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荷花开了。”幕蓠全身尽湿,孤身伫立静无河岸喃喃自语,良久,朝去幕至。

    复年年,赴年年,夏莅朝朝,簇荷已高,一倾烛晟,寸圆朔凉,娚娚碎唤人七,哀思浮涌哩哩。

    每年七月初三,幕蓠都会如期而至君以山南面,尤其是山脚下的那片静无河,是幕荷最终消失的地点。

    幕蓠虽次次来,次次毕逢滂沱大雨,次次落空,但他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不知不觉,今已第十年。

    银白月光悄然覆盖幕蓠的身躯,他正欲抬脚离去之际,晃见河流中似有人影。

    一瞬间的恍惚后,他不假思索地跳入河中,颤抖着手剥开一簇又一簇的荷花,跌跌撞撞地奔向那人影,期待裹挟着畏惧。

    在看清人影面貌的那一刻,幕离心中积压了十年的思念,不出意料地,再次被空欢喜溃退。

    原是一位白衣少年郎仰面漂浮于河流中。

    “干我何事?”幕蓠失落地摇摇头,便转身上岸了。

    他离去的步伐并不急,左手一直握着白日摘下的一簇荷花,随着他肢体的晃动,一摇一摆地闯入他的余光中。

    伴随渐缓的步伐,余光中的景象越发清晰。

    在月光的照映下,视线中心的那一抹红,格外刺眼,惹得他心烦意乱。

    最终,幕蓠还是搭救了那位少年郎。

    河水冲淡了少年郎身上浓厚的酒气。

    当幕蓠凑近少年郎的面颊查探鼻息时,赫然,一口夹杂着浓痰气味的酒气,毫无征兆地窜入幕蓠的鼻间,直冲天灵盖。

    这味道,虽然不常闻及,但带给幕蓠的震撼可不小。

    第一次领略这种震撼,已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那时他还没有遇到幕荷,偶尔寻欢作乐,人界亦或妖界的烟花柳巷,他也不是没去过。

    鱼龙混杂之地,一树梨花压海棠的糟老头子并不少见,那种震撼便来源于他们。

    以幕蓠的修为,第一眼应不难以看出少年郎的真身才是,但此人,他竟然有点捉摸不透,不得已,他花费了一点力气。

    一个巴掌下去,果不其然,与茶楼里的变脸戏子般,霎时,一张斑斑点点,皮肤松弛皱巴,毛发浓白的面貌呈现眼前。

    幕蓠愣住了,这张面容有些熟悉,他在白日里见到过。

    幕蓠下山行至山半时,骤雨倾袭,便挪步到附近凉亭避雨,恰巧遇此白发老者。

    老者外形不似郎中,似修道之人,并且会医术,他正在为几只妖怪治病。

    老者眉目冷淡,沉默不语,只是淡漠地撇了一眼幕蓠这位不速之客,转而继续忙活。

    幕蓠印象深刻的不是老者,而是依偎于妖怪母亲怀中的小妖怪。

    小妖怪脸上涕泗未干,母亲眼神中透露着几分怒气,想来是小妖怪顽皮戏耍才导致受伤的。

    母亲紧盯老者,迫切希望下一个得到医治的是自己的孩子。

    而小妖怪呢,他呆呆地看了幕蓠好一阵子,调皮地朝幕蓠做了个鬼脸后,迅速躲进母亲怀里,只露出弯若月牙般的眉眼,脑袋尖上的碎发一颤一颤地,他是在偷笑。

    恍然,幕蓠遥想起多年前始终紧随自己身后的那个小妖怪,也不知他现在在妖界过如何。

    巴掌力度不轻,将醉酒老者直接扇醒了。

    “我怎么上岸了?”老者睡眼惺忪,眨巴着双眼,略过眼前的幕蓠,呆呆地注视着静无河片刻。

    确定此人已无碍,幕蓠准备离去,而老者却一把拽住了幕蓠的左手,指了指荷花,饶有兴趣地对幕蓠说道:“花不错,人,也不错。既你救了我,我请你喝酒,如何?”

    “荣幸之至。”孑然一身多年,幕蓠从未停止修行,如今能让他花费气力的人可不多。

    在好胜心的作祟下,幕蓠应下了老者的邀约,他想要会一会这位道深之人,于是幕蓠跟随老者再次上了山。

    “我见过你,你不是第一次来到君以山。”老者喝得尽兴,没变得糊涂起来,反而将玩笑话撂一边了。

    此时此景,幕蓠心中暗想,这个老者与自己白日见到的有些不一样,神情柔和许多,可能是饮了酒的缘故吧。

    幕蓠指尖转动着酒杯,笑道:“白日午时尚过,山半凉亭,我们不是才见过吗?”

    老者举起酒壶,为幕蓠添酒时,手中动作顿了顿,浅笑道:“也许吧......你年年来此处,每次且驻留几日,南面山脚下的那棵无患子树,都成为你的休憩地了。好奇问问,你去那里做甚?”

