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们在微信上给对方发了在塞浦路斯办的电话号码。

    之后,林糖心就回到了难民营,她一直在仓库里,和其他志愿者一起分发物资。

    每天凌晨,天刚蒙蒙亮,东方涌现出鱼肚白色的云,就会有许多辆货车从拉纳卡机场运送物资过来,需要他们整理、清理,到最后派发给难民。

    这些物资大多来源于全世界的人、各种慈善组织、教会等给难民捐赠的物品,包括二手衣服、棉被,还有新买的洗漱用品、用具等等。

    林糖心他们需要把这些东西分成男女,又分成不同年龄层,分成一袋又一袋,贴上标签。

    “教会捐赠过来的东西留意一下,大家记得撕掉基督教的标签啊。” 里安特地提醒他们。

    林糖心很明白。英国红十字会给他们培训过,百分之八十的叙利亚人信仰伊-斯-兰教。

    他们大多从五点就开始做整理和派发物资的活,中间休息两个小时,到晚上七点结束。

    可想而知,在这样密集的安排之下,每个志愿者都筋疲力尽。

    就像电池耗尽的手机,在满天星辰下,林糖心觉得她做到了真正意义上的,秒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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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温度骤降。塞浦路斯就算以天气炎热闻名,现在毕竟是冬季,气温逐渐降低,给难民派发能够保暖的衣服变得最为重要。

    “请告诉我们你们衣服的尺码。” 里安他们这些会阿拉伯语的,在难民营里一个一个地询问。林糖心作为助手,就把他们衣服的尺码都记录下来。

    然后林糖心会回到仓库里,跪坐在世界各地人们捐赠的二手衣服前,折叠、清洁、把它们放到消毒设备里,然后挑选出一些合适他们身材的厚衣服给他们穿。

    每天都在挑衣服和送物资,她渐渐记住了哪个难民喜欢哪种颜色,比如十九岁的阿米娜喜欢粉色,二十五岁的亚伯拉罕喜欢偏深的蓝色……

    她没有一次弄错过自己照料的难民的尺码,也没有弄错过他们的偏好。加上,她每次送东西都是用双手。

    如此过了些日子,难民也就记住了这个默默用心的中国女孩,在她送东西过来时,朝林糖心很淡地微笑一下。

    虽然这微笑特别短暂,像雾气一般在日光下一瞬间就消散了,过了一会儿他们眼里的神色又会被浓浓的悲凉和死寂所取代。

    但是,意识到他们有那么一瞬间接收到一点点来自志愿者们的善意,不要对这个世界失去信任,林糖心就觉得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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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仓库里除了堆满必备的生活用品,世界各地的人们也捐赠了许多运动物品过来,包括足球、篮球、羽毛球,等等。

    足球是最受欢迎的玩具。叙利亚的孩子们普遍爱踢足球,他们轻快的脚步在难民营外的土地上扬起阵阵黄沙。

    足球仿佛拥有最神奇的魔力,能够一扫往日的阴霾,带来生的欢庆。

    有一次,林糖心忍不住用手机拍下孩子们纯真的笑脸。

    “离开难民营后,把一切悲痛都忘掉,只记着孩子的笑脸也是好的。” 爱丽丝看着照片说。爱丽丝和一些志愿者也总算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大家放松下来后气氛就好一些了。每一天在门口迎接新的从船上下来的难民时,志愿者们的内心也不至于那么难过和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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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偶尔地,林糖心在忙碌间抬头,会在万丈霞光之下远远看到穿白大褂的人。还有头戴施工帽身穿黄色服装的建筑工人。施工队围起了一大片工地。

    ——看来,夏广白说对了,他们最后真的放弃了尼科西亚边境城墙边的医疗建筑,打算就在难民营附近扩建急救场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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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一天,里安有一次开晚会时说,医生团队打算在这附近扩建急诊场地。可能会有医疗设备运过来。

    这段话验证了林糖心之前的猜想。她又看了那些白大褂们一眼。星月之下,太远了,太模糊,辨认不出夏广白的身影。

    “为什么要在这扩建,不去正规医院呢?难民们都伤得很重,枪伤炸弹伤什么的,都是致死的伤害。” 有志愿者焦虑地问,“我看过这里临时搭建的医疗场所,非常地简陋。”

    林糖心也感到不安。南塞浦路斯毕竟属于欧洲,他们以为欧洲的医疗设施至少会跟英美等发达国家看齐。

    既然说能收容难民,他们就没考虑过正规的医院会有不够用或者拒绝收治的时候。

    “你们也别太高估欧洲和英国的医疗水准。我之前有个朋友闹自杀,都真的动刀子了,英国的医院也说没床位……”爱丽丝摇摇头,她也有在英国医院实习的经历。

    里安叹气道:“各位安静一下,是这样,尼科西亚城里有种族主义袭击者,都是白人,要驱逐难民和有色人种。最要紧的是他们有枪。两天前他们在游行中和难民爆发了冲突,打伤了两个难民,其中一个是15岁的叙利亚孩子,几个月前刚从我们营中放出去的。”

