清晨,河面上大雾弥漫,浩浩汤汤。

    她们跨过河面,回到自己来时乘坐的小船,缓缓驶向彼岸。

    “你说,留她一人在这里,安全么?”沉瑟道。

    “她虽然不再施展烟罗缕宫的秘术,但毕竟也曾为掌灯使,不会轻易被人威胁性命。”弑月回道。

    “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沉瑟摇头,“我们不把她继续囚禁,我担心她先一步回到烟罗缕宫,出卖我们。”

    但弑月的声音中没有慌张:“无妨,瀛淮已坚信我终究是要前往烟罗缕宫的,她必然也已做好了迎接我的准备。”

    沉瑟又问:“瀛淮选中你做她的掌灯使,你是否习得些许预言的能力?”

    弑月忽然想起自己此前几次的不祥之兆,但那也可能只是自己身处险境中必然会有的不安猜测,并未灵验,所以不必全部认定为即将到来的现实。

    “不,我没有。”她绝口否认。

    在静谧流淌的河面山,她忽然问沉瑟:“我们还回洛阳么?”

    沉瑟目光如炬,几乎毫不迟疑:“自然。”

    实际上,她已经不想再回洛阳,在那里,她失去了独孤河,也可能,已经失去了虚破,她不想再回到那物是人非的伤心之地。

    “我知道你不想回去。”沉瑟道,“但我与虚破分别时,他告诉我,让弑月回来,送我一程。”

    弑月猛然仰面望向沉瑟,看见晨曦之中,她眼角一颗泪水无声滑落,消融在万里江霭中。

    在她们抵达洛阳的同时,两个噩耗传来。

    第一个,是烟罗缕宫即将继续进犯洛阳。

    第二个,便是虚破已经溘然长逝。

    整座洛阳城似乎下了一场雪,一场在阳春三月的雪。

    众人都知,昭紫阁为抵御外地,身先士卒,而炼影堂的虚破公子也为此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一个隆重的葬礼为她们举行。

    弑月和沉瑟却是最后一个来到葬礼的人。

    满天的雪花中,她们踏上前往灵堂的道路。

    一路上,众人看着她们,却无一人上前。

    昭紫阁已经覆灭,却无法彻底抵挡烟罗缕宫入侵的步伐,中原武林即将落入外族之手,这里不仅是齐桢和虚破的葬礼,更是所以中原江湖人尊严的葬礼。

    沉瑟已经走在虚破的棺椁前。

    她沉默不语,也没有泪水流下,只是看着虚破已永远不会再睁开的双眼。

    弑月站在门槛外,却不敢前进。

    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虚破的死亡,即便有过一万次的准备,她依然无法接受。

    在她孤寂的童年,她会回忆起自己那个遥远的玩伴,那个陪伴自己捉鱼斗草的玩伴,如果有他在,或许自己的童年不会如此沉默寡言。

    但这一切都已无法实现,在那个在十三年前就已经死在长安的人如今真的彻底离开自己之后。

    当初,她义无反顾地离开弑月城,面对着外面未知的世界,却并未感到恐惧,因为还有这一线血缘牵引着她,环绕着她。

    而现在,尘世间的纠缠与羁绊都已经连同呼啸而过的春风,一并消散。

    而她们,也只能陪他最后一晚守灵夜。

    弑月望着面前的灵堂,恍惚中似乎看到了许多已逝之人,他们都已弃她而去。

    夜晚的灵堂,显得幽寂而萧索,即便在白日里,人们迎来送往,哀悼着这一青年才俊的离世,但只有他的亲人,需要忍耐夜色的孤苦和凄寒。

    沉瑟跪在蒲团上,默默将纸钱投入灵盆中,动作轻柔而坚定,但又透出无尽的悲凉。

    弑月没有动,实际上,直到她进入这个灵堂,她一直僵硬地站在门槛外,完全无视着周遭异样的目光。

    没有人敢招惹她,谁都已认出她,逝去的弑月神的后代。但他们不会知道,她有着如今唯一一星击败瀛淮的希望。

    于是,来送别虚破的人,便看到这样一副景象,一个年轻女子,武林中年青一代最顶尖的剑客,沉瑟,跪在灵前沉默烧纸;另一个女子,曾经威震四海的弑月神的后人,犹如一尊雕塑一般守在门框处,一言不发。

    直到午夜降临,人们逐渐离开,整座灵堂只剩下她们二人和齐栩。

    齐栩看着沉瑟和弑月,欲言又止,只能自顾自道:“我知道你们悲痛,但还请节哀,虚破临终前并未遭到任何苦痛,安详离世,或许这一点能给你们稍许慰藉。而虚破死前,即便我们已经万般劝阻,还是挣扎着为了抵挡烟罗缕宫的进攻殚精竭虑,我想,他也是为了自己最后的生命有一点价值,但是——”

    “——你们已经看到,洛阳即将失手,我们无法抵挡烟罗缕宫的进攻,只能说万幸齐桢拉着第二位掌灯使同归于尽,不然,这满城人只怕都会被炼为尸卒,为瀛淮所用。”

    空寂的灵堂中,没有人回应她,她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

    “我不日也要离开,你们离开时还需要什么,在洛阳中,只要提我的名字,都会有人帮你们。”

    更漏迟迟,偌大的灵堂只剩下她们二人,而弑月仍旧站在门槛外。

    直到更深露重之时,夜风中送来一阵犹如鬼哭的凉意,弑月不禁中动了一下,她转过身,仰面望向夜空。

    一抹凄惨的残月在乌云之后,影影绰绰。

    当初她第一次踏上外面的世界,也是这样一尊月亮。

    月亮见证着她的重逢与离别。

    在她低下头时,却看见月色中站着一个人。

    再一次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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