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内鸦雀无声。

    只余二人交锋的呼吸。

    张千帆面色一僵,迟疑片刻才解释:“没有啊,你想多了。”

    她干脆把墨镜取下,露出眼睛下方一块触目的淤青,指着道:“嗐,实话跟你说了吧,这是我前天夜里起来解手,摸着黑去厕所,不小心绊倒小板凳,摔了一跤,眼睛磕在板凳角,当夜就肿了起来。”

    “我拿冷水敷了敷,肿了整整一天,消肿后就成了一块淤青,搁眼睛下面还挺吓人,我寻思过来吃席,总不能一副这个见不得人的丑样子,顺便就戴上墨镜过来。”

    张千帆语调很是轻松,编造的言辞有条有理,顾全首尾,细节可究,若不是薛子兰提早知道内情,决计不会猜出对方是在瞎编乱造。

    “可是……”薛子兰眸色加深,“如果真是摔的,有什么见不得人?”

    戴墨镜遮掩,无疑更加欲盖弥彰。

    “唉,你难道不知道村里人都是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我要是顶着一团淤青过来,那帮人还不知道要作何猜测呢。”

    张千帆心有余悸地提起一桩往事,“想当初我因为豆子吃多了,胀气几天,回娘家来看望我妈时肚子鼓鼓的,村里人就传出我怀了二胎。”

    “想想怎么可能嘛,政策这么严,我干嘛想不开顶风作案?过一阵子我再回来,村里人见我肚子消了,又传言我怕掉工作,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了。”

    “你说说你说说,我在他们嘴里平白无故怀了孕又打掉孩子,这么离谱的事,传得沸沸扬扬跟真的似的,到现在还有人问我这事儿呢。”

    张千帆忍不住摇摇脑袋,感叹:“所以啊,有什么小动静都得谨慎点,一旦被那帮多嘴的人知道,还不知道要传成什么稀奇古怪的样子。”

    薛子兰无言以对。

    看来张千帆是个惯会撒谎的,九句真一句假,说得连自己都要相信。

    既然对方极力遮掩淤青背后的真相,薛子兰也没再刨根问底探究真假,对方苦心要把伤疤遮起来,她又何必忙着去揭开这一切。

    她只问:“那你总不能吃席的时候也戴着墨镜吧?”

    墨镜是遮阳的,吃席在凉棚之下,还遮哪门子的阳?

    “放心吧,我有对策。”

    张千帆早有准备,从兜里掏出一只长形创口贴,撕开来对着房间的镜子往淤青处一贴,转身对薛子兰道:“别人问起,我就说刚才逗野猫的时候不小心被抓了一道。”

    她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在心中排演千遍。

    薛子兰静静看着,不发一言。

    直到外面传来支笔先生扯开嗓子的大声吆喝:“开席了开席了,各位舅舅姑妈,姨亲表亲,都出来入席咯。”

    闻声,薛子兰推着张千帆出去。

    在支笔先生的安排下,各路亲戚按着辈分排位入座。

    作为张行舟姐姐的张千帆与作为薛子兰姐姐的薛子梅被安排在同一桌。

    真是冤家路窄。

    两人互不待见对方,恨不得离对方十万八千里。可木桌只有小小的四方,坐得再远,也不过是一米来宽的距离。

    抬头不见低头见,余光总能瞥见对方。

    这可把张千帆气坏了。

    早该考虑到这一层的,若是提早想起要与薛子梅同桌吃席,她宁可不来。

    薛子梅也是同样的想法。

    心里直言晦气,恨不得快点吃完快点走。

    桌上另外的宾客倒没注意两人之间暗藏的汹涌,只围着薛子梅问东问西。

    “子梅啊,你这周去城里吗?我家里缺个电风扇,你去城里的话能不能顺便帮我问问价?”

    “子梅啊,我地里种的甜瓜最近吃都吃不过来,你有时间记得来摘一摘,不然都要搁田里白白烂掉。”

    “子梅啊,你身上这套红裙子挺好看的,哪儿买的?花了多少钱啊?”

    ……

    众人追捧中透出讨好的语气惹得张千帆心里诧异。

    她坐在桌上半天,仅有一人应付似的问过她脸上的创可贴,她解释过后人家也不在意,转头又去与薛子梅搭话。

    这样的情况在往常是断断不会出现的。

    自打她嫁进城,一夜之间成为村里人人称赞的榜样,家中有女儿的总是以她为楷模,争取以后和她一眼,嫁进城过好日子。

    她走到哪儿都是众人巴结的对象,讨好的目标。

    如今时去势转,一个个竟都奉承起薛子梅来。

    有话的多说两句便也罢了,没话的硬扯起话题也要夸赞薛子梅几句,这形势分明与从前她得势时一模一样。

    张千帆心里暗自揣度,莫非薛子梅也找了个城里对象不成?

    她面上不动声色,一双耳朵竖起,静观桌上局势。

    可惜听了大半程也没听出始末,心里好奇归好奇,让她拉下脸面亲口朝薛子梅打探其对象,她是干不出来的。

    她打算待会儿宴席过后去问问薛子兰。

    传宴的速度很快,不过一刻钟,四方桌上摆满办席的佳肴。

    其中一道藕蒸排骨是她的最爱。

    偏巧那道菜被上菜的帮工放到她面前,她满心欢喜地夹了两次,旁边一个妇人突然伸手将菜盘端起,放置到中央偏薛子梅的地方。

    “子梅啊,我看你想夹这道菜,是不是夹不到?我放中间了你应该能夹到了吧?”