    “啊?!” 大家骇然。爱丽丝、艾玛等白人都露出不安的神情。

    “这太荒谬了。”一名黑人志愿者苏珊厌恶地说。林糖心能够理解,苏珊之前就在英国一家反种族歧视慈善机构做行政。

    “你们也不用太担心,这种事应该只是个别事件,塞浦路斯警方不会坐视不理,我们在英联邦和欧盟的庇护之下,安全是没问题的。” 里安用安抚他们的口吻说。

    营中的难民们应该还不知道这些新闻。他们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视等渠道获得这些信息。不知道阿拉伯翻译们是怎么想的,林糖心希望他们暂时不要告诉难民们。

    难民们的生活已经够难的了,没有必要再给他们制造恐慌。

    但她同时很清楚,这一切都轮不到自己来操心。她只需要做份内的事情就好了。

    “阿心,你害怕吗?” 回去以后,爱丽丝在营帐中问林糖心。

    彼时,林糖心正在给红十字会派发给自己的新棉被裹着被单。今天她和其他志愿者们和难民一起裹了一天的被单,这时才轮到裹自己的。

    把爱丽丝的恐惧看在眼里,林糖心在犹豫之后还是点头:“我害怕,害怕难民营和医疗场所是种族主义者的目标……”随即她又说,“但我相信,这种事不会这么巧就落在我们头上的。”

    “阿心,艾玛……我们每天晚上都一起向上帝祈祷吧。”

    于是夜晚的时候英国红十字会的志愿者们对着漫天星空,向上帝祈祷他们和难民都平安了。

    林糖心在想她读过的一本书叫《等待戈多》,无论怎么样等待,戈多始终没有来。也许戈多就是godot,上帝,又或者上帝就在人们心中。

    仿佛有所回应一般,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教堂的钟声,那钟声悠远而轻,像天使的翅膀在颤抖。

    在临睡前,林糖心开了手机微信,看到纪雪医生那句“祝你在塞浦路斯支援难民一切顺利”。

    没来由地,她就有了信心,一切都会如纪雪医生的祝福那般——很顺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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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一天,林糖心在仓库里忙活着,手机响起来,屏幕上显示着“夏广白”的名字。林糖心想肯定是有要事,她连忙接了起来。

    “喂,林糖心吗?” 他的声音传过来。

    “喂?夏医生。” 林糖心说,又对旁边三个志愿者说,“我先接一个医生同事的电话,很快回来。”

    志愿者们都点点头,“去吧”。这时,难民们都在门外排着队,等待着他们派发物资。

    夏广白在电话里说:

    “你不用叫我 ‘夏医生’,我还没从医学院毕业,在这里我只是个Elective……先不说这个,最近降温,我和你们领队里安联系了,你是不是负责在仓库里分发物资,可以帮我找五件厚衣服、还有内衣裤出来吗?我一些住院部刚做完神经外科手术的难民病人有需要。”

    “当然,我现在给你找出来。他们的身高体重?” 林糖心边说,边用脸和脖子夹住手机,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支笔。

    “嗯,我来护士站找找基本资料……找到了,神经外科住院部一个难民的身高体重是……” 夏广白说完好几个数字。

    林糖心把病人的尺码写在自己的手心:“没问题,我找出衣服来了要怎么给你?”

    “我会过来难民营一趟,到时来仓库取。 ”

    “那我先帮你找出来,你随时过来。或者你不用亲自来,你一定很忙,我送到你们医院也可以。”

    夏广白坚持他亲自过来取,又补充道:“最近你们那边附近在建急救场地,必要的设备搬过来后,我之后要负责给难民做问诊,再汇报给我的主任医师路易斯医生,所以我要常过来这边照看难民。”

    “哦?是哦。”林糖心不妨听到这个。

    那以后会常常见到他咯?她的心头浮现出淡淡的欣喜,像有一朵白花在黄沙里绽开了。

    “是啊,唉,我这几天待在医院住院部里闷到了极点,想走出来晒晒太阳,顺便熟悉下未来的工作环境。”夏广白忍不住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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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糖心在这做志愿工作一段时间了,大部分时候窝在仓库里。她几乎放弃了要和难民们交流,和他们拉近心理距离。

    然而,有一件小事发生了,又让林糖心觉得很有希望。

    以往,总是志愿者们给难民们发什么,他们就被动地接受。志愿者们让他们来选,很多时候也没有回应。林糖心觉得难民们始终没有相信过他们吧,再加上语言也不通,这些都可以理解的……

    不过今天,有两个女孩子来找林糖心。

    她们来的时候,穿白大褂的夏广白刚好来仓库取东西。

    林糖心早就找好了他要的给病人的衣物,等他一阵子了,刚想和夏广白寒暄几句,就在这时,被两个跑过来的女孩子打断了。

    两个叙利亚女孩,一个十四岁,一个九岁。林糖心记得她们的名字,大点的叫米拉,小的叫达莉亚,是姐妹俩。

    林糖心记得她们的情况,现在一直是爸爸在照料她们,妈妈被炸伤了正在尼科西亚医院住院,生死未卜。

    达莉亚一见到林糖心,就上前去拉住她的红十字长袖衣的衣角,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她。林糖心猝不及防。

