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的那半边久久没有响动,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我有意轻咳一声,分明感觉到身旁躺着的那人僵了一下,我紧紧抿着唇才没让自己笑出声来。

    那缠绵的哼吟声持续了多久我是不知道,我一觉睡醒天已经大亮了。厉云深早早就去了围场,我竟无知无觉,可见睡得有多沉。

    女眷从今日起便不再要求必须到围场外等候,但规定是一回事,实际又是另一回事。

    以我的身份是不可能不露面的,更何况昨日经贺晟那么一闹,纵然有惠阳公主主动顶下“罪名”,众人心中肯定还是难免对女刺客一事心存猜忌,我若在此关头表现得太过特殊只怕会引人注意。

    清秋一早便守在帐外等着伺候我洗漱更衣,要是没有她,我怕是连水都喝不上一口。

    这里的伤药到底比不了双儿给的,一夜下来伤口都还在作痛,三五日顶多能恢复五成,这期间我就是半个残废。

    不过睡上一觉精神总归是好多了。

    晌午过后我来到围场外,人果然都到齐了。

    不难想象,今日若是我没来,将会遭到怎样的编排:区区一个风尘女,爬上了将军的床就恃宠而骄,目中无人,连敏妃娘娘都屈尊出席的场合她却缺席,真是不知好歹。

    我不疾不徐地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岳楚仪紧跟着就过来了,毫不客气地坐到我身旁。

    “昨日你去哪了?”她开门见山地问。

    我对她的直爽倒是习以为常了,漫不经心地说道:“郡主就这么关心我?”

    “什么啊……!”她有种被拆穿的慌乱,又有种被污蔑的羞臊,“我是有事找你,结果昨日到处都没见着你……”

    我懒散地端起茶杯啜饮一口。

    出来前我特意拆掉了手上的纱布,否则裹成那样,傻子才看不出我有问题。反正手伤不算严重,也上过药了,只要不用力就没事。

    见我没搭腔,岳楚仪忽然斜着眼睛上下打量我:“难不成,你就是那个女刺客?”

    我登时愣住,手悬在半空,仿佛脊梁被戳了一棍子。

    我控制住表情,放下杯子,心平气和地端坐:“我若是刺客,就先把你打晕扔进围场。”

    “你……”她一下子没想出还击的说辞,忍了忍,另起话题,“我问你,幽兰节那日,为何是那个家伙送我回去的?”

    “‘那个家伙’?”

    “就是……总跟你一起的那个……”她错开视线,嗫嚅道。

    哦,她说的是连决。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试探着问。

    “我……”她频繁眨眼,支支吾吾,就差把“心虚”两个字写在脸上了,“我要是记得,还用得着来问你吗!”

    这丫头,走起路来风风火火,说起话来扭扭捏捏。

    我好整以暇,转过身子面向她,问道:“那你怎么不去问他?”

    “我……”

    “问不出口?”

    “……”

    “因为其实你什么都记得,对吗?”

    岳楚仪两颊飘起红云,嘴唇抿了抿,手攥着袖子,这样的反应在厉云深面前是从未有过的。

    “你呀,哪里是想问为何是他送你回去。”我提起茶壶给她斟了杯茶,顺便也往自己杯子里添了点,“你分明是想问他怎么样了、最近在做什么、对那晚的事有什么想法。”

    “我没有!”

    她大吼一声,猛地站了起来,周围的人纷纷看过来。她抬起头,意识到失态,慌慌张张跑开了。

    “唉,少女啊……”我看着她的背影,轻声感叹。

    清秋站在我身侧,俯身问:“夫人,郡主她怎么了?”

    “她没事,情窦初开罢了。”

    “初开?她不是喜欢将军很多年了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向清秋解释,索性把倒给岳楚仪的那杯茶递给她:“喝茶。”

    说起来,那晚连决送走岳楚仪以后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清楚,在酒楼的时候她就已经癫成那副鬼样了,上了马车,孤男寡女,啧啧,难保连决的清白还在不在。

    “父皇,娘娘,儿臣有一提议。”

    太子妃的出声打断了在场所有人闲散的状态。

    “你说。”皇上仍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既然围场里的人都还没出来,大家在这儿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让她们这些年轻女眷们比试比试。”

    “这倒是个好主意。”敏妃点了点头,“不过,比什么呢?”

    “单比力量太粗暴了些,比旁的又太麻烦,儿臣听闻这些年咱们大邺的不少姑娘都略通骑射,不妨让她们比比射箭,权当是给狩猎助兴了。”

    这位太子妃是先皇后亲自定下的人选,看她的外形、谈吐就知道是照着准皇后的标准去培养的,雍容大方,知书达理,已然有了母仪天下的气质。她比贺晟小了八岁,两人倒也相敬如宾,贺晟至今只纳过一位侧妃,不过侧室多年都未曾诞下子嗣,因此她正宫的地位无人能撼动。

    “准。”

