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中灯火通明的,不止碧花院一处。

    织玉一路从碧花院走到主院,沿途所见的,都是行色匆匆之人,他们有的对她视而不见,有的会神情麻木地看她一眼,还有的会停下来打量她几眼,但他们都没有阻拦她,也对她的出现并不感到惊奇。

    和第一天到这里时一样,管家依旧笑呵呵地站在门口,见到她也不意外,只是说:“织玉姑娘,请稍等,殿下尚有要事。”

    仿佛是为了呼应他的话,屋内响起了一声脆响,是瓷器掉在地上碎裂的声音。

    以及一声压抑着怒火的命令:“立刻去查清楚。”

    然后便有人愁眉苦脸地从屋子里出来,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连眼神都没空给一旁的管家和织玉一个。

    过了一会儿,管家才带着织玉去敲门:“殿下,织玉姑娘来了。”

    “进来。”

    徐明硕的声音还算平静,织玉进去一看,果然见他又恢复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

    “你倒还不算蠢。”

    徐明硕细细打量了她一番,半个多月前在碧花院外,月色朦胧,他的目光全在她的眉眼之间,脑海中浮现的也尽是往事,倒是未曾好好看过她这个人。

    这一看却叫他连连皱眉,眼前的女子眉眼低垂,浑身紧绷,一副宁死不从的样子,身形全隐在夜行衣中,脸上的表情也很僵硬,与他那些战战兢兢的下属没什么区别。

    “舅母就打算让你用这副样子来勾引我?”徐明硕轻笑了一声,言语中满是不屑,她虽长得有几分姿色,眉眼也有几分相似,这古板的神态却连万分之一也不及。

    他果然知道温夫人的打算。

    最后的怀疑终于确定,织玉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徐明硕的轻慢的态度更让她放下心来。

    温夫人自然对她这副样子也极为不满,花了大力气请人教她琴棋书画,教她献媚讨好,恨不得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力求做到完美。

    这却没有必要再让徐明硕知道了,毕竟即使自己回来了,也不打算走上这条路。

    “殿下英明神武,奴婢不敢造次。”她的声音也冷硬,毫无婉转可言。

    徐明硕听多了恭维之话,如此拙劣敷衍的还是少见,他倒也不生气,只是饶有兴致地盯着她:“我不救无用的人,但也不会亏待有功的人。给你两个选择,一,我把你秘密送到温如禅身边去,你去帮他取代温太尉,事成之后,你就是温家的下一任家主夫人。二,留在这里,我会告诉温夫人,你被我找到了,让她以为谋划成功,至于之后该怎么做,应该不用我多说,你若做的不错,等我登极,我不介意留个妃位给你。”

    随着他的话语,织玉的心一个劲地下沉,耗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忍住没有冷笑出声。

    不需要抬头,她也能猜到他此刻的神情,一定是傲慢而自得,觉得自己多么的宽容,给了她天大的赏赐。

    但不论是哪一个选择,都是要她以色侍人,做他在温家的探子。唯一的区别只是,一个侍的是温如禅,一个侍的是他罢了。

    或许在很多人眼中,不管是跟着温如禅还是徐明硕,都是从此荣华富贵不愁,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可是在月鹿,高门大户后院的倾轧算计她见的太多,失意女子的哭声也不知听了多少,她不希望自己也变成其中一个。

    徐明硕自不必说,光是一个薛夫人便足够自己头疼。哪怕是温如禅,哪怕他是真心喜欢自己,哪怕他能始终如一,自己帮徐明硕做事这件事却永远会是一道迈不过去的坎。

    织玉久久不语,徐明硕逐渐失去耐心,讽刺道:“怎么,看来是我小看了你,你连我和温如禅也看不上,是想直接入主中宫当皇后吗?”

    织玉神色一凛,认命地闭上眼,她如今自身难保,有的选已经算不错了,哪里又能拒绝呢?