    话语间的殷勤奉承令人作呕。

    张千帆啪地一声把筷子撂下,面无表情扫过桌上每一个人,“我吃饱了,各位继续。”

    她愤然起身离席,埋着脑袋往外走。

    话没说错,饱的确是饱了。

    气饱的。

    这群拜高踩低的势利眼,有必要这样明目张胆地溜须拍马么?

    张千帆心里不免猜测,看来薛子梅这位城里对象混得不错,起码要比崔志强混得好,不然那帮趋炎附势的人能这样见风使舵么?

    她压不住心底的好奇,迈出腿朝张家老宅走去。

    薛子兰这会儿没空,她得去她母亲洪喜霞那儿打探打探情况。

    洪喜霞在张行舟和薛子兰的新屋里忙活半天,等到开席的时候,偷偷溜回了老宅。

    按着习俗,家里人是不上桌吃席的,直到宾客吃完,才就着剩下的食材重新铺几桌,让家里人以及前来帮忙的街坊邻居开席。

    洪喜霞打算等半个钟头再过去帮忙,人刚回来没几分钟,张千帆后脚跟着她迈进院子。

    “妈,我问你个事儿,薛子梅是不是交对象了?”

    “可不是么。”洪喜霞拿起水瓢舀了一瓢水,一口气喝光,满是羡慕地感叹一声:“她那个对象,有钱的嘞!”

    “哦?”张千帆眉头轻挑,“怎么个有钱法?”

    洪喜霞解开腰间的半身围裙,往竹椅上一瘫,“人家是城里的老板,在做生意,好几套房,前些天还开着车来了一趟薛家。”

    “我凑热闹去看了一眼,那车好大呢,油光发亮,看上去能挤五六个人进去。”

    洪喜霞心里是真羡慕,同时又有些庆幸。

    就算薛子梅最后真能嫁进城又怎样呢,薛子梅那个早死的老妈是看不到了。起码张千帆嫁进城过好日子她是亲眼目睹的,这一点上,她比薛子梅那个早死老妈有福气多了。

    这样一想,洪喜霞心里莫名平衡几分。

    “有房有车?”张千帆惊了,“这样一个大老板,凭什么看上薛子梅啊?”

    “嗐,话别这样说,人家老板有钱有势,无非就贪点貌色,子梅从小就长得好,被有钱老板看上也不稀奇。”洪喜霞自认公允地评价几句。

    “哎呀妈,你不懂。”张千帆不信。

    城里有钱有势的老板为什么不在城里找漂亮姑娘,非得来乡下找个漂亮姑娘?

    城里漂亮姑娘又有学问又洋气,共同话题不比乡下姑娘多?

    张千帆直觉其中有猫腻,捏着下巴苦思冥想。

    洪喜霞觑她这副不肯相信的模样,忍不住多嘴一句:“千帆啊,不是当妈的揭短,你当初为啥让志强给瞧上?”

    “照道理,城里男人一般是不会来乡下找媳妇的,志强又没缺胳膊少腿,人家为啥要娶你?难不成这里面也有猫腻?”

    几句话怼得张千帆哑口无言。

    她又重新想起崔志强那个私生儿子,内心的痛苦再度汹涌翻腾。

    她沉默着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妈,这是给你的一点生活费,你拿着自己花。”

    “上次说要把你接到城里去住,后来家里出了点事,你出院我也没来,妈,你不会怪我吧?”

    母女俩毫无隔阂地聊了半天,才将从前那些龃龉挑明。

    “傻闺女,妈怎么会怪你呢。”洪喜霞将钱推了回去,“妈不怪你,也不要你的钱,你在城里生活也有你的难处,妈理解。”

    洪喜霞的宽容大度激得张千帆眼眶一红。

    果然,只有自己的母亲才会无条件原谅纵容自己,李香昭是崔志强的母亲,只会站在崔志强的角度包容他。

    “妈,这些钱你拿着吧,你住了一趟院,身子虚,得好好补补。”张千帆硬要将钱塞给洪喜霞。

    洪喜霞没接。

    “妈还没老得不能动,还不需要你们养,等以后不能干活了,再收你们的钱。”

    听得母亲此番发言,张千帆心里一热,眸中已然闪现泪光。

    “所以家里出了什么事?跟妈说说。”洪喜霞安慰着问。

    张千帆眨眨眼将泪光憋回去,哽咽道:“也没什么事,就是乡下亲戚送了个小孩过来,我公公婆婆决定收养,丽珍的房间被隔成了两半。”

    “原本我是想把你接过去,丽珍的房间分出一半给你住,没想到他们先了一步,我就没好再开口。”

    洪喜霞静静听着,脸色逐渐沉下来。

    她眸子里迸出一丝悲怆,凉声发问:“那小孩是不是男孩?”

    张千帆一怔,缓缓点头,“是。”

    洪喜霞无声叹息一声,紧咬着后槽牙没吭声。

    她这辈子,吃过的盐比张千帆走过的路还多,无论城里乡下,人与人之间也不过是那些事儿,哪里都一样。

    她盯着张千帆眼睛下方那道创可贴,心里五味杂陈。

    多少句忠言缠绕在嘴边,脱口而出也不过语重心长的一句:“千帆啊,自己选择的路,不管多艰难,都要走下去。”

    张千帆猛地抬头,对上洪喜霞沉重的目光。

    那一瞬间,她几乎认定母亲已经洞悉她全部的秘密。

    两人静静相望,一个不明着问,一个不明着答,装聋作哑地当作无事发生。

    “妈,如果走不下去了呢?”张千帆颤声问。

    “走不下去就该结束了。”洪喜霞意味深长地告诫道:“可是,谁知道结束之后是天堂还是地狱呢?”

    “再坚持些吧,咱们女人,没有冒险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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