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初秋,京郊九霄山。

    风缠着落叶拂过无尽青石山阶,从密林挣脱,于骤然开阔的山巅平地力竭,被青衣道人的粗糙扫帚轻轻扫去。

    状似芙蕖的怪石之间,重重玄色庑殿。

    九霄宫,龙虎殿。

    细碎交谈隐于缭绕焚烟下,威严造像垂眸审视两位华服公子。

    “……上山前,我听闻王家要备十里红妆娶林蘅。”

    “谢家上回的白玉屏风已是家底了吧,这回还能拿出什么?不过这国师幕下之宾不知几何,王谢两家竟还竞相追逐,奇事。”

    “林蘅虽已双十之龄,却为天人之姿,此等天下难寻的美人。”稍矮的轻咳一声,声音压得更低:“大抵娶回家就老实了吧。”

    旖旎自二人目中笑意淌出。

    “不过整个京城都在谈论,王谢为了林蘅斗富至今,陛下仍未松口,想来这个国师是不会轻易嫁出去了。但我想,陛下来往九霄山频密,与她有些什么……也未可知。”

    说到冒犯天颜处,二人隐秘地四处望,殿中确只他二人,才继续说。

    另一人沉吟:“堂兄休要胡说,林蘅虽是孤女,不知以何种手段,极受陛下恩宠,陛下或许……并不满意王谢之流。”

    “哦?”那人摇着折扇,暧昧地笑:“王谢已是大姓,再贵重便是我等宗室子弟,堂弟你……”

    话还未完,忽被佩玉琳琅打断。

    二人回头,却见一众面容姣好的戴冠女子自殿外步入。

    被簇拥在最前的一人,更是清冷出尘。

    一身鸦青法袍,山水袖帔,大袖宽袍上绣暗色云霞。青丝束入一顶芙蓉玄冠,颈项修长皎洁。

    她平视前方,黛色青烟一般的眉平飞入鬓,左眉上两颗小痣,一红一黑。

    白玉般的脸上无悲无喜,眸中安静柔和,自生悲悯之色。

    “是女冠……”耳边隐有窃语。

    林蘅提裙迈过门槛,环佩相击稍停,她斜眼一瞥殿中二人。

    二人脸上一时俱是呆意,林蘅不以为意地收回目光,接过身后女冠递来的柱香。

    身侧二人正要拱起的手僵住。

    跟随林蘅,几位女冠先后为龙虎殿所供造像进香。

    二人布斋供,一人添灯油,一人换洁水。

    娉婷袅娜中,只有两位男子不尴不尬立于一侧,不知是走是留。

    林蘅进完香,终于将目光放到了他们身上。

    女子开口,声线清雅温润:“宗室大祭明日开始,宗室大多晚间上山,二位从何而来,怎么白日里就上山了?”

    其中一人抬起下巴,报出一个封在离京近千里的老王爷:“大祭在即,父王旧伤在身不便前来,便遣了我来,与堂兄一同参加大祭。”

    “如此。”林蘅点头,并无深究之意,转身注视着造像。

    正无话,堂弟问:“国师久居九霄山,不知可曾听闻京中传闻?”

    林蘅侧头看他:“除去王谢斗富,还有新闻?”

    堂弟道:“国师原来知道。但在下想,国师无所表示,想必并无属意。那么我有一言,还望国师一听。”

    他语中恭敬,看向林蘅的目光却满是势在必得的倨傲。

    林蘅不避不让与他对视,面上仍是没有波澜的冷淡,静静等他下文。

    他折扇在掌心一敲,图穷匕见:“我曾遥见国师一眼,已长日难忘,今日近前一见,才知何为天人。我虽是旁支,却也是皇室宗亲,来日之食邑,远非王谢之流可比,愿娶国师为妻。”

    一室寂静,所有目光震惊地凝在他身上。

    殿外不知何来的飞禽尖啸一声,锐利划破双方疏离有礼的氛围。

    林蘅还未表态,她身后一位女冠厉喝道:“放肆!九霄宫中岂容尔等对国师不敬!”

    “还有你!”她目光一转,怒瞪着另一人,“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下来!”

    瘦高的堂兄目光灼灼,道:“国师倾城,座下诸位小姐也实在美丽。”

    女冠更加愤怒,刚迈出一步,一只手柔和却坚定地拦住了她。

    林蘅冷淡道:“二位龙虎殿中妄言,按九霄山的规矩,当罚奉油钱。”

    堂弟脸上半分轻视半分惊异,嗤笑:“我当国师有何指教呢。我不交,国师又待如何?”

