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白露,天气渐渐转凉,寒生露凝,秋意渐浓。

    厉云征骑着高头大马立于安定门前,初秋的阳光透过门楼洒在身上,银色战甲熠熠生辉。

    他面容坚毅,通身散发出不可一世的霸气,两队着装整齐的骑兵亦面色凛然,静默无声。

    厉云征最后遥望一眼宫墙上并肩而立的帝后,须臾,漠然收回,深吸一口气,紧握着马缰,调转马头。

    “出发!”随着一声令下,铁蹄纷纷扬起,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最终同队伍一起消失在定安门前萧瑟的秋风中。

    文帝转头看向皇后,眼神凝重,轻唤了一声:“阿柔。”

    皇后手中的丝帕不自觉地紧握,凉风中夹杂的干气息磨得她喉咙干涩,没有回应这声突如其来的亲昵。

    “这几个孩子都像你,为了保全别人,宁可牺牲自己。”

    文帝的声音不高,听不出喜怒褒贬,淡淡落在二人中间,很快飘散于风。

    皇后缓缓抬头望着文帝,藏起眼里浸透的秋凉,柔柔笑道:“是陛下宽仁。”

    文帝面色微沉,语气亦沉了几分:“朕还有公务处理,天凉风寒,皇后也早些回宫歇着吧。”

    言罢拂袖而去,太监们躬身紧随其后。

    皇后并未离去,反在城楼上静立许久,试图以目光伴秋风,追随着队伍而去,穿越千里山峦起伏,极想落入比地平线还遥远的漠北。

    厉云征的轻骑出城不久,鲁家一路往关外的商队亦出了晟熙京城。

    鲁思莹坐于装运货物的马车后,望着渐行渐远的城门楼,不由感慨:“真可惜,不能将你的英勇事迹告知我爹!”

    身旁的人斗篷遮住半张脸,正抚着腕间的银镯发呆出神,闻言诧异扭头,歪着脑袋问:“为何?”

    “让他知道你胆子大起来敢与陛下谈条件,并非我带坏的。”鲁思莹言语调侃,心中却难免生出许多敬佩,“你就不怕吗?”

    “怕啊。”斗篷下一张粉白鹅蛋脸上神情坦诚,颇为用力地点头回应。

    尽管时隔多日,回想起御前谈判的场景,仍心有余悸。

    ***

    昭阳宫保有长宁公主旧时穿戴过的衣裳首饰,皇后时常拿来常睹物思人,念念自然知道东西所在,那日她有意偷穿去勤政殿面见陛下。

    生在权利的漩涡,她注定是家族荣誉的牺牲品,偏偏一场任意的逃婚北行,与倾慕许久的人私定终身,成全一份妄想的代价是更多贪心,使她再难压抑内心对于自由的渴望。

    既然是以身入局的交易,不如直接把目标放在权力的中心,用她的死为钟离家出最后一份力。

    “臣女钟离芷有罪,特来求死。”由勤政殿外转到殿内,念念重新跪于文帝跟前,她避开了已为人妇的称呼,依旧以太师千金自居。

    文帝没料到她张口求死,心怀疑虑,面上帝王威严不减:“既知有罪,为何逾越礼制,私穿公主衣饰。”

    “臣女所请之罪,并非这一身服制。”

    “哦?”文帝横眉上扬,饶有兴致听她往下说。

    “钟离家世代为陛下尽忠,臣女亦不例外,所以从皇后娘娘忤逆陛下旨意将臣女许配给厉家,臣女就该死了。”

    这一点,是盂兰盆会时念念与太子妃谈话后悟出的。

    她自幼是文帝拿捏钟离家的工具,偏皇后挪了这步棋的走向,身为棋局上一子,一旦失去利用价值,意味着连没有存活的价值一同消失。

    念念自知此行赌注太大,紧张得浑身冷汗直冒,努力绷直了身子维持言语间的沉静。

    “臣女能安然无恙到如今,全仰仗娘娘恩情庇护,更重要的是陛下宽容,臣女感念陛下和娘娘恩情,无以为报,待臣女身死,钟离家与厉家所有人牵连即断。”

    她刻意加重“所有人”三字的语气。

    其间所指之意,文帝很快了然于胸,眼前人所言非虚,她一死,不仅两家姻亲关系到此为止,厉云征亦不会为再为情受太师左右,他担心的军权旁落、势力失衡局面将得以维系。

    “头抬起来。”文帝冷声下令。

    念念仰头,目光清澈如皎月,凝视着龙椅上威严的帝王。

    堂堂一国之君何等谋算,岂会轻易被一个丫头蛊惑,文帝再看她身上长宁公主的装束,只沉默着冷静片刻,随即明白过来,这大胆的丫头哪是求死,分明是挖空心思要活路。

    “还有什么话,一并说了吧。”再发话时语气平和许多。

    “长宁公主远嫁渠隅,自五年前回朝后再无音讯,皇后娘娘终年惦记长宁公主,想来陛下亦挂念,臣女请命远赴渠隅探望公主,以寄陛下与娘娘的思女之情。”

    此言一出,文帝面上闪过一丝动容,念念紧扣时机,继续道:“除探望公主外,臣女请命以晟熙使者身份,说服渠隅联手,助力我朝收服乌达。”

    渠隅国依仗天然地理优势做防守,与晟熙、乌达两国成掎角之势,无论它倒向何方,对第三者来说都是危机,然而渠隅国不依附任何一方,只暗中挑拨吗,隔岸观火,这么多年对两国抛来的橄榄枝态度暧昧,两不接受吗,两不得罪。

    此事亦是文帝的心头病。

    “说来容易,朕着心爱的长宁公主与渠隅和亲在前,派无数使者前去和谈在后,皆无功而返,你有何把握能成事?”