    “修灵长道,踏寻故人罢了。”轻描淡写的语气,幕蓠自己也不知曾与多少人述说过这句话。

    老者不以为意问道:“十年未果,修有所成,也不是一无所获。只不过,物换星移,你还能认得出来那个人吗?”

    烈酒入喉,幕蓠苦笑道:“镂骨铭心之人,我连她身体何处有几颗痣,我都记得一清二楚,这里、这里、还有那里......最特殊的是,她的后脖颈处,自上而下连串着三颗大小相同的痣。”神情洋溢着几分傲娇的幕蓠,伸出手指与老者比划着。

    老者皱巴的脸快揉成一团了,惊呼道:“啊?!你怎会知道他胳肢窝那里有痣?!你翻看过?!”

    “她是我的妻子啊!我未提及我们的关系吗?”幕里扶正被老者打翻的酒杯,重新为老者添满酒。

    老者眉头微皱,滴溜溜转动的眼球,充满了疑惑:“有提及吗?!有......提及吧。”

    几壶酒见底后,老者不知从何出取来两坛酒,递了一坛到幕蓠手中,道:“你一定要尝尝!我亲手酿制的桂花酒,香醇四溢!”

    幕蓠听到桂花酒,不由得微微一怔,倒也未再言语。

    而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对一个陌生人多嘴多舌。可能是自己许久未与他人谈笑风生了吧。

    老者兴致大发,借着酒劲向幕蓠坦言了自己年少时犯下的不少糗事,直至天明。

    这般酣畅淋漓,幕蓠有九年之别,幕荷失踪的第一年,他几乎每日浸泡在酒坛里,而一年后,他对酒的执念开始逐年递减,因为酒后识错人不胜枚举。

    另外,醉酒后,他发现幕荷很少去到他的梦里。

    次日,幕蓠道别老者,老者问他去何处,幕蓠答不知。

    十年,幕蓠上天入地,已踏遍山河广陆,

    “结局未定,生死有命,愿君所得所想皆所愿。”老者话毕,弹指间,一片打蔫的荷花花瓣从幕蓠左手中飞离后,浮光浸染花瓣漂浮于空中,一霎那,浮光四散,花瓣化为一只萤火虫。“如果接下来不知去往何处,或许,它可以指引你。”

    幕蓠伸出右手,那只萤火虫便飞往他的掌心,收于五指内。

    “你的酒不错,人,也不错。多谢,珍重。”幕蓠郑重地与老者道别后,便下山了。

    幕蓠对于老者的谢意是真挚的,这十年间,老者是为数不多支持他继续寻找妻子的人。

    老者眺望着幕蓠的背影,呐喊到:“荷花打蔫了,去山下重新摘一束吧!那是我种的,不腆之仪,聊表寸心!

    若有来日,我请你们小两口喝酒!”

    沉默片刻后,老者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警醒幕蓠叫喊道:“君以山虽好,但是!别去北面!yue~~~那里闹鬼,我怕你怕鬼!yue~~呕!咳咳咳——”

    难道是扯着嗓子干吼大叫,一时犯恶心?老者赶紧躲回屋内翻找痰盂,翻江倒海地吐了起来。

    嗯......皓首苍颜的千郎朝始终不肯承认自己喝酒输给了一个毛头小子,竭尽全力憋到此刻。

    皆道酒后吐真言,经过一夜交谈,老者虽未坦明身份,但幕蓠已经猜想到老者是谁了。

    一百二十二年前,匍萤山现世,不久之后千郎朝成为守山人,同年,匍萤山更名为君以山。

    ......

    出了君以山后,幕蓠本想靠老方法选择去路的。

    有风,则用草芥判风向,草芥尖端的指向便是幕蓠的选择;若无风,则于空中抛石子儿,石子儿滚落何处,幕蓠便去往何处。

    然未有风起,幕蓠欲靠石子儿选择去路时,他的右手掌心潺潺萤火泛起,随后,自掌心幻化而生的萤火虫,替他做出了选择——离位,八方之南。

    萤火虫的飞行速度不快不慢,倒是与幕蓠不慌不忙的步伐遥相呼应。

    有这一活物在身边,走走停停的幕蓠,终于有了陪伴。

    戌时,天色昏暗,幕蓠途经一方荒芜之地,让他心生疑惑的是,此处不知何时修建了一间客栈,其后方紧邻静无河。

    不曾想,萤火虫竟直朝那客栈飞去,最终停留于堂内一客桌上,一动不动。

    幕蓠猜想它是飞累了,毕竟赶了一日的路程,于是叫了几道小菜与一坛酒填肚。

    小二走路歪斜,双目无神,端菜的双手颤颤巍巍,抵达桌沿时,仅嘴角向幕蓠透露着丝丝笑意。小二木讷道:“客官请慢用。” 之后便悠悠然地拐进了后厨。

    这一幕,幕蓠直觉诡异十足。

    幕蓠落座不久后,客栈又迎来七人,其中看似年纪最小的男子,径直走向柜台,同小二要了七间客房。

    小二道仅剩几间客房,且相隔甚远,问其要不要,年轻男子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低声议论自幕蓠身后传来,从那行人的穿着打扮及谈话来看,幕蓠猜想他们应是从京城而来的刑部侍郎,赶往青荷镇查案的。