    “国师大人。”他从唇齿间冷冷吐出尊称,“你虽为国师,却并不掌权管事,来日嫁了人还是要让位下山的。双十之龄,能为我的正妻已是高嫁,再晚些,自贬侍妾都无人敢要了。国师还是,早择佳婿为好。”

    林蘅听着,忽然一笑。

    她今唇角一勾、眉眼俱笑虽亦是淡淡的,却似冷玉初融。

    她说出的话越发柔和:“公子并非九霄宫人,自然不受宫规约束,交与不交,我自然不会强人所难。只是我的嫁娶之事、与陛下的关系,二位公子还是去与陛下说吧。”

    二人脸色剧变:“什……?!”

    话未落,林蘅收回拦着女冠的手,吐字干脆利落:“拿下。”

    两个习武女冠上前,一举将人擒住。

    居高临下看着他们,林蘅道:“还要谢过二位,否则我尚不知王谢斗富。”

    “林蘅!你个贱人!”

    “可恶,放开我!我是世子,林蘅你算什么东西敢绑我……”

    林蘅转身,率先步出龙虎殿。

    身后叫骂越来越不堪入耳,她却依然平静。

    身后跟着的女冠依然愤愤:“道长,方才在殿外就说让我去割了他们的舌头!”

    林蘅摇头:“不必为此动怒,左右不过这些手段。”

    女冠忧心问道:“道长婚配后真的要下山吗?若国师一位不是道长,我们这些女冠……”

    她欲言又止,林蘅知道她在想什么。

    林蘅任国师之前,九霄山几乎不收女冠。若是下任国师由男道继任,这些女冠不一定能留下来。

    “他说得不错,我确实不掌权。”林蘅静静看着远处的苍山和青空,问:“我前几日吩咐的,都准备好了吗?”

    “都准备好了,册子也早呈到京城了。”

    但她有得是可借的刀。

    林蘅颔首,朝着九霄宫内走去。

    她自然不会今日才知道王谢斗富,但小心谨慎为上,她明面上最好是今日才从身后二人口中得知。

    林蘅宽袖下的手攥紧,耳中忽生嗡鸣,有什么沉寂了十数年的声音在回荡。

    “……定北将军慕重碧勾结北狄,叛国当斩!慕重碧已于京都伏法,在下奉旨请慕夫人与慕小姐归京!”

    “圣旨呢?!你是何人?!”

    “里面有人?快把慕夫人请下去,别让船舱里的跑了!”

    水声炸在耳边,有人握住她的手,隔着模糊的水,侍女张嘴吐出一串泡泡。

    “走。”

    她是林蘅,自她在九霄宫一头磕下,十三载后再抬首,定北将军的幺女便已是高台之上的天阳国师。

    那些鲜血淋漓、尸骨如山,恍惚似是前世。

    凤翥鹤回,南华颂声,素青衣冠下却是她从未熄灭的仇火。

    她还有滔天血仇要报,她决不能嫁人下山。

    血色渐深,最后竟成了浓重的深黑色。林蘅恍然回神,眼前哪还有尸骸血色,只有高大肃穆的深黑石碑静静伫立。

    自深黑高大的碑林丛中穿过,宫殿立于眼前。

    两侧玄色重檐倚着灿金的银杏树,比之龙虎殿更为恢弘。

    第二进,紫霄殿。

    侧殿外守着一列侍卫。

    她像过去一样往里走,身后的女冠列在了侍卫对面,只有绑着宗室的两个女冠跟着林蘅一起进了侧殿。

    厚重的沉香和微暖的气息熏蒸着她的脸。

    绕过屏风,内室一片寂静,林蘅垂着眼,耳边只有自己的脚步和似有若无的书页翻动声。

    “西洲来了。”走至厅堂,便有低沉威仪的中年人声音在主座响起。

    林蘅拱手行礼:“林蘅见过陛下。”

    元和帝撇下手中的书,随意抬手:“起来吧。”

    林蘅直起身。

    两个华服宗室被按跪在地上,女冠临退出去前松开了堵嘴的棉布,方才还叫骂不休的二人却俱已吓懵。

    “这是怎么了?”元和帝似乎才看见他们,挑眉问林蘅。

    林蘅不语,元和帝只得看向二人。

    两个宗室被元和帝看了一眼,才猛地一个头磕下,声音发着抖:“陛,陛下,臣是,是……”