    一个答案已到了她的嘴边,还没来得及说出,突然从外面急匆匆地走进来一个谋士打扮的人,见到屋内的场景愣了一下,忙要退出去。

    他这么闯进来,徐明硕也未见生气,反而神色凝重地叫住他,让织玉退了出去。

    “你先出去,我再给你一点儿考虑的时间,可千万别让我失望。”

    管家带着织玉退出去,织玉余光看见那人低头在徐明硕身前低语了几句,隔得太远,她听不真切,只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几个词:“……南齐……,……追……”

    随之而来的,是徐明硕逐渐变得难看的脸色。

    管家并没有带着织玉离开很远,他们站在院落之外等待着徐明硕谈论完正事。

    再亮的烛火也只能驱散方寸之间的黑暗,织玉站在阴暗处,几乎要融入浓重黏稠得仿佛永远也化不开得夜色之中,只剩一双明亮的眸子仍闪着光辉。

    只是那仅存的光亮也在慢慢变得微弱,如同失去了意识的游魂。

    管家看在眼里,心中不禁叹息。

    谋士样子的人很快又出来了,他似乎在将军府中地位颇高,其他人见了他都微微颔首,他也一一点头致意,待行至织玉旁边时,忽然停下眼神不善地看着她。

    织玉并不理会他,气氛一时凝滞,这时又有人过来说三殿下叫织玉进去,那人方拂袖而去。

    趁着进去之前的空档,管家对织玉笑了笑,解释道:“刚才那是项参军,一向是这个怪脾气,你不必介怀。”

    面对难得的善意,织玉也回了他一个笑容,然后垂眸想道,原来是他。

    这位项参军的事迹别人或许不知道,织玉却听过许多遍,他名叫项宗严,原来也是温家的暗卫,负责保护当时的温家大小姐现在的温贵妃,胸有谋略,很快得到了温大小姐的赏识,从暗卫变成温家的家臣,后来又谋得个一官半职。

    徐明硕被派到林城带兵,他也在温贵妃的运作下作为参军来到林城,为徐明硕出谋划策。

    他的经历颇为传奇,一直在暗卫之中流传,毕竟谁都想脱离这个见不得光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建功立业,可惜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机遇,也不是人人都能抓住这样的机遇。

    织玉之前还奇怪来了林城之后竟一次也没见过他,这会儿见到了,却只感受到了对方的敌意。

    这敌意从何而来,织玉心里也有数,他自从为官之后,为报答温贵妃的知遇之恩,一心为温贵妃和徐明硕做事,连温太尉也不见得使唤得动。自己如此尴尬的身份,定然被他视为不确定的威胁。

    当她心不在焉地走进去时,徐明硕正低头看着桌上摊开的地图,屋内隐约的熏香拉回了她的思绪,视线也不自觉地落到地图上。地图上绘的是齐魏彦三朝的交界处,寥寥几笔勾勒出山川河流。

    织玉常年待在月鹿温家,负责的也都是一些只用动武的事情,对如今天下的局势和寻常百姓一样一知半解,只知道目前虽然魏彦边境有摩擦,总体却还算太平。

    她猜得到徐明硕有野心,可是看他看着这地图的神色,才惊觉或许他的野心远比自己想象的大。

    “想好了?”徐明硕话中的不耐烦几乎不掩饰,也不知项参事对他说了什么,他的脸色并不太好。

    织玉神色一凛,经过深思熟虑的回答就在嘴边,可是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徐明硕仍然看着地图,半晌没听到她的声音,这才降尊纡贵抬头看了她一眼,怒极反笑:“就这么不愿意?那给你个别的机会,去南齐,杀了南齐晋王世子秦昀,一年的时间,做不到,你也不用活着了。”

    此言一出,室内顿时一片寂静,甚至连风声也消失了。

    管家呼吸一滞,惊讶之情溢于言表,他不禁为织玉捏一把汗,这样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分明是殿下耐心耗尽,说出来故意为难她的。

    可是出乎所有人预料,织玉缓缓抬起头,那双无精打采的眼睛又重新燃起了光彩,她缓慢地没有一丝犹豫地说:“属下遵命。”

    徐明硕没有想到她真的会答应,嘲讽的笑刚扬起一半便僵住,怪异地挂在脸上。

    他几乎疑心自己出现了幻觉,可是女子坚定的神色明晃晃出现在眼前,容不得忽视,他的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怒火,催促着他熄灭那难得一见的光彩。

    只需要一句话。

    ***

    碧花院中,织玉走后,薛夫人捂着脖子,一脸惊恐地仿佛随时都要昏死过去。

    霍芝茵终于看不下去,拿了一面铜镜对着她,言语中有隐隐的焦躁:“夫人,你自己好好看看。”

