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1岁的冬天,林糖心在塞浦路斯的首都尼科西亚。

    今年,叙利亚爆发战争,难民通过塞浦路斯这个边境小国进入欧洲。

    冬季圣诞节放假,林糖心在英国写完期末论文,报名参与到英国红十字会(The British Red Cross)组织的难民营援助中。

    尼科西亚城有着炎热的气候,哪怕是冬天,气候依然温暖如春,鲜花依旧盛开,店家里充斥着圣诞节的装饰,地中海海鲜餐馆和中东烤肉店香味飘飞。

    如果不是边境那一条城墙,把塞浦路斯这个国家一分为二,南边属于欧洲希腊裔的领土,北边属于土耳其族裔的领土,林糖心几乎以为尼科西亚和英国的乡村没有两样。

    不远处,就是碧波荡漾的地中海。与英国和欧洲的祥和形成对比,在海洋的另一边,在叙利亚的首都大马士革,战斗机把一颗颗炸弹扔在这座曾经如玫瑰一样美丽的城市上。一朵朵巨大的蘑菇云升起,把一切摧毁得支离破碎。

    林糖心每天抬起头来,都看到直升飞机盘旋着飞过湛蓝的天空。

    塞浦路斯的海洋,跟它的领空同样忙碌。每天,都有无数叙利亚难民远渡而来,他们将被安顿在首都尼科西亚的难民营里。

    他们将通过塞浦路斯这个欧亚大陆的交界之岛,进入欧洲,获得人道援助。

    ##

    尼科西亚城的老街上。

    温暖的冬日,艳阳高照,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东正教教堂的钟声。老街上的各色三角遮阳旗帜在空中飘扬着,在地上投落深深浅浅的光影。

    林糖心在烤肉店点午餐:“您好,来12份烤肉卷,加番茄酱。”她说一口流利的英式英语。

    “12份那么多?”那深色皮肤的店员讶异,“那你要等一会儿了,等20分钟左右。”

    烤肉店里有许多轮廓深邃的塞浦路斯本地白人围坐在一起,喝酒聊天,享受阳光。在这个欧洲小国,东方面孔并不常见。他们都暗暗打量着林糖心,但林糖心不在意。

    在等待食物的空档里,林糖心站在烤肉店外面的阴影里,拿出手机开流量。

    她在拉纳卡机场办了电话卡,她就立刻给国内的家人、还有和她熟识的纪雪医生发了信息报平安。

    但是难民营附近信号不好,她也是到了老城市中心才有机会收信息。

    除了收到父母的问候,她也收到纪雪医生的邮件:

    ##

    发件人:纪雪医生(中国岭南医院精神科,主治医师)

    糖心,

    你明年暑假想来我们医院精神科系实习的消息,我已收到了。

    我看了你的CV,不知不觉间,你的经历这么丰富了。在英国不同的国民医院精神科都实习过,还到红十字会去支援叙利亚难民了,连科室主任也说印象深刻,他已经批准你来实习了。

    稍后开会,我也会告知夏远岭院长。我们岭南医院最近在推广海外医务人员交流进修项目,我想应该没问题的。

    祝你在塞浦路斯支援难民一切顺利。

    纪雪医生

    ##

    林糖心望着“祝你在塞浦路斯支援难民一切顺利”这句短语,怀念的笑意涌上眼睛里,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愁。

    有了她的肯定,仿佛真的会变得顺利起来。林糖心打开微信,点开“纪雪医生”的名字,简单地回应:

    少冰加糖(她的微信名):“收到邮件,谢谢纪医生。”没有发别的话。

    12个烤肉卷很快被包好,用一个大袋子装起来,散发出让人垂涎欲滴的香气。

    “这也太香了吧!”林糖心忍不住道。来到这里以来,都没有好好吃过饱饭。

    “Miss,你来自哪里?”深色肌肤的店员按捺不住,用英语好奇地问。

    林糖心今年21岁,一副青春少女模样。她身材高挑,五官秀美标致,黑色长发扎起了马尾。

    明明只是穿着印有红十字的白色长袖,和卡其色休闲裤。极其朴素的打扮,却让人觉得移不开眼,灵动宛如东方精灵。

    “我来自中国。”林糖心熟络地用英语说,自从她出国以来,她已经很习惯说这一句话,“你是塞浦路斯本地人吗?”

    “是的!”店员用力点头,看到林糖心这么亲切,不由心生好感。他看到林糖心身上的红十字T恤:

    “你是红十字会的。我看之前,有一群外国医生在尼科西亚医院里给难民做手术。那里面就有一个中国男医生——你也是医生吗?”