    “又是青荷镇,新娘惨死于新婚之夜,这次不仅新娘被剥了皮,就连新郎也命丧黄泉,死状凄惨。凶手可真够丧心病狂。”

    “是谁家女子来着?”

    “是一个张姓员外家的独女,名为张晓晓。”

    “唉——看画像生得眉清目秀,真是可惜了......”

    “何止!还有更可惜的!据说新郎官含辛茹苦科考三年,今年六月才中举,谁知,才上任知县没几日,就遭此毒手!”

    谈及此处,众人饮酒沉默片刻。

    “此案,为何非得由京城刑部办理?!”

    “如此重案,接连三起,你觉得这鸟不拉屎地方的官员能解决吗?”

    “京城刑部不也没能解决前两件命案吗?我们如此宵衣旰食做甚?!反正最后都以敷衍告终。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除了一条河,连间上好客房都没得住。”

    “挑三拣四!好歹今晚有个落脚地。”

    ......

    谈话内容,幕蓠听得一清二楚。

    会剥人皮的妖怪,幕蓠在十几年前也听闻过相似的命案,同样发生在青荷镇。

    亥时,桌上残羹冷炙,酒殆尽,几名刑部侍郎方才回房休息。

    幕蓠反观萤火虫,且用手指敲击了几下桌面,它却丝毫没有离去的动静。

    酒过三巡,萤火虫终于有了动静,只见它徐徐飞往桌下,幕蓠顺着它的行迹看去,发现前方桌角下有一块赤色衔牌。

    衔牌上沾染了大片干涸的褐色污渍,但也不难以看出“丁寅举人”四个金色大字。

    幕蓠心中正疑虑这个牌匾为何会出现在此处时。猝然,停留于衔牌上的萤火虫,振翅飞往客栈大门处。

    恰于此时,一位头戴皂纱帷帽之人跨门而入。皂纱甚长,延伸至其膝髌处,致使旁人瞧不见他的容貌与身形,而其身长与幕蓠相差无几。

    幕蓠在心中打趣那人,他入寝时会不会摘掉帷帽。

    奇怪的客栈,奇怪的小二,奇怪的住客,齐聚一堂。

    那人行至柜台,向小二要了一间客房,他的声色奇异,幕蓠无法判断他是男是女,但可以断定的是,他只是一介凡人。

    因觉怪异,幕蓠视线始终追随着那人,直到帷帽之上,金色萤火袅袅升起。

    不知何时起,萤火虫阒然停留于那人帷帽之上,

    幕蓠暗中召唤萤火虫数次,尚不奏效,无可奈何,他只好强行将萤火虫收回掌心中。

    幕蓠的徒然之举,引起了那人的注意。

    那人的身体偏侧,白色皂纱随之飘曳,皂纱一角掀起的瞬间,幕蓠瞧见了一把银色剑柄。

    那人也许是修道之人,幕蓠在心中猜想着那人的身份。

    单方面的审视,令幕蓠心中倍感不悦,他无法捕捉那藏匿于面纱之下的神情,但是那人,绝对可以肆无忌惮地扫视他。

    短暂的僵持后,那人转身上了三楼,幕蓠的视线也伴随其停留在了漆黑的楼道处。

    夜晚已至,目前没有比此处客栈更好的去处,于是幕蓠打算留宿一夜。

    行于三楼廊道时,幕蓠故意放慢了脚步,查探结果令他深感神秘莫测。

    他隔壁两处卧房似空非空,的确有人住里面,但察觉不到丝毫生气。

    三楼仅有三位住客,一个刑部侍郎,那个佩戴帷帽之人,以及幕蓠。

    而在此楼层,除了幕蓠本身,他能感知到的活物,只有刑部侍郎与那佩戴帷帽之人......

    看来,这客栈不简单。

    咚咚咚——

    夜半传来段段敲门声,幕蓠一直未入眠,时刻保持着清醒。

    被敲响的不是幕蓠的房门,也不是刑部侍郎的房门,而是那佩戴帷帽之人的房门。

    吱呀,房门开了。

    经一罗预,廊道外乍起男子刺耳的惨叫声,是位居三楼刑部侍郎的声音。

    尔后,猛地传来木栏断裂声。

    砰——重物自高处坠地之声轰然响彻整个客栈,男子叫声不再。

    鲜血终是引出腌臜之物,浓郁的尸臭味自八方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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