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

    初秋天气反复无常,昨夜刚落过大雨,今日万里无云,日轮格外炽热。

    九霄宫建于最接近山巅的圆形平地,上无岩石巨树遮挡,唯有开窗引进山风,方能散去些许午间的闷热。

    天光在墨笔挥就山水的半透屏风上映出一道人影,人影靠在窗前,换了个姿势执书卷。

    矮小的道士在屏风外躬身:“昨夜七殿下出客舍便去了西洲道长房外,片刻便出来了,瞧着神色不对,还……给凌云道长甩了脸色,然后就回了西道院,今日仍未出过门,斋饭都是道童送进去的。”

    “嗯。”屏风后的人应了一声。

    小道士又道:“今日西洲道长告病,缺了早课。”

    “嗯,知道了。”

    看人影拿起了笔,似乎在案几上写着什么,小道士静静一俯身,退了出去。

    小道士刚走出两进的院子,身后忽然有振翅声响,他回头,正见一道白影冲入碧霄。

    宗室大祭方毕,还有诸多宗室停留山上。今日白日过半,从九霄宫飞出的信鸽已成了群。

    白鸽接连飞入京城外的驿站,来来往往的驿卒将绑在白鸽脚上的书信取下,确认上方标注的急缓去处,放入京城各家信鸽的信筒中,急件立刻放飞,其余的都待午时三刻,搜集了昨夜至今午的所有信件,再一起传出去。

    飞出的群鸽中,有几只遥遥冲在前头,沿着京城的通天街,一路冲入尽头的皇宫,再被宫人取下书信,层层递到最中心的高大宫殿中。

    “陛下,九霄宫一明一暗两条消息。”章公公双手呈上两张小纸。

    元和帝手中朱笔不停:“说。”

    章公公展开两张纸条,一目十行,回道:“昨夜七殿下与国师起了两回冲突,皆不欢而散,今日国师抱病不出。”

    元和帝动作一顿,奏章上落了个朱红的小点,他搁下笔,随手抛下那本奏章:“暗线呢?”

    “也是一样,应当无错。”章公公低头,“陛下,看来连国师也对七殿下没办法。”

    “林蘅那软脾气。”元和帝哼笑一声,看向他手上的纸条,“这次暗线送了几份出来?”

    章公公报了几处,皆是京中大员或勋贵。

    元和帝轻拍龙椅的扶手,道:“连有人往外递消息都浑然不知,她要是管得住老七倒是奇闻了。”

    “国师到底是女子。”章公公赔笑,又问:“陛下何不帮一帮国师呢?”

    “帮什么?她束手无策,自然会来求朕。”元和帝站起,往殿后走,“九霄宫这条暗线留着,不用查。”

    章公公连忙跟上去:“是。”

    父子自有灵犀,远在九霄宫的赵雩忽然在烈日下打了个喷嚏。

    他揉揉鼻子,百无聊赖换了个姿势,继续看向不远处檐下阴影里一大一小两个道童。

    “国师喝茶不爱喝苦的,茶叶泡一会便可以了。”

    “洗茶后不要倒掉,国师最爱喝第一壶。”

    小辞说着,快速泡了一壶茶,没等几下便倒出茶水。

    她抿了几口,砸吧砸吧嘴:“像这样,没什么味道,你试试。”

    将茶杯递给小道童,小道童接过咕噜咕噜全喝了:“嗯……”

    两个小童说着说着,竟就这样蹲在屋檐下,一人倒一杯茶水,默默喝了起来。

    “唉……”赵雩瞄一眼紧闭的房门,叹口气换了条腿翘着。

    不知道是不是被吩咐过,两个道童一眼都没往他这看,全当这边有块石头在反反复复叹气。

    但他在这坐了半天了,林蘅没瞧见,倒是听了不少林蘅的刁钻习惯。

    没想到林蘅人看着淡得随时要飞升成仙,私下里竟麻烦得跟哪家贵女似的。

    “对了,国师喝不了烫茶,记得晾一会再递。”

    “多烫叫烫啊?”

