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凉风穿过窗吹动桌上未被镇纸压住的宣纸,纸张胡乱地拍在了新落下的墨迹上,染上一片乌黑。

    薛清衣没有顾得上拿开那张染墨的纸,只顾着捂嘴咳嗽,侍女萃珑听闻咳嗽声匆匆赶来,连忙将窗关严,取来厚实的披帛替薛清衣披上,嘴里不忘轻声地假意数落:“小姐也真是,明明身子不好,还总将窗子开着,虽说已是春天,也要小心倒春寒才是。”

    伸手将披帛拢了拢,薛清衣倚着椅背垂下眼,缓缓道:“整日闷在屋里,还不许我透透气了。”她这般好说话,纵得萃珑嗔怪起来肆无忌惮的,只是她那眼眸被浓密的长睫遮盖一半,目光沉沉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也得留意身子呀。”萃珑收拾了桌上被吹飞的宣纸,仔细用镇纸抚平,薛清衣望着她瘦小的肩膀,默默叹了口气。

    薛清衣原不是这方世界的人,在原本的世界中,她躺在病床上等待着死亡,等来的却是天旋地转的穿越。再睁眼,面前的一切都变得陌生,她一低头,恍然见到身上穿的竟是丝纺云织的古人衣。

    很快,她发现这个世界母权为尊,女性占主导地位,而她身在的时空称作靖朝正瑞十二年。原身薛清衣出生候府,但却是侯府的主母,奉国大将军薛因和外室男子所生的庶女。

    本都是一个母亲所生,并不影响薛因对她的态度,偏偏自己的生父犯了过错被薛因厌弃,连带着她也不受主母喜爱。她自小便体弱多病,性格孤僻,在加上不受重视,长久以来都深居院中默默无闻。

    上辈子她年纪尚轻就查出癌症,伴随着她的人生的,便是医院、药物,无止无休的化疗和复查。谁想这辈子一睁眼,竟又是个病秧子,还凭空多了个丈夫。

    前些时日薛清衣成了亲,娶的夫婿是七品常侍家的次子,名为洛今霄。二人门第并不般配,若非侍郎与薛因少时定了儿辈的婚约,常侍次子怎么也不会有攀上候府的机会。

    想到夫婿,薛清衣问道:“萃珑,可曾见到郎君了?”

    “洛郎方才被主母叫去说话了,我看您读书读得认真,就没告诉您,怕打搅了您。”萃珑道。

    薛清衣站起身,伴随着动作又是一声轻咳,萃珑立即上前搀扶她,询问:“小姐要去歇息吗?”

    薛清衣缓声道:“我去听听母亲和他说什么。”

    薛清衣不得重视,嫁与她的洛今霄也倍受轻视。她尚且在府中能自居,但洛今霄才入府不久,在这样的环境下,可以说是举步维艰了。况且因为薛清衣一向身体欠佳,二人成亲后也不曾同房,洛今霄在府里遭受的非议难免就变得更多。

    “诶,小姐,先把氅衣披上……”萃珑追着她操心着。

    院中冷冷清清,空荡荡的更显寒冷,近身的侍从除了萃珑,一时竟找不到第二个。

    出了自己院子,薛清衣往主院走,才能瞧见侯府的富丽堂皇,她不由频频侧目去看府中那假山鱼池的造景。哪怕是仅仅某一隅的景致,也能随着移步而变换造型风格,甚是精妙别致,更别提那飞檐高宇。这座坐落京都的侯府,果然是极尽奢华,虽说次于皇宫,却也仅次于皇宫。

    薛因连年对抗外虏立功,从战事凯旋后封了侯,随后便赐下敕造侯府,一时风光鲜有人能及。

    “三妹!”身后一声清朗女声叫住了薛清衣,她止步回首,见自己的二姐薛芷远远地朝她走来,玉冠与金丝束发,一身鹿皮缀绒短打戎装衬出她的贵气与英气,不愧是薛因最宠爱重视的嫡女。薛清衣在家中排行第三,上头的兄姊二人薛泽、薛芷是薛因和正夫于氏所生。

    “三妹甚少迈出房门,今日怎么有兴致在这赏景?”