    薛夫人从未被她用如此语气唤过,心中顿生委屈,眼泪正要溢出来,抬头瞧见铜镜中自己的脖颈处如白玉无瑕,不禁愣住了。

    “怎么回事,我分明感觉到——”

    霍芝茵叹了口气,心不在焉地看着门口,“她拿的匕首没有开刃,那是你太害怕产生的错觉。”

    “啊……”薛夫人轻呼,瞬间心情复杂起来。

    她稍稍平复心情,终于有心思去想织玉走之前的那句话,心中的疑惑逐渐扩大,在她的再三要求下,霍芝茵将半个多月前自己打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织玉刚来的时候,她和织玉一样不解,月鹿美女如云,为何温夫人偏偏选中了织玉。凭借着这几年和徐明硕的手下过命的交情,她终于探听到了背后的原因。

    原来徐明硕年少时,曾喜欢过一个少女,甚至不止一次地向温贵妃表达过要娶那少女为妻,那少女是朝中重臣之女,温贵妃也乐见其成,常常制造机会让两人相处培养感情。

    本是天作之合的一桩好姻缘,却随着少女患病离世而成遗憾,徐明硕很是伤心了一阵子,温贵妃也因此在娶妻这件事上不愿过多的催促他。

    悲剧总是能引人神伤,薛夫人听了这样的故事,即使自己身份如此特殊,也不禁有些伤心,只是她仍不明白,“这跟织玉有什么关系?”

    霍芝茵顿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有些为难,她思考良久,委婉地说:“织玉她,和那少女眉眼相似,尤其是泪痣……”

    她说的再委婉,薛夫人也一下听出了其中关窍,脸上的表情变来变去,睡意也彻底消失。

    “竟然是这样。”她喃喃道,难怪织玉走之前会说那样的话,如果她真的有心做什么,对自己将是巨大的威胁。

    所以那个夜晚,徐明硕之所以会失态,也是因为——

    薛夫人自嘲一笑:“你们温家人,是不是天生对泪痣有什么特殊癖好,织玉也好,她也好,一个二个的都有泪痣,还害得我……”

    她望向窗外的黑夜,声音逐渐变小,星子在天幕中闪烁,霍芝茵疑惑地转过头来,试图听清她说的最后几个字。

    看着面前眉眼冷漠无悲无喜的薛夫人,她突然觉得陌生,仿佛从前那个嬉笑怒骂患得患失的美人忽然消失不见了。

    “我早已脱离了温家,一心为殿下做事。”压抑着心中的怪异,霍芝茵强调道,薛夫人却斜着眼睛瞥了她一眼,仿佛在嘲笑她的刻意。

    “而且,据我所知,温家也只有织玉生有泪痣。”

    “只有她?”薛夫人终于正眼瞧着她,眼中有着浓浓的不可思议,她好像回忆起了什么事情,神情一点一点地变冷。

    当织玉回来时,只看见了目光幽深的薛夫人,霍芝茵不知去了何处,屋内也再没有别的人,就连被她打晕的两个婢女也不知所踪。

    “夫人怎么一个人在此,不怕又出来几个刺客吗?”织玉讽刺道,她是来找霍芝茵的,既然霍芝茵不在,也没有必要再留在这里。

    织玉往外走去,就在这时,薛夫人的一句话止住了她的步伐。

    “织玉,是我小瞧了你,没想到你连我也骗了过去。”

    织玉回首,神情平静:“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薛夫人姿态袅娜地走到她的面前,指尖划过那几株开得艳丽的茶花,花瓣轻颤,不到指盖大小的黑影从花蕊之中掉落,落入叶片的阴影之后,再细看时,已然找不到踪迹。

    明亮的眼眸中寒芒一闪,织玉素手轻抬,银针自她指尖飞出,擦过薛夫人的衣袖,将叶片削成两半,钉入花盆的泥土之中。

    叶片之下,黑色的蛊虫僵直不动,黏液从银针旁边涌出,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息。

    薛夫人皱了皱鼻子,嫌恶地远离了花盆,拿起手帕挡在口鼻前,“还要装傻吗,你早就认出我来了,却装作第一次见面,是想防范我?”

    织玉静静地看着她,好一阵子,终于说道:“绮罗姑娘,我们无冤无仇,为何你屡次三番要害我?”