    “臣女虽不懂朝政,亦无十足把握成事。”念念缓慢吞吐气息,极力让自己放松下来。

    “然臣女自幼跟着祖父听学,明白一些变通求存的道理,以往使者和谈遵照流程摆条件试底线,千篇一律的套路难以攻克顽固的渠隅朝廷,陛下何不将臣女当作出其不意的变通,试上一试,说不定能收获意外之喜。”

    “此事并非儿戏。”文帝沉思着,不予松口,哪怕知她所言不无道理,然事关国家大计,需慎之又慎。

    此法风险,却是念念唯一的机会和筹码。

    她俯身叩首,执着且恭敬:“臣女知陛下顾虑,但不尝试又怎知成败。若不成,于陛下并无损失,若事成,恳请陛下念及此功让父亲安享晚年,并将臣女死讯昭告天下。”

    文帝明晰她要以自己换太师府上下,衡量再三,终是缓缓点头:“你既有此忠心,朕便成全你。”

    ***

    商队的马车上,念念目光同样落在远去的城门上,眼中饱含惜别之情。

    “怕,但是值得。”

    无论是御前请命,还是去渠隅和谈,都九死一生,以唯一生机赌自由的未来。

    从此这座皇城,这世间,再无钟离芷。

    “此事可曾告诉厉将军?”鲁思莹犹豫着问出口。

    念念摇头,为防止露出破绽,她不曾出宫,自然没机会见厉云征。

    更何况她亦不知如何开口。

    “那你这是要只身入渠隅?”

    念念凑近鲁思莹耳畔,压低声音说:“为掩乌达耳目,我持密令先行入渠隅皇城打探消息,十日为期,陛下派出的使团官员再来会合。”

    鲁思莹无奈地叹了一声,“说这么多不还是孤身一人!”

    “所以才需要姐姐帮忙呀!”念念嘿嘿笑了声,眨眼卖乖。

    鲁思莹虽马帮走南闯北多年,消息灵通,最重要的是懂胡语,有她协助在异国他乡能省去许多麻烦。所以决定有此一行时,念念便差绫儿传信给鲁思莹,希望能陪她走一遭渠隅。

    “你一脸谄媚的模样让我有上了贼船的感觉。”鲁思莹白了她一眼,打趣道:“现在快马加鞭兴许能赶上厉将军的队伍,我看还是将你还给他最妥当。”

    行军之人的轻骑战马日行千里,岂是商队能追上的,念念当然知道是在玩笑。撒娇地挽上鲁思莹的胳膊,上扬的唇畔荡漾着甜甜的笑意。

    “姐姐,好姐姐!待事情了结,我陪姐姐畅饮一宿。”

    车马颠簸,卷起尘土滚滚,载着商队和谈笑风生的二人向未知驶去。

    ***

    从繁华的市镇,到荒凉的无人区,秋色越来越深,沿途驿站稀疏,商队就着平坦的荒草地扎营歇脚,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取暖闲聊,念念困乏极了,依偎在鲁思莹身旁,摇曳的火光照映在她脸庞上。

    鲁思莹瞧着打瞌睡的人儿,心中的摇摆更甚。

    夜幕深沉,周围传来奇异的响动。

    鲁思莹揣着心事没有丝毫困意,警觉地环顾四周,伸手握住别在腰间的匕首,轻推着身旁的念念,紧张的神情在火光下显得格外严肃。

    “醒醒。”

    念念猛地睁开眼,其余随行之人也察觉到了异样,纷纷清醒过来。

    鲁思莹同商队领头对上眼神,后者会意,打手势冲下发命令,众人迅速收拾行囊,趁着夜色悄然离去,只留下一地凌乱的篝火余烬。

    “还好姐姐反应敏捷。”

    念念有过一次随商经历,这样的情况并非初见,很快便平静下来。

    鲁思莹丝毫不谦虚,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多谢夸奖,出门在外,时刻保持警醒很有必要!”

    心中却越发不安。

    随着与渠隅距离的拉近,此类不太平的事儿逐渐频繁,其中还有几次正面交锋,万幸商队出发前防备齐全,随行人员大都是练家子,有惊无险。

    这样的异常念念同样觉察到了。

    马帮有规定,凡商队外出皆有固定路程,且会提前对沿途的盗贼活动情况加以打探,标识路途中是否有盗贼活动,若经行路段盗贼活动猖獗,劫道频繁,商队便会绕道而行。

    此次鲁思莹亲自带队,深知这次出行的重要,慎之又慎,当下频频遭遇骚扰实非常理。

    细想之下,更觉前路艰险,念念一颗心如乱鼓敲击,伴随着风声在寂静的荒野中回响。

    “看来边塞真的不太平。”

    ***

    颠簸坎坷,商队终于在初冬的某日抵达渠隅,城墙上下皆有两队手持兵器的守卫站岗,一派庄重森严景象。

    入城后,鲁思莹带着念念寻到一家客栈。

    “你先在此处落脚歇息,我去安排商队后续事宜。”

    念念颔首,关切道:“姐姐一切当心。”

    鲁思莹应了一声便匆匆离去,房门关上,隔绝外头喧嚣,念念紧绷的神经暂时缓解,疲倦地趴在桌子上。

    不多时,房门重新打开,一抹高大的身影直直倒映在眸中,念念不可置信地揉了揉双眼。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厉云征反手关上门,不紧不慢道:“等候多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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