    得了皇上的令,很快就有人搬来了弓箭和靶子,就放在两边座席所对的正中央。

    虽然这只是个无关输赢的消遣活动,但毕竟是在皇上面前,自然有人想借机替自己和家族挣些脸面,于是那些大臣之女们一个接一个地上去,其中不乏个别连弓都不会拉的。

    长淮公主和惠阳公主也凑了热闹。

    从动作来看,长淮公主对箭术略有研习,就准度而言,她的那一箭几乎接近靶心,可惜欠缺力量,箭只在靶面上停留了一瞬便落地了。

    惠阳公主的发挥却超出了我的预期。我原以为她整日嚷嚷着要习武只是小孩子的一时兴起,没想到她竟真的用心了,无论姿势、力量,还是准度,都远超初学者的水平。

    她在掌声中看着自己那支紧紧扎在靶心的箭,自信地放下弓,立刻朝我望过来。看得出她在竭力克制想要向我挥手的冲动。

    她一身赤色底衫,外罩黑色贴身软甲,一只银色束发冠将头发高高束起,长长的马尾辫在身后飘逸,水灵灵的脸蛋上满是意气风发,活脱脱像个武将之女。

    我对她微笑颔首,她高兴得原地起跳,蹬地时挤压到了腿上的伤,膝盖一软,身子一歪,丫鬟们吓得连忙冲上去扶住她。

    “我没事,祖母。”她笑着挠了挠头。

    敏妃心有余悸地瞪了她一眼。

    虽说敏妃一直都不赞成惠阳公主习武,但也总是放任她做自己喜欢的事——就比如她这身打扮,没有半点公主样。

    未出阁的年轻小姐们陆陆续续都上去过了,坐着不动的多是三四十岁以上的官宦夫人。我品着茶,心道这自愿参与的活动总不至于跟我扯上关系,然后就听见太子妃说道:“厉夫人可要试试?”

    我抬起头,发现众人都望向了我,心思各异。

    “厉将军乃当朝第一武将,想必他的夫人也不逊色。”睿王妃煞有介事地说道。

    太子妃是不是故意的我本不确定,可睿王妃这句话里挑衅的意味都快溢出来了,我很难不怀疑比试的提议从最开始就是个幌子。

    难道昨日我中途溜走的事被太子妃知晓了,她疑心我是那个刺客?惠阳公主已经当着圣面揽下了嫌疑,她必然不能再追究这件事,所以只能用这种办法试探我。

    她笑盈盈地看着我,一如之前的优雅贤淑。

    或许这位“准皇后”不像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不管怎样,这个局摆明了我是非入不可了。

    想打消她的猜疑其实并不难,用不规范的姿势去随便射上一箭,无形中装出一窍不通的样子就行了,可是偏巧我受了伤,抬不了手臂,即便硬撑着举起弓,也根本不能拉弦。但我若拒绝,除了加深她对我的怀疑,其他人也只会更加认定我是个傲慢无礼的得志小人。

    算了,大不了就是伤口再裂开呗,总好过以后一直被盯着。

    “将军的确教过妾身一些骑射之术,只是妾身愚钝,学艺不精,若诸位不嫌弃,妾身便献丑一试。”说罢我起身朝弓架走去。

    惠阳公主还站在原处,我对她低头行礼,和她擦肩而过,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箭,又从架子上取下弓,回过身就看见她眉头紧攒,两手攥在一起,极轻地叫了一声“师父”。

    四周那么多双眼睛在看着,我不能给她任何回应。

    我缓步走到指定位置,深吸一口气,搭上箭,朝着靶子的方向将弓举起。

    由于还未发力,手掌只是些微刺痛,但抬起手臂这一个动作就已经足够唤醒我的冷汗,我能清晰感觉得到经过一夜弥合的皮肉此刻正在被往两边撕开,抬起得越高,撕扯得越深。

    我瞄准靶心,咬着后槽牙,勉强将弦拉开一半,锥刺般的疼痛使得视线模糊。

    惠阳公主走开几步,突然整个人倒在地上,刚扶着她还没走远的丫鬟们惊叫起来。敏妃勃然失色,口中念着她的名字,直接从座位上跑了过来。

    我急忙扔下手里的弓箭,蹲下身察看她的状况。

    她闭着眼睛,面色如常,嘴里发出古怪的声音,手脚不停抽搐,唯独受伤的那条腿没动过。

    我正思考着,被一瞬间围过来的人挤到了圈外。

    “太医呢?!叫太医!!”敏妃握着她的手大喊,端庄的面容顷刻憔悴了几分。

    她在人堆里抽了好一会儿太医才匆匆赶到。

    可能是抽得累了,中间她还暂停休息了几次。

    太医满脸疑惑地搭着脉,许久就说出一个字:“这……”

    什么都没诊断出来,惠阳公主抽搐的动作变得更剧烈了,敏妃心急如焚,大声质问:“杜太医,究竟怎么回事!”

    “娘娘息怒!”太医慌忙跪下,“臣观公主脉象,平稳均匀,和缓有力,不像是病邪侵体之症。”

    “那她怎么会这样?”敏妃忧心忡忡地低头看着怀里的惠阳公主。

    太医似乎有所顾忌,沉默不语。

    皇上靠在椅背上,催促道:“有话快说!”

    “回陛下、娘娘,微臣也不能确定……只是公主这症状来得诡异,恐是冲撞了邪祟。”

    我站在一旁看着惠阳公主微微翘起的嘴角,差点也跟着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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