    “绮罗……这些天来,除了三殿下,你是第一个这么唤我的。”薛夫人的脸上露出了怀念的神色,“想来还是从前在百花楼的日子舒坦,从来都只有男人讨好我的份,哪像现在这样,连出个门都不被允许。”

    织玉的视线仍然落在那只死了的蛊虫上,从前在蛊上吃过一次亏之后,她好生研究了一番,虽然还算不上精通,但也略知一二了。

    这只蛊虫,只是普通的毒蛊,中蛊之人只会全身疼痛,几天之后蛊虫自会死亡,症状也随之消失,在滇南是惩罚不听话的奴隶之用。

    薛绮罗与出身滇南的蛊娘子交好,真要威胁谁,不该只用这种蛊虫,织玉眉头轻蹙,并不点破,就着她的话头问:“既然你觉得从前的生活更好,何必还要委身于三殿下?”

    一年前,织玉第一次来到林城,第一次见到薛绮罗时,她还是林城最大的销金窟的掌柜,可谓长袖善舞,与林城各方势力都能周旋一二,谁看了不羡慕她的风情万种与游刃有余。

    然而这一次再来林城,她虽然猜到了薛夫人就是薛绮罗,却怎么也没想到,会看到一个蠢笨计较的废物美人。

    即使知道这是她的伪装,但堂堂薛掌柜,也沦落到这个地步,实在让她感到唏嘘。

    闻言,薛绮罗眼神一冷,她从来不蠢,知道织玉话中的深意,愤恨道:“你不是应该很清楚这是为何吗,他们一句话,我们曾经的努力都能一瞬间付之东流。”

    织玉讶然地看着她,没有轻易相信她的话。

    薛绮罗是怎样的人,她早已亲自见识过,一年前,因为薛绮罗不会武功,她对她有些轻视,因此吃了大亏。

    织玉相信,只要她肯的话,有无数种办法可以避免被徐明硕收入房中,可是她此刻却在这里,甚至怀了徐明硕的孩子,其中绝非她所说的没有选择那么简单。

    薛绮罗似乎不想过多谈论这个话题,上下打量了织玉了一番,最后将目光落在那滴鲜红的的泪痣上,“一年前你接走的那位姑娘呢?她去了哪里?”

    “恕难奉告。”

    “温家都要杀你了,你还要为温家保守秘密吗?”薛绮罗讽刺了两句,没得到织玉的反应,自己也觉得无聊,“罢了,她怎么样跟我也没关系,好心提醒你一句,她可不是省油的灯,你最好不要与她有牵扯。”

    织玉淡淡道:“夫人还是先管好自己吧。”

    事实上,薛绮罗提到的那人,织玉一年前将她从林城护送到月鹿之后,就再也没见过,薛绮罗这莫名的关心有些多余了。

    ***

    从碧花院出来,织玉驻足思考了一会儿,向霍芝茵的住处走去,半路上,熟悉的人影已经迫不及待地走了出来,与她撞了个正着。

    霍芝茵将她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到她仍穿着走时的衣裳,发髻未见散乱,脸上神色也很平静,这才松了一口气。

    虽然织玉用来威胁薛夫人的是没有开刃的匕首,可是她们多得是能杀人的武器,她真怕织玉会做傻事。

    织玉一眼便看出她在担忧什么,只觉得好笑。

    徐明硕到底贵为皇子,说话得一言九鼎,没能厚着脸皮说那任务不算数,看着有些郁闷地让她走了。

    她和霍芝茵说起了方才和徐明硕的对话。

    霍芝茵越听脸色越沉重,待听到织玉的任务变成刺杀秦昀之后,脸色顿时变得极其难看。

    “芝茵,你不赞同我的选择。”织玉叹息道。

    霍芝茵的脸色没有半点缓和,而且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有些神思不属,听到织玉的话才像是被惊醒一般,激动道:“我当然不赞同,你怎么能这么选……你根本不了解,他、晋王世子究竟是什么样的,这个任务根本不可能完成。”

    织玉朝她笑了笑,试图平复她的心情:“我的确不了解他,这也许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就算做不到,好歹也多了一年的时间,让我好好考虑之后该怎么办,我可不会轻易束手待毙。”

    “可是——”霍芝茵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面色很是为难,“你让我打听的人,有眉目了。”

    织玉抬眸,她都快忘了还有这档子事了。

    霍芝茵别过眼去,“那位二公子,很有可能指的是,南齐晋王府的二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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