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清日朗,群山苍翠。

    “我听那日值守的师兄说,凌云道长都出手了!”

    几个执扫的青衣道士围在角落,听中间一个粗眉道士挥着扫帚绘声绘色地讲着。

    “那七殿下怒极一拳挥出,只闻‘锵’一声,凌云道长一剑出鞘,便是霜寒九州之势!”粗眉道士以帚为剑,狠狠破空刺出。

    年纪小的道士眼睛发亮:“我还从没见过凌云道长动手!不过七殿下看着柔柔弱弱的,竟然会武?”

    另一人道:“昨日听人说,七殿下是从武道那边偷学来的,现在大家都悄悄说他不愧有道缘,天赋惊人,偷学几日便能与凌云道长过招。”

    有道士不耐烦催促:“别谈论什么七七八八的了!快接着说,西洲道长呢?!我见道长平日不配刀剑,定是一指定江山!”

    “二人电光石火便过一式,却闻耳边沙沙作响,再看周遭,竟是桌案齐齐化作齑粉!”粗眉道士收回扫帚,“凌云道长悚然回望,只见唯有一椅未碎,西洲道长仍清泠泠安坐,不动如山,连手中杯盏荡出的雾气都没有乱。”

    惊叹声四起,他又续道:“西洲道长一根手指都没动,只说了一句话,那七殿下不由自主往下跪,拳法砸在地上,转瞬便气喘如牛,再无胜机了!”

    女冠攥起拳头一挥:“西洲道长果然厉害!”

    男道眉飞色舞:“道长说了什么话?”

    赵雩怒道:“七殿下怎么就气喘如牛了?”

    陌生的声音,众人默然,目光纷纷落到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赵雩身上。

    赵雩:“没有气喘如牛!假的!能不能传点我英姿飒爽的版本!”

    “七殿下。”几人神情一言难尽,给他见礼后,各自拿起扫帚,沉默地扫地去了。

    几乎跳脚的七殿下踹了一脚旁边的石基,愤然转身离去。

    自从直接把荷包给了林蘅,赵雩便心安理得不去早课了。这几日他闲得发慌,在九霄宫中乱蹿,可遇到的尽是这种对林蘅极尽敬仰的道人。

    话不投机半句多,每次总是聊上一句半句,双方便不欢而散,主要是赵雩愤慨而去。

    而林蘅仍然抱病不出,任由那日二人之间的不睦传出好几个版本,赵雩眼见着九霄宫里的人对自己是越来越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避之则吉了。

    他正烦闷着,忽听身后有人一叠声唤他。

    赵雩回头,不远处正有个矮小的道士拐过拐角,快步走来,他眯着眼看了一会,待人走到自己跟前,才略有些认出来:“你是那夜……”

    道士拱手作揖:“贫道静桥,大祭结束那夜正是在下到东道院拜访殿下。”

    赵雩斜眼看他:“找我有事?”

    静桥道:“那夜殿下还未听贫道说完,便匆匆而去,贫道一直担忧殿下会与西洲道长生嫌隙。”

    “已经生了,你不知道?”赵雩挑眉,满是桀骜,“你那夜句句劝我忍让林蘅,我不爱听,越想越气,转头便去找了林蘅的晦气。”

    “这……贫道也没想到……”

    赵雩抱胸斜倚在殿宇高耸的白玉台基上,“到底有什么事,再提半句林蘅,我保证把你打得绕着九霄宫跑。”

    静桥抹了抹额上的汗珠,连道不敢:“不知殿下有没有听闻,前两日陛下向太后问了国师婚事。”

    他左右看看,见周遭无人,声音还是压低了。

    赵雩不语,几乎算得昳丽的眉眼闪过一丝阴霾冷戾。

    静桥赔着笑往后跌了两步,磕巴几下才继续说:“殿下您想,国师若是成婚,就没有功夫,也不便管着殿下了,是不是?”