    “我不是医生,”林糖心摇头,“我只是仓库里帮忙整理分发物资的志愿者,很平凡的小人物。”

    林糖心说着“平凡的小人物”,店员的神情却涌起敬意:“不平凡,我们国家救援难民的人员短缺,你们从那么远的地方过来帮助叙利亚难民……你们太有爱心了。”

    林糖心轻轻道了谢:“难民也是人,看到别人遭受苦难,就希望能帮一点是一点。”

    ##

    林糖心拿着烤肉,沿着边境城墙走,就要赶回难民营帐篷。这时,林糖心接到领队的电话。

    她的领队是个来自以色列的青年,名叫里安,也是英国留学生,比林糖心要年长,在红十字会服务多年。

    “阿心,你的护照办得怎么样了?”电话一接通,里安就担忧地问。

    “今天我去了中国大使馆一趟,办好了手续。也按你的吩咐,给我们负责的营的难民都买烤肉卷了。“林糖心道。

    “太好了,我就听说过中国人办事的效率很高。很快就有新护照啦!”里安也松一口气。

    ##

    说到林糖心的护照,这是一桩意外。

    他们志愿者从英国过来塞浦路斯的叙利亚难民营,在刚下飞机的第一天,紧急情况就出现了。

    刚办完电话卡,从拉纳卡机场开车到尼科西亚的路途上,他们就碰上靠近拉纳卡海滩的难民船。

    那是林糖心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画面。

    十几个叙利亚难民挤在蓝色的小船上,远渡地中海而来。他们浑身湿透,有的人在发烧,有人血流不止。晚霞如燃烧一般,血混杂在蓝色的小船下面的海水中。

    像这样承载着难民的蓝色小船,还有很多很多,在地中海上,船只密密麻麻。

    新闻中看到的一幕在现实中上演,林糖心感到惊心动魄。

    她从未如此感谢,她从小成长在一个和平的国家。

    救护车的鸣笛声响彻海天,四周都被警戒线围了起来。

    穿白袍的医护人员冲上前去,用担架抬了一个又一个受伤的难民。

    但是流血浑身湿透的人实在太多,医护人员根本无法及时救治。有人在用英语“外科医生、外科医生”地叫。好几架战地直升机飞过来,发出震耳欲聋的噪音。

    红十字会的志愿者,包括林糖心在内,都从车上下来。只要是有过急救训练的志愿者都赶着上前去帮忙。

    情况紧急,林糖心跑过去,看到难民船上有个小孩的小腿流着血,看起来出血量不多,没有引起急救人员的注意。

    孩子躺在母亲怀里一直哭泣,大颗大颗的眼泪涌出来,那母亲也在无助地哭。

    他们不会英语,不知道怎么和欧洲的医护人员沟通。

    林糖心看到,觉得这么小的孩子流着血不是办法。她拉开背包拉链,取出备好的绷带和急救包。但她忘记关上背包拉链了。

    “我来帮你。”她急促地说。尽管那孩子和母亲听不懂,但是从动作中猜出她的意图,连忙迎上前去。

    就在她处理好孩子的伤口,快要包好绷带的那一刻——

    一个中年男人突然倒在船上,令船身在海面上一下子颠簸起来。

    船上的人都惊叫连连,林糖心看到他的后脑勺,脑袋上有明显的伤口,血都凝固在发丝上。

    那个脑袋受伤的中年男人在船边呕吐起来,伴随一阵阵地抽搐。船身摇晃,林糖心一下站不稳——

    背包里面装护照和飞机票的透明文件夹掉了出来,“噗通”一声,掉到船旁边的海水里。但林糖心由于太关心眼前的伤者,竟然没发现。

    “你东西掉水里了!你的护照!”

    纷乱中,居然有人用中文喊一声。可能是对母语比较敏感吧,在直升机的轰鸣中,林糖心清晰地听到了。

    当下,林糖心大脑“嗡”地一声,回头一看,自己那装护照的袋子果然飘在晕开了血水的海面上,还在缓缓下沉。

    再看前面,林糖心跪在摇晃的难民船上,绷带还没包扎完,孩子和母亲仍然在哭泣,中年男人在船边呕吐和抽搐,眼看着就要失去意识。她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把绷带给我。我是医学生。”说中文的人朝她跑过来,“快去找你的证件!”