    “晾到你觉得可以入口的温度后,再晾一会。”

    “嗯,我知道了。”

    “不过记不住也没事,国师人好,不会打骂人的。”

    耳朵都要长茧了,再也听不下去两个小童的碎碎念,赵雩猛地站起,道童们肩膀一耸,悄悄往他这边看。

    他径直走向林蘅的房门,使劲拍了两下。

    没等一会,门遍打开了,是昨夜坐在屋上的魁梧黑脸道人,赵雩已在两个道童的口中知道了他。

    凌风甫一露脸,赵雩便听到身后的动静,他回头,两个小道童缩成了蘑菇。

    他失笑,有这么可怕吗?

    “进去吧,西洲要见你。”凌风话中压着火气。

    赵雩回头看他杵在那占了整个门口,无言挑眉。

    “走门。”凌风走出来,眼神如刀,话中压不住的怒意。

    擦身而过的瞬间,猝不及防一掌带风下劈,赵雩闭上眼绷紧身体,肩头剧痛。

    那一掌结结实实拍到了他肩上。

    “再爬房顶,道爷打折你的腿。”

    他再睁眼,魁梧道人已与大步离去。

    赵雩咬着牙又回头看看两个僵直的道童。

    好吧,是挺可怕的。

    林蘅道舍位置不好,今日室外炎热如火,室内却还是冰一般的阴凉。

    听见门外凌风的怒喝,林蘅想要起身,却又是眼前发黑、天旋地转,一失力,脊背重重砸到床头。

    她急促咳起来,蜷起剧痛的背。

    狭窄的屋内一时天翻地覆,脚步声,撕心裂肺咳声,道童的声音,赵雩的声音,瓷盏磕碰壶嘴声,乱做一团。

    一只手捧着茶杯,拂开床前纱帐,递了进来。

    林蘅缓过一点,努力忍下咳意,伸着颤抖的手要去接。

    冰冷的指尖刚触到微烫的杯沿,那只骨节突出的手就突地收了回去。

    “太烫了,你喝不了,再晾晾。”

    林蘅难以置信,一时间气上心头,瞬间便咳得喘不上气,她只得捂着心口,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

    “你……”赵雩愕然搁下茶杯,一撩纱帐动作娴熟坐到踏床上,伸手就去抚林蘅的背。

    林蘅半闭着眼看他难得严肃的脸,唇瓣愈见苍白。

    一股凉意从赵雩的手与她背脊相触的地方散入体内,平和却迅速地游走全身,她狂跳的心脏逐渐平静下来,呼吸也慢慢缓和。

    稍微脱离濒临死亡的痛苦,林蘅微挣一下,几乎已经半抱着她的赵雩立时僵住,神情尴尬地放下了手。

    林蘅脱力后靠,她垂着眼,二人之间诡异的沉默静静流转,一些小声的碎碎念就明显了起来。

    “我不是人,我没看到……我不是人,我没看到……”小辞立在门边,低头对着门来来回回地念。

    赵雩噗嗤笑了出来,林蘅看他,他抿唇敛掉笑意,撇过头错开她的视线。

    林蘅沉默了一瞬,道:“没事,你出去吧。”

    道童还念了两声才呆呆地回头,指着自己,看林蘅颔首,才阖上门一溜烟出去了。

    小小的道舍内转瞬只剩不尴不尬的二人。

    赵雩侧着头不看她,露出的左耳竟已红了,林蘅微咳一声,看向外头桌上那个茶杯:“水……”

    闻言,赵雩猝然站起,迫不及待过去拿茶杯,但一路眼神乱飘,就是不敢看注视着他的林蘅。

    待接过茶杯一饮而尽,见赵雩还是不说话,林蘅想了想,道:“不烫了,可以喝了。”

    “啊……嗯。”拿过空杯,赵雩胡乱应了,顺势坐到外头的椅子上,离林蘅八丈远,不知在想些什么,揉了揉自己的肩膀。

    林蘅只能问:“和凌风师叔动手了?”