    桃花眼一眯,随后弯了起来,墨黑的瞳仁也漫开笑意,赵雩脸上的阴沉一扫而空。

    “这我感兴趣。”他站直,揽过静桥的肩膀迫着他往东边走,“来,细细与我说。”

    静桥缩着肩,小声问:“……方才听他们说的,殿下会武功?”

    “在这偷学的几招,要是没人拦着,我定能揍林蘅一顿。”

    谈话声渐渐消散于红墙之下。

    入秋后,白昼一日短过一日,眼睛一睁一闭,浩荡苍穹便已黯淡下来。

    国师道舍,自大祭后因林蘅重病而长日严闭着的门窗竟悉数打开,道童兰因呆呆地将院中晾晒的被褥衣裳收回。

    夜间一派宁静,只有风声虫鸣传入国师房内。

    搭在腕上的手收回,林蘅看向凌月:“师姑,我这几日挺好的,应当没事了。”

    凌月严肃地摇头:“不,严重,下山。”

    林蘅不太明白为何凌月给出与她的感觉完全相反的判断。

    她道:“可是师姑,我在山上还有事情要处理。”

    以她对凌月的一点了解,凌月对不听劝的病人,一向都是甩袖离去不再多管。

    但凌月却凝视了她一会,又强调了一遍:“严重,会死。”

    麻意忽然从脊背直蹿至头顶,林蘅敛了神色,垂下眼淡淡道:“师姑,我没事,处理完七殿下的事情便下山。”

    凌月这次没再多说,提起药箱就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林蘅神色一时莫测。

    轻微的衣摆破空声响在耳边,林蘅抬眼,赵雩在离她最远的绣墩坐着,挎着一张脸给自己倒茶。

    每次私下见赵雩,他都是笑意盈盈的讨打模样,一口一个姐姐黏人得紧。

    这下他垮着脸一言不发,林蘅反倒不知如何应对了。她揣摩了一会,唤他:“小鱼?”

    赵雩正喝着茶,猝不及防侧头呛咳起来:“咳,什,什么?”

    林蘅以为他不喜欢被这样称呼:“徒儿?”

    赵雩擦掉唇上的水渍,麻木了一张脸:“不要。”

    “鱼儿?”

    “……还是小,咳,刚才那个吧。”赵雩伸手捂住了耳朵。

    林蘅露出浅笑:“那七殿下现下不生气了?”

    赵雩猛地抬头看她,没好气地皱起脸:“姐姐戏耍我。”

    林蘅提过茶壶,为他空掉的杯中续茶,语气微凉:“殿下戏耍臣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臣也是,知恩图报。”

    知恩图报四字已被他们用得面目全非。

    “静桥。”赵雩冷不丁吐出两个字,“我朋友。”

    手一顿,倒入空杯的水柱顷刻消失,几滴茶在壶口欲坠不坠,林蘅答他:“知道了。”

    赵雩接过那杯国师亲手倒的茶,按下林蘅顿在空中的手,“姐姐真觉得就这么简单?”

    “当然不。”林蘅陷入思索,不自觉顺着赵雩温热的手放下了茶壶,“臣掌九霄宫三年,在臣和凌云师叔眼下隐藏了至少三年才露出马脚的眼线,怎会如此轻易失手?”

    “静桥,不过是棋子,但也足够顺着查下去了。”她轻声道。

    “看来姐姐心思比我想象得还要深。”赵雩托着腮,拨弄了一下高束头发的发尾,状似无意问道,“我这么辛苦,姐姐可以把钱还我了吗?”

    林蘅从宽大的袖间拿出那个玄色荷包,放到桌上:“臣知道殿下不宽裕,未曾想……”

    她未说完,可未尽之言里满是惊奇讶叹。

    “是啊。”赵雩收回来却不放好,只是在手中把玩着,他脸上神色始终郁郁寡欢,“我好歹一个殿下,竟这么穷。不过,姐姐是怎么知道的?”