    瞧着薛芷的装束,今天大抵又是外出练习骑射了。

    “只是随意看看,”薛清衣露出一个笑容,漆黑的眸子望着她,“姐姐今天回来得挺早。”

    “猎了头鹿,急于献给母亲罢了。”薛芷笑道,“三妹要不要和我一同去见母亲?你总在房中,母亲想关怀你的近况都没机会。”

    她笑靥如花,薛清衣却察觉她未必全是好意。能力出众将要席爵的嫡女,和薛清衣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同面见母亲,恐怕只会衬得薛清衣更加无能。只消看她二人,薛芷身着荣华那般神气,薛清衣却是一副沉寂的模样,秀美的眉目间似有一层云霾笼绕,眼里情绪叫人看不真切。

    薛清衣没有拒绝。洛今霄正在薛因跟前,她须要去一趟,薛因纵使严厉,却也不会有意刁难,但她的夫婿于氏未必嘴上能饶人。薛清衣与洛今霄毕竟妇夫一体,维护他就是维护二人共同的颜面。

    姊妹二人一同去拜见主母薛因,路上未有什么言语。

    还未进到堂内,便听到他的嫡父于氏的声音。“你身为人夫,若是不作劝诫,那就是你的失职了!”

    杯盏轻碰,似乎是主位上的人浅抿了口茶,对于氏的话不置可否。

    薛芷进去,扬声道:“母亲父亲,我回来了!”她就是这样张扬惯了,即使打断了于氏的下文,于氏也不会责怪她半分,反而眼里一亮,喜悦地迎她。薛清衣就在薛芷之后,但于氏没有分半个眼神给她。

    薛因坐在主位上,见到薛芷回来,少有地松了蹙着的眉头,对她点了点头:“芷儿今日回来这么早。”话音未落,她的目光便转到了一同前来的薛清衣,眉毛不由又蹙起两分。

    “母亲,父亲。”薛清衣行礼。她微微侧目,看到了坐在一旁的洛今霄。他长着一张清风霁月般的俊脸,端坐着温润得似一块无暇白玉。

    薛清衣收回目光,望向面前的母亲。薛因年轻时长年身在沙场,皮肤也如沙石般被磨砺得不再细腻,眉间因常皱眉而留下一道浅浅的沟壑。她从朝中回来后,紫袍公服尚未换下,更显出不怒自威。她开口问道:“你怎么来了?”

    虽是问询,在场的人却都知道这话里还带着责备。薛清衣,因生父而不讨薛因喜欢的庶女,药罐子一个,娶了亲也未立业,许是这种种缘故,导致薛清衣从前不爱在府中走动,也不爱见人。

    “有段日子抱病,所以终日闭门,未曾见母亲,女儿心里也愧疚自己的不孝。现在身体略有好转,便赶忙来问母亲安了。”薛清衣淡声道。

    薛因多看了她一眼,对自己这个女儿隐隐的变化略感诧异,记忆里的薛清衣,此刻应该低眉顺眼地说不出话来才是。

    “你也是成家的人了,应该明白孝心不在口头的空话上。”薛因看她的目光有几分审视的味道,“本想替你安排个闲职,可你却不答应。若整日称病便可游手好闲,莫非一辈子都要称病?”

    于氏在一旁补充道:“既然替你娶了亲,有人照顾你扶持你,你岂能毫无作为,混吃等死。”

    他这话似是在点洛今霄。

    薛清衣有些明白了洛今霄被喊来主院说话的原因。自己无功无业,旁人便可说洛今霄作为夫婿没有尽到劝诫帮扶之责,随之被冠上不贤之名。

    可如果真按照薛因所说,给薛清衣安排一份末流的闲职,薛清衣便再难有上升空间,一辈子都会因“不受待见的庶女”身份而被人诟病。幸好原身因病拒绝了薛因,恰恰顺了如今的薛清衣的意。

    “母亲父亲说的是。夫郎曾屡次劝告上进,。促使女儿下了决心,打算参加今年的秋闱。”仿佛早有准备,薛清衣直截了当地将话说出了口。

    此话一出,在场人皆面面相觑了一番。洛今霄也是一怔,自己不曾劝薛清衣考科举,她平日病蔫蔫的,哪里像是个进士及第的料子。

    于氏先瞥了薛因一眼,才对薛清衣斥道:“真是胡闹,你何时好好学过功课,如何过院试参加秋闱?”