    隔了一会,赵雩才嗯了一声:“不说这个,姐姐见我有事?”

    林蘅觉得好笑:“不是殿下在我房外蹲了半天吗?殿下找我有事?”

    “还真有。”不过一会,赵雩的语气又变回笑嘻嘻的,“来问姐姐要跟我闹别扭到什么时候。”

    林蘅了然,这是来问她,他们二人之间的不和要演到什么时候。

    不说时时刻刻装得剑拔弩张,连见面谈个事情都像偷情,林蘅自己也无奈。

    “往年秋后,臣都会下山回京修养。”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被褥,“但今年收了殿下为徒,九霄宫中要处理殿下拜师的事宜,但臣现下又病着,怕是要推迟一些下山了。”

    “所以?”赵雩顺着问道。

    “臣对殿下束手无策,还需回京后求陛下插手,急不得。在下山之前,殿下可以去熟悉一下宫中诸人,说不定还能交到好友。”林蘅淡淡道。

    “哦?”赵雩拉长了声线,“好啊。”

    他自己倒了杯茶,不喝,就握在手中:“都听姐姐的,姐姐呢,有什么事?”

    林蘅下意识屈起食指敲了敲被褥的锦面:“那日刺客,我有了些许眉目。背后之人要禁卫搜出殿下与我夜里私会,必定是知晓了白日里你我在陛下前的龃龉,否则不会单独刺杀你,选另外几位殿下亦是一样。但从白日到夜里,短短大半日便能得知此事,再做出刺杀这一手棋的……”

    “当晚就在九霄宫内。”赵雩接话。

    林蘅点头:“是,但当晚宗室都在山上,范围太大了。”

    赵雩却转移了话题:“听说刺客都是九霄宫道人,当天我们说的话还传出去了……如此看来,姐姐的九霄宫危机四伏啊。”

    林蘅不由抬眼看他,隔着纱帐只看到模模糊糊的人影。

    “怪不得姐姐让我去结交好友呢。”赵雩笑笑,“姐姐放心,我定与各位道长好好相处。”

    正事说完,林蘅有些脱力,伸手按了按额际,忽听赵雩道:“我还以为姐姐真的舍得让我做杂役呢,我听了半日那两个小道童叽叽喳喳,我应是伺候不好姐姐的。”

    林蘅忆起方才赵雩递过来又急急收回的茶盏,语气中藏了点隐秘的笑意:“臣倒觉得未必。”

    赵雩似乎也想起了这茬,咳了两声岔开话题:“还是,还是算了,那个,男女授受不亲。”

    那第一日认识就闯她道舍,爬上她床,今日抚着她背,助她平缓喘息的是谁?

    礼法在赵雩眼中等同无物,现下反而讲起授受不亲来了。

    林蘅也不戳穿他,反正,她也不在乎这些。

    纱帐内外,沉默片刻,赵雩站起来,按着被拍伤了的肩膀转了转。

    林蘅看着他漫无目的地在房中踱步,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视线凝在他肩膀上,轻声道:“殿下可以向凌风师叔请教武学。”

    “嗯?”赵雩奇怪地停住,“他怕是时时刻刻念着要打断我的腿。”

    林蘅漫不经心地垂下眼:“师叔不允,殿下偷师便是。”

    赵雩挑眉:“好,姐姐说的我都记下了,若是没事,我先走了,再晚一些道童就要送斋饭去我那了。”

    低应一声,林蘅听着脚步声远去,却没想已走出几步的皇子殿下又几步走回来,稍微掀开纱帐,探头进来,语气狡黠:

    “斋饭真的很难吃,师尊吃了这么多年,身体自然好不了。等过几天,我给师尊带点肉来。”

    林蘅怔住,目送他出了门,脑海中却不断回响起那两声“师尊”。

    赵雩喊她师尊,这是她昨日说的。

    但她要叫赵雩什么,她还没想过。

    徒儿?雩儿?

    她纠结了一会,感觉怎么叫都不太对劲——

    “小……鱼?”她迟疑地低声念着,远山一样的眉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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