    元和帝皱眉:“行了,直接说。”

    “臣和国师,呃……臣……”两个人犹豫着半天说不出来。

    元和帝不耐烦地叹出一口气,挥手:“不必说了,定是尔等对国师不敬,西洲这样温和的脾性,若不是惹急了她,断不会将人绑到朕面前。来人,押下去。”

    两个侍卫闪身而进,拖着人往外走,二人麻绳下的手抠着青石地面,口中百般“冤枉”,却又说不出来哪里冤枉。

    “陛下。”一直沉默的林蘅开口,不需要元和帝示意,侍卫停下了动作,等指使。

    两个宗室立刻挣开侍卫的手看向她,目中满是惧怕。

    元和帝看向林蘅:“怎么了?”

    林蘅直视着元和帝:“臣以为,关他们几天几个月也无济于事。近年夏天雨水都少,臣每年都怕到了冬天若是闹饥荒,天下庙观没有足够的粮食赈济,不如罚他们几亩田地。”

    元和帝若有所思:“西洲心系天下,确实有理。”

    他转而对着那两个人,皱着眉思索良久,最后道:“你二人既对朕称臣,又在此时上山,应当是宗室。那就从食邑里分出田地与天下庙观,也算为百姓谋福,说出去比冒犯朕和国师中听,也算给你们家里长辈交待。”

    名头再好听,分出食邑,与削去食邑,有何区别?

    两个宗室目光顿时灰暗,瘫软在地。

    侍卫轻而易举将他们拖了出去,元和帝和林蘅连一眼都懒于施舍。

    林蘅终于在左客座坐下,立刻有便服的宦官上前为她沏茶。

    她朝宦官颔首致谢,宦官也对她微微一笑,低着头退回了阴影处。

    元和帝捧起杯盏,浅酌一口,感慨:“西洲啊,你还是太软弱了。”

    林蘅抿一口茶,没有反驳。

    “说起来,西洲应当知晓近日京中王家谢家为聘娶你斗富之事,你怎么看?”元和帝话题一转,“要不是王谢之事,朕还一直把你当孩子。若你有心上人,当告诉朕,朕定为你赐婚。”

    林蘅心尖一跳,来了。

    陛下果然上山后就差人跟着她,得知了方才龙虎殿上发生的事。

    她谨慎是对的,元和帝这是要试她。

    试她是否有意攀附哪个世家高官,甚至是,皇子。

    若是知道她早就清楚王谢斗富,却无表示,以君主之多疑,必定疑她想攀比王谢更高的枝头。

    林蘅指尖摩挲着杯沿,眼中暗色一闪而过。

    她道:“陛下,关于此事,臣有一事要禀报。”

    “说。”

    “陛下应当已经看过九霄山呈上去的册子,臣前些日子,因为梦中有兆示,梦占了一次。”

    闻此,元和帝神情严肃了起来:“朕提前半日就是为此而来,如何?”

    林蘅道:“梦兆是关于臣的,便没有禀报陛下。而梦占……臣在梦占中,看见了七皇子殿下。”

    “老七?和你?”元和帝皱起了眉。

    林蘅点头:“是,七皇子殿下应当与臣有因果。方才陛下说起臣的婚事,莫非……”

    元和帝神情愈加严肃,他道:“老七赵雩,西洲应当未曾见过。他在朕的众皇子中是最顽劣不堪的一个,你确定?”

    闻言,林蘅脸上也作出犹豫不决的神色来。

    君臣正说着话,有侍卫禀告:“陛下,七殿下护送淑妃娘娘到了九霄山,殿下求见陛下问安。”

    林蘅心中一紧,宽袖下的指尖拨弄一下布料,似是想攥紧,下一刻又重新放回去了。

    赵雩怎么来了?

    “噢,说着话朕就忘了,淑妃素来虔诚,每年大祭都提前到九霄山,怎么今年倒是赵雩送她来了?算了,让他进来。”

    侍卫领命退下。

    林蘅道:“陛下,臣……”

    告退的话还没说出口,元和帝对林蘅道:“西洲你留下,你与他见一面就明白了。”

    未几。

    有人大步踏来,身上萦绕着山间凛冽秋风未散。

    “儿臣参见父皇。”声音含着笑意,吊儿郎当的。

    林蘅抬头,看见了赵雩的侧脸。

    笑意盈盈的眼角一抹红,像只小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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