    薛清衣声音不大,却不卑不亢:“抱恙时,女儿不曾闲着,平日里阅读诗书,温习功课,都不曾懈怠。共同参加考试的有才之人不少,相较她们,女儿的确只能算愚笨,但愚笨之人也有参加考试的资格,称不上是胡闹。”

    于氏没料到她会说出这么一串话来,话里也没什么好指摘的,一时歇了声。

    薛清衣望着薛因,企图从她脸上看出她的态度来。而薛因也正盯着薛清衣,纵然不喜这个女儿,此时也着实有些惊奇,这段时日不见,薛清衣仿若变了个人。然而她实在也不相信病蔫蔫又怠惰的薛清衣能一朝勤勉,此刻的说辞许是装样子,故而只是冷哼一声,“你能考取什么?别到时候给侯府丢了脸。”

    薛清衣对这讥讽丝毫不动容:“您若只信任三分,女儿也会尽十分的力。”

    薛因不愿再与她多费唇舌,开始询问薛芷今日的见闻,于氏也关切着。他们说话时,气氛明显和睦欢快起来,倒显得薛清衣在一边格格不入。薛芷叫下人将她猎来的鹿抬上来。那鹿体格不小,身形健硕,竟也被薛芷一箭穿颈。薛因自己便是武将,见薛芷骑射技艺精湛,喜悦之色溢于言表,先是一番夸赞,后又教导薛芷切勿心高气傲。

    她们之间,才真真像一对母女。

    薛清衣不愿再多听,向洛今霄那边微微侧过脸,恰巧对上洛今霄的目光。洛今霄神色有些复杂,他想起薛清衣先前喝药时,被药苦得厉害就丢书扔砚,半点没有读书的心思,如今表现出的种种,称得上十分反常了。

    薛清衣望着他,隐隐猜出了他心中所想。

    待到回到自己院子,洛今霄不忍问道:“三小姐是认真的?要参加今年的秋闱?”

    薛清衣点点头:“自然。”

    洛今霄欲言又止。薛清衣于是拉住他的手腕叫他转过身,让他能看清自己脸上的正色:“我一直以来身体不适,不思进取,拖累你了,久居人下的滋味不好受,我会尽力考取功名,到时候一定不是现在的境遇。”

    洛今霄被她拉住手腕,见她一双浓墨般的黑眸沉沉不见底,就这样直视着自己,颇有些不好意思,移开目光不与她对视,道:“三小姐有这样的想法就好。”

    薛清衣发觉他目光的回避,想起他们二人虽成亲却并未同房过,便松开了手,捡起别的话题:“对了,今日母亲叫你去,都说了些什么?”

    她听到了几句,靠那几句虽然能大致猜到谈话内容,但薛清衣还是询问了这么一番。

    洛今霄垂下眸犹豫一番,才从腰间取下一枚攒心梅络子,递给薛清衣。接过一看,见这络子以绯红青绿相织,针脚细腻,薛清衣指腹轻轻抚过,问道:“我从前好像没见这络子。”

    洛今霄同她娓娓道来:“三小姐前些天不是把惯用的砚台摔了么?我想给你亲自挑选品质上乘的新砚台,故而今早出门采买去了,回府时遇见了一位故友,这络子是他的。”

    听到这,薛清衣有些疑惑地抬头,不明白这络子和今日的谈话有什么关联。

    “那位故友近日遇到些麻烦。”洛今霄叹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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