    林糖心抬头看,是个中国男生,穿着制服白袍,脸颊俊朗清秀,黑发凌乱,一米八的个子,虽然浑身上下被血水染透,但遮挡不住他身上那种利落剔透的气质,像一把锋芒闪烁的宝剑。

    尤其是他的眼睛,映着海洋上的金红色余晖,格外灼灼明亮。

    船上的人们看到有穿白大褂的人过来,都停止了骚动,这是医生带给人的安全感。

    “医生,你赶快先去检查那个人,他脑袋上有伤,万一是颅内……”林糖心颤抖着用英语大声说,手里仍握着一截绷带,省略了“颅内出血”这个英文名词。

    医学生听懂她的话,赶快去看那个倒地的叙利亚中年男人,叫人过来抢救。

    其他穿白袍的人也过来了,看起来是医学生的同事,有船夫在旁边稳定这条船。

    林糖心把绷带交给其他医生,让他们继续给那流血的孩子包扎。她自己则扑去船边,徒劳地去“抢救”她那落在水里的护照。

    然而来不及了,时间拖得有点久,等船夫帮助她把文件袋捞起来的时候,文件袋里充斥着海水和血水。

    飞机票湿透不要紧,但护照湿透了,里面有好几页都糊在一起烂掉了,包括有照片的那页。

    护照被损毁?我该怎么办?林糖心慌乱不已,身体冻结一般,沾了血的手和浸泡在船上海水里的脚都在颤抖。

    急救直升机的声音轰鸣着,就像她的心情。

    ——如果是纪雪医生,她会怎么做呢……

    林糖心深深呼吸,想象着纪雪医生的脸,她克制好情绪,投入到救援工作中。

    当日的难民船上人们陆陆续续坐到红十字会安排的大巴里,志愿者们都松一口气。

    “大家今天辛苦了!“领队里安说。他除了是红十字会的志愿者,也是阿拉伯语翻译。只有他和队伍里的以色列人才能跟叙利亚的难民沟通。

    ##

    “同学,你怎么样?“林糖心又听到中文,在身后响起,“你护照找到了吗?”

    是那个中国医学生,显然在忙完后又想起这事,回来找她。

    医学生显得更疲倦了,黑发糊成一团,身上的白袍更脏了,大半都湿透了,一身的血和沙尘。但他的眼睛在晚霞仍然明亮而斑斓,漂亮得出奇。

    林糖心看到他这副狼狈模样,直想问他还好吗,但按捺住,回答他的问题:“找是找到了……”

    她给他看被海水损毁的护照证件页。医学生睁大了眼睛:“这绝对不能用了。”

    林糖心知道不能用,但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她太震撼,整个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只是捧着证件文件袋怔怔地点头。其他支援的志愿者还在忙,嘈杂声不断,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我给你打电话给中国驻塞浦路斯大使馆。”医学生用急迫的口吻对林糖心说话,仿佛没了护照的人是他自己,“这里信号不好,没法上网,幸好电话可以接通。”

    他脱下脏污的手套,从白袍口袋里摸出一个装在防水袋里的手机。

    “你把使馆号码留给我,去忙吧,我可以自己打电话。”林糖心不想耽误他救人的时间。

    医学生看她,神色似乎有些惊讶,可能是想不到这个女孩护照毁了还这么镇定。

    他打开手机找到号码,林糖心从背包里找到一支笔写在掌心上。在这个过程中,他好奇地看着她。

    刚刚经历过那样急迫的救援,她的护照被损毁了,然而她低下头的那一刻却显得很恬静,像一只无辜的猫,外界的一切与她无关。

    “你也是在英国学医的?”医学生问,看到她长袖衣上写着“The British Red Cross(英国红十字会)”。

    林糖心摇头。

    “不是学医的,你会包扎伤口,知道颅内出血这个词?”医学生追问着。

    他语速很快,说话连珠炮似地,林糖心从这个细节得知他不是很有耐性的那种人。

    林糖心恰好相反,她比较慢条斯理,从小说话就慢吞吞的,反应都慢半拍。听到他这种说话速度她有点跟不上节奏。

    “我学临床心理学,辅修脑神经科学,在英国的医院实习过。“林糖心只能说。

    “难怪。”医学生点点头,又不忘严厉地说,“下次遇到这种涉险的事,先保全你自己,救治重伤病人的事让我们医生来做就好了。你自己安全第一。”

    言下之意,是顾好自己别出意外,别抢医生的工作,别给其他人添麻烦。

    看来,这个英俊的华裔男孩子不仅没有耐性,而且还喜欢教训别人。

    林糖心没往心里去,只是微微一笑,抬起手:“我抄好了使馆号码。”

    “那就好,多保重。”医学生没说别的话,收起手机便离开了。

    在他身后,海天无边无际,难民船在海上沉浮。一轮红日缓缓落下,金红色的晚霞落在他染了血的白袍上,又洒在波光粼粼的海水上。

    这一幕相当壮美,林糖心有那么一瞬间忘了呼吸,分开好一会,才惊觉她忘了对他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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