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燕子低飞,墨色占据了大半天空,空气又闷又燥。

    虽是辰时,沈府正院一片幽暗,丫鬟们点上烛火,屋子方才透亮。

    赵妈妈摇着蒲扇,刘氏头上的碎发在烛光中摇曳着。

    丫鬟端上冰镇酸梅汤,刘氏只饮了一口,便搁在桌上。

    赵妈妈冲着丫鬟使了个眼色,丫鬟识趣告退。

    屋子只剩下主仆二人,正中央青铜色雕花香炉里焚着清雅的安神香,香气氤氲袅袅,沁人心脾。

    刘氏眉头深皱,似是外物不能宽解。就连沈老夫人每日请安,她破天荒告假不去。

    赵妈妈忧其所忧,低声道,“太太莫要心忧,伤了身子可不好啊。”

    刘氏怨道,“昨日欣喜,哥哥派人传信,押镖的一行人都被解决了,李妈妈和贱蹄子坠入悬崖。今日听闻二人竟平安回府,心中自是不爽,方才偏厅见了贱蹄子容貌上乘,更是恨意不绝。斩草得除根,官家要是见了贱蹄子,还不被迷的神魂颠倒。贱蹄子怕是要飞上枝头做凤凰……”

    刘氏越想越恨,牙槽磨得滋滋作响。

    赵妈妈见状又奉上酸梅汤,“太太,凉意过心头,烦扰自消除。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机会。莲儿守着贱蹄子,她还能飞得起来。要是为那贱蹄子伤了身体,岂不是便宜她了?”

    刘氏想着赵妈妈说得也是,接过杯盏,细细品茗。

    那头西侧院的叶萱萱去给沈老太太请安,到了偏厅。坐了一会儿,几位姐们珊珊来迟。几人陪着沈老太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沈老太太打趣,“过些日子,姐们出阁了,偏厅便要冷清了。”

    沈惠秋宽慰道,“府里有出自有进,再过几年,浩哥儿大了,娶了亲,生个一男半女。祖母就可四世同堂,其乐融融。”

    沈惠夏掩面嗤笑,口无遮拦道“秋姐儿真会说笑,浩哥儿一副痴傻模样,那个士家女子会嫁于他?怕是娶了商人之女,俗不可堪,污了祖母尊目。”

    话语里加重了“商人”二字,意有所指地瞥了叶萱萱一眼。沈惠夏是嫡女,说话气量自是足些。在沈老太太面前一时忘了形。

    沈惠夏侮辱沈惠雪胞弟,叶萱萱不堪示弱,回怼道“士农工商,本是人刻意规定。佛说众生平等,只要女子贤惠持家,纵是商人又如何?夏姐儿,别忘了,祖母农家出身,贤惠持家,养育儿女,才有如今我们。”

    沈老太太点头称赞,“没想到雪姐儿小小年纪,竟能参透佛意。夏姐儿,你年长数月,得多学学。浩哥儿乃是沈家独子,岂能容你放肆胡言。罚你佛堂面壁思过,顺便抄写佛经静静心。”

    沈琮轩平日里顺从刘氏,但唯独孝顺沈老太太这事不肯忍让。毕竟沈老太太早年守寡,一个弱女子没有改嫁,含辛茹苦养大几个儿女。是远近闻名的贞女。

    母亲在沈琮轩的心里分量自是不轻的。刘氏和沈老太太里子不和,面上仍过得去。晚一辈的更不敢造次。

    沈老太太一怒,沈惠夏忙着磕头认错,“祖母教训得是,夏儿知道错了……”

    沈惠夏嘴上认错,眼神不依不饶地瞪着叶萱萱,气得跺脚。

    沈老太太呵斥道,“还不快去!”

    沈惠夏落荒而逃,沈惠秋望着叶萱萱会意一笑。见着风势朝着自己,叶萱萱趁热打铁,“祖母,雪儿昨日路经江宁。行路匆匆,未能细瞧这江宁城。今日可否容我出门一逛?”

    沈老太太一脸慈爱,“当然可以。去库房支五两银两,缺些什么去买点。”

    “五两?”沈惠夏双眸微微睁大,她的母亲,沈府的二姨娘,月例就二两银子。她一来便得了五两银子。昨日下人称叹沈惠雪的美貌,怕是连祖母也觉得沈惠雪进宫志在必得。

    沈惠夏不觉自怜,一个庶女没有母亲撑腰,没有出人的相貌。从小如履薄冰,谨言慎行。她见着三姨娘惨死,见着沈惠雪被遣送回临安,沈惠浩一步步变成痴傻呆儿。本来暗自庆幸,可自沈惠雪出现在偏厅那一刻起,她就知道沈惠雪要翻身了。到头来她成了女辈中最悲惨的,最不得重视,不免戚戚然。

    纵是如此,沈惠夏仍旧堆着苍白的笑脸,如冰山雪莲孤独绽放着。

    叶萱萱谢过沈老太太,不忘恭维“昨日瞧着,江宁在父亲治下,街市繁华,一派祥和景象。祖母要是能同我一起看看,定感欣慰。”

    沈老太太呵呵笑着,“祖母腿脚不利索,就不去了。”

    请完安,叶萱萱出了沈府。她一脸沉思,想着刚才请安的事,心中的敌友簿上添上“沈惠秋——敌,沈惠夏——待定。”

    叶萱萱余光扫过地面,一道细长的影子落在身旁,那人头上插着梅花钗子。

    叶萱萱没有在意,过了一个街角,发现刚才的身影紧紧相随,这才回过身来。

    “莲儿!”