    夏广白察觉到事情有点奇怪,就抱着衣物站住了没有走。

    “怎么了,达莉亚?是哪里不舒服吗?” 林糖心慌张地用英语问,当然达莉亚不可能听懂。林糖心记得难民们的名字,但之前向里安学的阿拉伯语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米拉?” 林糖心看向她身后的姐姐米拉,想确认达莉亚有没有事。

    然而米拉也很无助,摊着手,摇头,不知道怎么和他们这些说英语的志愿者沟通。

    米拉的状态最近有些不对,总是低落没有精神,大部分时候都躺在床上,只有陪达莉亚时才会从床上下来。是因为她们妈妈的事吧,这些林糖心一直是留意着的。

    小小的达莉亚对林糖心不停说着阿拉伯语,用手划出方形,然后在虚拟的方形中不断划出线条的样子。

    阿拉伯翻译都在忙都不在这里,旁边的志愿者们和门外的夏广白都不解其意。

    不过,一直站在门外沉默着的夏广白有暗暗观察过两姐妹,她们应该不是身体上不舒服,而是真的有事相求。

    林糖心蹲下来看着达莉亚,慢慢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就明白了。因为,达莉亚一直很喜欢穿彩色的衣服。

    “你想要画画,是不是?” 林糖心从仓库里找出一个画册、笔刷和颜料套装。由于是二手的,颜料都溢出来了,在外面糊在一起。

    达莉亚一看到颜料双眼即刻发亮,显得特别欢喜。米拉也连连点头。

    林糖心用湿纸巾把颜料擦了擦后,就用双手把颜料递给她们。

    达莉亚立即上前,抱住了林糖心手里的画具,快快乐乐地跑走了。米拉也追在她的身后。

    大伙儿这才恍然大悟。“阿心,你好厉害啊!在没有阿拉伯语翻译的情况下都能和难民们交流。”一个英国志愿者艾玛夸道。

    “是啊,不是第一次发现了,阿心特别擅长观察。” 爱丽丝也赞美道。

    “别这么说,我们大家都很厉害……” 林糖心羞涩地脸红,摆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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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坐到一边的时候夏广白还没有走,在夕阳下看着林糖心,那双明亮的黑眼睛闪烁着前所未有的温柔的神色,就像流淌的水一样,似乎颇有感触。

    林糖心知道他把刚刚那一幕都看在眼里,于是她和他对上眼睛的时候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休息时间到,大家吃饭吧。” 一名志愿者说,“对了,这位华裔医学生,你要不要也和我们一起吃饭?”吃饭就是吃红十字会提供的沙拉和汉堡。

    “不了,我叫了车回尼科西亚医院住院部,把衣服给住院部的难民们。” 夏广白把要给难民的厚厚的二手衣服都抱在怀里。

    出租车开过来难民营要一段时间,至少等二十分钟。

    此时,夏广白坐在一张椅子上看叙利亚的孩子们在前方踢足球。孩子们踢的时候扬起黄沙阵阵,风吹过来,扬起了少年的黑发。

    林糖心在旁看他,穿白大褂的他静下来的时候又有了那种晶莹剔透的意味,黑色的眼睛在彩霞下斑斓得像玛瑙似的。他真的就像白衣天使。

    她拿了两罐可乐递给夏广白,和他坐在一起。

    不知道夏广白怎么想,林糖心总觉得在难民营和他讲话是和其他人感觉有点不同的,有一股独属于同胞的淡淡温情和羁绊在。

    “你不去吃晚饭?“夏广白问,接过那罐可乐。

    “我等下再吃,先陪陪你。你如果之后在物资上还有需要的话,随时打电话给我。” 林糖心善解人意地说。

    林糖心其实今天很高兴见到夏广白,有机会说说中文。

    在英国待得久了,感觉用中文就是能更容易说出心里话。

    更何况,她知道对方虽然嘴硬面冷,但其实是个热心的好人。

    看到刚刚那一幕夏广白其实也有些感动,他有感而发地说:“你在这仓库里派发物资的志愿者工作,看着简单,但也挺有成就感的……跟我们不同,我们住院部里的病人都……”

    他没有结束那个句子。那一刻林糖心觉得夏广白的疲倦简直就要从他的身体溢出来了。

    “都?”糖心问,带着鼓励他说下去的口吻。

    “我看着,觉得很严重,觉得难民们没什么希望的样子。就算被治好了,感觉也会很长一段时间看不到希望。“夏广白喝了一口可乐,一口气说,

    “许多难民都受伤了,我在手术里看过,各种原因的伤口都有,被炸伤了,被刺伤了,中弹了……你会看到战争在人体上面的刻痕。人体怎么就像玻璃和纸糊的一样那么脆弱,心灵也是。”

    人体怎么就像玻璃和纸糊的一样那么脆弱,心灵也是。夏广白这句话简直说到了她的心坎里。

    林糖心慢慢说:“我们是很脆弱……也许,人就是要带着深深浅浅的伤痕一直走下去。”

    夏广白沉默许久后说:“是啊,在携带着伤痕走下去这一点上,我们和难民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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