    林蘅道:“殿下虽已出宫分府,但总归未及冠,也未封王分食邑,手头确实不应当宽裕。”

    她说的是不应当宽裕,而非应当不宽裕。

    林蘅神情忽地一褪沉静,长眉入鬓,锐利而耀眼,连眉上红黑两颗小痣都如蝶般翻飞。

    她道:“殿下知道臣的心思深,那么还要听臣说下去吗?”

    赵雩莫名低笑一声,坐直了,桃花眼认真地看着她:“姐姐和我都绑在一块了,又有什么不能说的?我洗耳恭听。”

    林蘅闭了闭眼,似乎做下了什么决定:“诸皇子除了食邑所得,入账不外乎母家支持和陛下赏赐,有了本金便能置办产业。除了这些外,便是……收受贿赂。”

    “淑妃娘娘本家迂腐清廉,即便您与娘娘母慈子孝,也不会有多余的钱财支持。而殿下又不得陛下重视,得到的赏赐本就不多,赏赐器物还不得变卖,更无可能从中获益。再者,殿下身上没有半点官职权势,收受贿赂也是天方夜谭。所以,无论私下里贫穷富裕,殿下要顽劣,明面上就不能多用半分银钱。”

    赵雩听到一半便敛了笑意,错开林蘅灼灼目光,转而去看她房中挂饰的书画,沉默半晌,终究没有否认:“姐姐怎么突然揭我底子?”

    林蘅抬眼,烛火映在她眼底,竟是动人心魄的瑰丽与危险。

    “大祭结束后,臣已相信殿下求臣庇护只为活下去。”她说着,脊背不自觉地挺直,“殿下与臣交个心,究竟是为活下去,还是为了,位列至尊。”

    赵雩笑,还是躲她目光,“这又从何说起?”

    “殿下帮臣揪出了九霄宫的眼线,若殿下为夺权,此番算是帮了九霄宫,臣自当竭力回报。但殿下若为活命,这便是臣替殿下隐瞒身上武功的计策一环,殿下来日当回报。”

    “呵……”赵雩闭了闭眼,突然笑开,指尖揪紧那个玄色荷包,“当日姐姐让我去偷学武道习武,现在看来,那些荒谬的‘气喘如牛’、‘霜寒九州’故事,是姐姐安排传出去,。”

    “是。”林蘅坦然承认,将所有心思摆在了明面上,“殿下会武一事除了臣,还有刺杀的幕后之人知晓,就如附骨之疽阴魂难散,不如先他一步宣告天下。”

    “殿下留在九霄宫后从习武道人处偷学,便是您会武功最好的解释。待消息传到陛下那边,幕后之人就不能再借此兴风波了。”

    赵雩终于看向林蘅,笑意更深:“你我默契如此,在姐姐和我有缘上,我倒是信了天意。”

    “若姐姐不为国师,做个商人定也能赚得盆满钵满。”他突地脸色微沉,在明灭烛火下半明半暗,才像是露出几分真心,“姐姐说对了,顽劣和不聪明,再离京城远一些,才能活得久一点。”

    赌对了。

    林蘅暗暗松开了宽袍下紧攥着布料的手,立时便觉从手心到肩背,一片冷冰冰,全是涔涔冷汗。

    赵雩站起身,踱步到林蘅身后方才他看了许久的字画前,不知在琢磨什么。

    林蘅背对他缓了一会,才接下他方才的话:“殿下做得很对,但在权势者面前,除了不聪明,还要坦露自以为的小聪明,才能让他们放心。”

    “唔,果然不是姐姐的手笔。”背后赵雩应了一声,驴头不对马嘴。

    林蘅蹙眉想要回头,却毫无防备被他下一句定在原地——

    “所以姐姐以小聪明,在父皇那用什么才交换来了我?父皇为何重提姐姐的婚事?”赵雩兜回来,蹲在林蘅的绣墩前,抬眼看她,烛火下桃花眼尾嫣红,更显纯良可怜,“师尊带着小徒弟,好嫁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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