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后,钱伯将这一幕看在了眼里,扫了眼渐烈的日头,朝树下走了过去。

    “方才,五小姐冲撞了您,您大人有大量,莫放在心上!”

    林翡迎上前,面上寒霜略微化开了些,“无妨,您客气了。”

    钱伯回头看了眼门内,见那袭背影已远了些,这才压低了声音,“她呀,咱们都管她叫谢五,不成形!她的话,谁都当听不见,就罢了!”

    林翡点点头。

    远在真州家里,他也从少夫人那里有所耳闻,这谢五妹可算是个怪异小娘子。

    “我又去问过了夫人,说是一会儿就过来。让大伙儿进宅歇着吧,先去我那处喝口茶。”

    钱伯说完,就要吆喝人进去歇息。

    林翡赶紧谢过,“咱们还是好生等着吧,莫让府上觉得我们这帮扬州来的下人们太过散漫、失礼。”

    “哪里话!”

    听他这么说,钱伯就知这郎君介怀,便恨这谢五当真没有心的,这样一个好模样的郎君,也舍得唐突人家,唉!

    又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夫人屋里的芝兰丫头才姗姗来迟。

    她手撑在额上,遮了太阳,一眼扫过,便瞧见一位青衣小厮安静模样,恭顺立在那处。

    这小厮生的果真不赖!

    芝兰眼睛不由一亮,心道,难怪桂香笑得厉害,偏要她过来瞧上一瞧。

    走近些,便见他齐整的额上已微微泛红,密密地沁出了一层细汗珠子。

    这么热的天儿,把人堵在门外干等着,这叫什么事儿?

    她忙上前招呼了人,“快进去吧!夫人方才有事儿耽搁了,这才怠慢了些,让各位等了这好久。”

    说完,目光明亮地落在这青衣小厮身上,未加掩饰的一丝心疼。

    这位比上一位待他更亲善些,林翡自是了然她的怜惜心意,一般小娘子待他向来好些,除了方才的谢五!

    那小女子简直就是个特例!

    心头怨闷未消,他面上依旧冷淡,只客套地弯唇,摆出一份规矩的笑,“不知何人如此大胆,一大早地打搅了亲家夫人的好觉?”

    一眼便欢喜了这年轻郎君,芝兰也没想那么多,当是与亲近之人唠嗑了,“还能有谁,还不就是家里的姨娘和她闺女,这对上不了台面的娘俩么?”

    “哦?”

    林翡讶异,怎又是那小女子,这谢五也真是阴魂不散。

    见郎君感兴趣,芝兰越加说得欢快,她本就瞧不上梅姨娘和这位庶小姐,看她二人如个逗乐。

    这会儿言词间更是轻率、蔑然。

    “不瞒您说,家里的这位梅姨娘本就是咱们丫头出身,她还是个顶不机灵的。您别笑话,就这样的姨娘,她偏还闹着自个儿养了个丫头在身下!最后您瞧瞧,养的那叫个好啊!”

    芝兰以帕掩唇,笑意讥讽。

    “我家出了闺阁的两位小姐没同你们说么,她们这位庶女妹妹可了不得了!”

    她又问了林翡。

    看那小庶女的德行,自是没一丁半点的,像是受过大家夫人的养育、教诲。

    是姨娘自个儿养的,林翡也不觉意外。

    别人家事,他一个外人不好多说,只随口回了话,“那倒没有,少夫人极少在我们下人面前,提及府上事宜。”

    芝兰点点头,“也是。”

    被嫁去扬州的两位小姐也是姨娘所出,也曾被她们小娘养过一阵子,性子也都有些谨小慎微、小家子气。

    当年刚领回家那会儿,那位许姨娘仗着和老爷青梅竹马、情谊深厚,还闹过一阵子平妻,听说害的夫人大病了一场,缠绵病榻半月有余。

    律法条例,都没平妻一说,老爷竟也纵着她,也不怪文官大户千金出身的夫人一朝气倒。

    也幸好这许姨娘过世的早,宅子才能有今日的安稳。

    有这么一出,夫人自是一朝被蛇咬,怕一手养出个白眼狼,到头来反害了自己,对这厉害姨娘含恨遗下的两个孤女多严加管教了些。

    芝兰想着,在家时,二小姐、四小姐也向来安静少言,天大的奇幻事儿、怪人儿,这姐俩也不会有个只言片语,木疙瘩似的一对玉人。

    当着下人面,闭口不谈娘家事儿,这不奇怪。

    瞧着这恭顺的小厮,芝兰笑意更甚,“日后你就知道了,梅姨娘这对母女,真真是个笑话!”

    “哦?”

    心下念叨着,有其女必有其母,这姨娘怕也好不到哪儿去,是个不成形的。

    林翡便又见这婢女望过来,对着他笑眼盈盈,“多住几日,你就晓得了,可有意思了!”

    有意思……

    他可不觉得。

    只觉颜面扫地,一刻也不想多呆。

    原想的十分好,念这山城人文之地,既来了,也少不得登山访庙,游玩一遭。可经了方才这么一出,被这小庶女好一番戏弄了,眼下兴致消沉、低落,哪还有什么半分闲情?