    叶萱萱一脸惊愕,心中不免警觉。除了张廷发与她亲近,她向来喜欢独来独往。外人轻易走不进她心里。更何况莲儿是刘氏派来的。

    叶萱萱将不爽肆意写在脸上,“你怎么来了?”

    “雪姐儿不知,府里有规矩,姑娘出门得蒙面。”

    叶萱萱望着莲儿手里捧着的雪白绸纱,无奈地叹气。她接过面纱,不情愿地带上。

    莲儿仍站着不走。

    “怎么不回去?”

    “雪姐儿,府里还有规矩,姑娘不能一人出府。”

    “行,还有啥规矩,你一次性说清。”

    “暂时没有了。”

    主仆二人,身影一长一短,鱼贯入长街,消匿在热闹的青石路上。

    长街沿着秦淮河慢慢延伸,一路上,叶萱萱思忖着如何甩掉莲儿。忽而仰望天空,莲儿就像天上欲下未下的雨惹人嫌。倒不如一次性倾泻而下,给人一个痛快。湿气加重,让人憋闷难受。

    忽而惊雷一声,豆大雨点在青石板上留下星星点点的水渍。眼见着星星点点成燎原一势。

    莲儿举起双手掩在叶萱萱头上,护着她,走进了店铺屋檐下。

    路上行人行路匆匆,纷纷避雨。忽而听到巨大的落水声。又听一妇人喊道,“来人啊,来人啊,落水了!”

    叶萱萱循声望去,一孩童在水中扑腾。她顾不了封建礼仪,腰间丝绦上玉环叮当作响,健步如飞跳入秦淮河中。

    她托举孩童,妇人在岸上拉起。孩童得救。

    一位戴冠的布衣男子伸出手臂,欲拉叶萱萱上岸。

    面纱垂落,叶萱萱却转身像孩童一般玩起水来。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布衣男子怔怔望着。

    二十一世纪三十年代,一场巨大海啸席卷岛国后,核反应堆泄露。这一次比世纪初的那次更为严重,咫尺的中国深受其害。从此,市民不敢淋雨,家家户户安装核物质水净化器。

    没有防护措施,和水来一次亲密接触,对人类来说是要命的。

    此刻,在宋代的叶萱萱肆意地感受到水资源的美好。她终于理解了穿越计划的意义。如果能熟练掌握穿越计划,就能把更多的国人传送到山好水好的古代。

    浓重的使命感让叶萱萱回过神来,对,她必须去找李妈妈,早日替沈惠雪复仇,夺回穿越衣。

    一抬眼,便见到男子白皙的手臂。她与他握掌,借力一脚登上岸来。

    布衣男子又是怔怔注视着留着女子残温的手掌,一抹红晕在男子脸上肆意扩散。

    等他回过神来,叶萱萱走远了。男子慌地追上来。

    男子先行一个万福,“请问小娘子闺名,家住哪里?方才,你救了我外甥。等我考取功名,知恩必图报!”

    叶萱萱正欲回应,莲儿抢先一步,“我家姐儿闺名沈惠夏,举手之劳,无须挂齿。我们还有事,告辞!”

    莲儿扯着叶萱萱衣裳,边拉她走,边解释着,“雪姐儿,这是闹市,你不能和男子有肌肤接触。再说,刚才那布衣男子是赵员外外室所生。你与他有瓜葛,倘若传入太太耳中,她必定不轻饶你!”

    叶萱萱挠挠脑袋,眸中尽是困惑,“你是太太房里的,为何报上她亲女儿的名字?你不怕主子生气?”

    莲儿一脸坦然,胸中亦有所保留,“奴今日伺候雪姐儿,雪姐儿便是主,自当一心为你。前面就是成衣店,赶紧去买身干净衣服穿着吧,当心着凉。”

    成衣店里,各式衣服琳琅满目。叶萱萱挤着衣服上蓄积的水珠,一不小心,镖局令牌掉落地上。

    成衣店主许氏眼睛一亮,又听莲儿唤雪姐儿。当下大喜过望,恭敬福了又福,“少主,今日有幸见到你,实乃奴之幸运。”

    许氏看着满眼惑色的叶萱萱,“小娘子闺名沈惠雪,家主是临安潘家,成衣店是潘家产业。”

    许氏拿出镇店之宝,外人要三两银子。沈惠雪作为少主,店里的一切自是她的。

    既然是自己人,叶萱萱内屋换衣,唤许氏进屋帮忙。莲儿则守在门外。

    雨势渐弱,天空放晴。

    莲儿笑脸盈盈,望着逐渐热闹的街市。

    青石缝间一个个细小的水坑,映着行人倒影,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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