    他十分灰心地表明了去意,“没打算逗留,东西已送到,明日歇好,便启程回了。”

    闻此,芝兰面上笑意散了不少,想说些什么,望了望他,这人却已指挥起一旁的壮汉们,开始忙活。

    她只好欲言又止,怀了一心的失落。

    人群忙碌起来。

    被晒了这许久,十几个红木大箱子已经烫手,人群闷不吭声地合力往门内抬着。

    林翡摸了一把箱子,面上隐隐有些忧色。

    这时辰日头正烈,这么一整个地,摊在大太阳底下晒了这么久,再是厚实的箱子,内里怕也热成暖烘烘的一团了。

    方才一个没注意,他竟忘了还有一箱不能受热的糕品点心。

    那些个吃食糕饼在这暖炉似的箱内烘着,糖陷儿、果馅儿八成化了个七七八八,恐怕已经拿不出手。

    这一箱捎来的吃食,他一早留了心,特意让人搁在两箱轻货箱子底下压着、挡着,走了一路,他不时摸两下,也还没晒成这样,热成这烫手程度。

    林翡一个悔恨,清凉的眉心,拢起一丝酸涩。

    唉,大意了,枉费他们这一趟好赶!

    -

    待谢宅门前十来个壮汉,并一青衣斯文小厮全都进了宅子,门前没了一个人影,不远处,葱荣茂密的一片草地里才叽叽咕咕地,传来一阵低低议论声。

    “山子哥,你干嘛拦我?这下好了,都进去了!”

    “你想做什么?”

    “拼命!”

    “拼命?”

    “对!”

    山子不说话了,一双眼睛像两个黑色的漩涡,死死盯住趴在地上这一个瘦条条、脏兮兮的小野孩儿。

    草窝里,孩子别过眼睛,茫然看向前方,那片无人的谢宅门口,泪水无声从眼角滑落。

    山子伸手探过他空瘪瘪的肚皮,被这小孩儿一把捉住时,山子伸出另一只手。

    手掌展开,一束光刹那钻入了这小孩儿泪莹莹的眼中。

    “山子哥!”

    山子收回手,一把将地上软趴趴的小人儿拉了起来,面色冷得吓人。

    他独自走在前面,又停了两步。

    “跟上吧,就差你了。”

    这迟疑在原地的小孩儿这才屁颠颠跟上去。

    待走到山子哥跟前,抬起脏兮兮的袖子一把擦了泪,就又笑了,“山子哥,你居然……”

    山子只侧目看他,并不说话。

    破涕为笑的小乞儿也不追问了,只一路傻笑,跟着山子。

    山子看向前面,那些傻小子们一个个呆瓜模样,怂怂地趴在地里,露出一双双乌溜溜的小眼睛。

    一束金色晨光,照入山子漆黑的眼眸。

    而他手心里,那一粒微凉,已渐渐温热起来。

    身旁的小乞儿笑了一路,山子却一路都没有笑。

    上天成好事。

    窃玉……却实非他所愿。

    做个卑劣的人么?

    可他曾只想做个凶猛,却并不卑劣的。

    活几时不知。

    活得只为一口气。

    这口气,今日却不得不为大娘,咽下去!

    -

    谢宅青桐院内,树荫清凉。

    曹氏歇在一把黄花梨竹节玫瑰椅内,神态安逸地等着真州来的林家下人们,给奉上这一季的东西。

    扬州的这两位亲家向来如此客气,曹氏倒也没放在心上,当年还在扬州娘家时,她已见惯了这些个人情走动,这会儿面上也是寻常的冷淡。

    每年换季,她这两个闺女都这么殷勤送来家中东西,也是老规矩了。她这为人母的,倒也未曾催着要她二人什么,也可怜商贾人家赚点银子不容易。

    她父亲虽有官职,到底也是个清廉文官,舞文弄墨的,哪里能帮衬上这些个做买卖的。

    曹氏也无心要她二人什么。

    多少也有些看不上这些个东西,这样的做派。

    等待的间隙,偏头跟丫头们调侃了一句,“到底是行商之家,这回又来送东西了,知道她二人过的好!”

    桂香立在夫人椅后,贴身伺候扇凉,这会手持了一柄轻罗纨扇一下一下摇着,闻言点头,“是了!幸得夫人您给寻了个好人家,两位小姐如今定和在家时一般安逸!”

    “这两个闺女啊,我只望着她们自个儿能过好自个儿的日子,哪里是图她什么。”

    语落,曹氏目光寻向一旁,看向歇在藤椅上作陪的小梅花,小梅花乖乖顺顺、娇花一般的美艳、芬芳。

    她的这个陪嫁丫头呀,向来都是如此悦目,如今做了姨娘,与她共事一夫,她瞧着也如从前一般顺眼,连带着心情都变好了些。

    “她们自个儿过得好就罢了!”曹氏笑了笑。

    夏色明快,美人灼灼,此亦是一片人间良辰。

    长长舒出一口气,曹氏心内越加欣慰、怡然起来。

    梅姨娘安安静静坐在边儿上,十根纤纤素指上,是昨夜用金凤花新染的艳红的指甲,她正翘着指头,捏着白瓷小盏,小口喝着一碗放的半凉不凉的莲子羹。

    见夫人不时望过来瞧她,她便抬头笑笑。

    一副岁月静美模样,哪里还有半分,早上那癫乱泼妇相?

    曹氏十分满意,眉眼也舒展了些。

    小梅花很听话,再是失礼、娇纵,她这主母亦是厌恶不起来的。

    在她曹滢雪跟前,有这待遇的,这世间怕也只有这朵梅花了。

    哪怕她一母同胞的妹妹,都未曾让她如此体谅、宽容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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